一
四月十九,夜。
這天晚上到過大明湖左岸一邊的人都會覺得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奇怪。
因為他們看到了一條船。
看見一條船絕不是件怪事,就算看見幾十條幾百條船也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他們看見的這條船本來明明是在水面上的,卻忽然「走」到岸上了。
一條船怎麼能在陸地上走?
有些人認為一定是自己的神智忽然變得有點錯亂了,趕快跑回家去蒙頭大睡,有的人回家去告訴了他的老婆,馬上就挨了大耳刮子,說他一定是在外面跟女人喝酒鬼混,回來還要編出這種鬼話來騙人。
這種事本來確實是不可能會發生的。
還有些人的膽子比較大,好奇心也比較重,決心要去看個究竟。
他們居然看見船底下有好多雙腳。
一條船絕不會自己生出腳來,這些腳當然是人的腳。
這條船當然不是自己「走」上來的,而是被很多人抬上來的,很多很有力氣的人。
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地把一條船從湖裡抬上岸來?二
水面下絕不會有風,風是從哪裡來的?
元寶看著這個船板上忽然裂開的這個大洞,忽然笑了。
蕭峻手裡提著的那盞氣死風燈早已熄滅了,外面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當然更看不見人。
元寶忽然問了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猜是推?」他問蕭峻,「是高天絕?還是田雞仔?」
蕭峻沒法子回答這個問題,他根本不明白元寶什麼意思。
元寶解釋:「如果這條船還在水上,這層空艙一定在水面下,」他說,「可是水裡絕不會有風的。」
「難道這條船已經不在水上了?」
「大概是不在了。」元寶說,「可是一條船也絕不會走上岸來。」
「你認為已經有人把這條船抬上岸來?」
元寶點頭:「所以我才問你,你猜是高天絕叫人抬的?還是田雞仔?」
「為什麼一定是這兩個人?」
「要把這麼大的船抬上岸,至少要有七八十個武功很不錯的人才抬得動。」元寶說,「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還有誰能命令這麼多好手來做這種絕事?」
這件事的確做得很絕,在別人眼中看來,能做出這種事來的人就算不癡也多少有點毛病。
「他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他們已經算準了我們一定會躲在這層空艙裡。」元寶歎了口氣,「你也應該看得出高天絕和田雞仔就算比我笨一點,比別人還是聰明得多。」
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高天絕和田雞仔無疑都是江湖中的奇才。
「我們三個人都是他們一心想要抓住的人,而且還要活口。」元寶說,「他們也想到我們很可能會把船底打個洞,從水裡逃走。」元寶說,「在水底下,人總比魚要差一些,水底下的事,無論誰都沒法子完全控制,他們在水底下的功夫大概也不太靈光。」
蕭峻也想到了這一點。
丐幫的故幫主一直優遊在大明湖,以舟為家,蕭峻一直跟著他。
他的水下功夫,絕不會比他的陸上功夫差。
這一點也是江湖中都知道的,所以誰也不願意跟他在水裡交手。
「可是在陸上就不同了。」元寶說。
他們當然都知道郭地滅已經重傷。
「到了陸上,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們兩個人放在眼裡,」元寶說,「把一條船從水上抬到岸上來,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又不要費他們自己的力氣。」他歎了口氣,「所以不管是高天絕還是田雞仔,為了萬全之計,都一定會這麼做的,」元寶又說,「我也會這麼做的。」
外面終於有聲音了,鼓掌的聲音。
元寶微笑鞠躬,就好像一位名憐在演出他的得意傑作之後接受親切觀眾的掌聲一樣。
然後他就用一種很愉快的聲音說:「能夠讓田先生佩服我實在不容易,如果這裡有酒,我一定自己先乾三杯。」
掌聲停止,外面有人在問:「你怎知道是我?」
元寶的回答簡單極了:「因為高天絕不會鼓掌。」
只有一隻手的人怎麼會鼓掌?
外面有人笑了,大笑。
笑聲果然是田雞仔的聲音,可是他並沒有進來,船板上那個大洞外面仍像是一片黑暗,有田也看不見田,有雞也看不見雞,有人也看不見人。
所以元寶又忍不住要問:「田先生,」他問田雞仔,「是你要進來?還是要我出去?」
「你猜猜我會不會讓你出來?」
「你不會的。」元寶歎了口氣,「我只希望你進來的時候,帶點東西進來。」
「你要我帶什麼?」
「你猜呢?」
「帶一點酒好不好?」田雞仔說,「另外再帶一點下酒的菜。」
「不好。」
「不好?」田雞仔的聲音顯得很驚訝,「為什麼不好?」
「因為你太小氣了,」元寶說,「如果你要帶酒來,就不要一點一點的帶,我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一點酒一點菜一點人。」
「一點人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進來的時候,並沒有全部進來,只進來了一點。」元寶說,「譬如說你只進來一點手,一點腳,把其餘的部分都留在外面,你說我能不能受得了?」
田雞仔又笑了。
「我保證我一定會全部進去的,而且把我全部財產都買酒帶進去。」
「現在你的全部財產有多少?」元寶歎著氣,「我知道你的財產一向不太多的。」
「可是現在不同了。」田雞仔說,「我保證你看見的時候,一定會嚇一跳。」
燈,明亮的燈,一盞二盞三盞四盞五盞……
一系列明亮的燈。
這是元寶最先看見的東西。
然後他就看見提著燈籠的女人。
美麗的女人,穿著繡花絲綢挽著高髻的女人。
元寶的眼睛愈瞪愈大。
因為提著燈籠的女人,每一個都明艷照人,彷彿一輪明月,清麗脫俗。
八個美女在洞外款擺腰肢,彎一下身,然後魚貫走入船艙。
她們分列兩行,每行四人地站著,動也不動地站著。
一陣清脆嘹亮的聲音,忽然自遠處傳來。
「二十年的女兒紅!」
四個同樣裝束同樣美麗的女人,二前二後抬著兩根竹竿,竹竿中央縛著一塊豹皮,豹皮中央放著一罈酒。
她們走入船艙,盈盈向元寶一笑,輕輕將酒罈放下,返出。
清脆嘹亮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來,「二十年的貴州茅台!」
那四個女子以相同動作,將茅台放在元寶面前。
然後是蓮花白,竹葉青,波斯葡萄酒……
然後忽然間進來的不是美女,而是一個上身赤條條的大漢。
這個大漢一言不發,在被打破的洞旁量量度度。然後忽然出掌,如削豆腐般將原來的洞口削成方形。
這大漢再在洞口比比,就站到船艙正中央,兩手一上一下伸著。
元寶他們好奇地看著那大漢,正想出言發問,忽然「颼」地一聲,有物體破空聲自外傳入。
大漢馬步紮穩,「颼」的一聲,落在他手上。
他手上已多了一張漆黑黑亮晶晶的木桌子。
他將木桌放在船艙中央,退出。
清脆嘹亮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來:「珍珠丸子!」
元寶皺起眉頭,說:「珍珠丸子也算名菜?」
木桌上正放著一籠剛端進來的珍珠丸子,熱氣騰騰的還在冒氣。
蕭峻看著這一道菜,臉上的表情絕對比元寶更驚訝,其他人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
因為這真是名符其實的「珍珠」丸子,每一個滾圓的丸子上,都有一顆直徑近一寸的珍珠在上面。
白亮亮滾圓圓的珍珠!
元寶真的嚇了一跳。
「你現在相信我的話了吧!」田雞仔的聲音,忽然就從洞外傳來。
然後,是他得意之極的大笑聲。
元寶歎了口氣:「想不到,雞仔也有長大的時候!」
「雞仔本來就會長大的,」田雞仔愉快地說,「你沒看過,公雞的冠,都非常美麗嗎?」
「你是會下蛋的公雞!」元寶說,「不但做事漂亮,還會變錢。」
「對,對極了。」三
田雞仔看起來好像並沒有變得太多,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能夠坐著的時候還是不願走路。
只不過現在他坐的已經不是那張有木輪的椅子了,也用不著自己用手推。
他是被人抬進來的,舒舒服眼地坐在一張織金軟榻上,被四個高大健康而美麗的女孩子抬進來的,每個女孩子都有一雙修長而結實的腿。
元寶居然認得其中一個,兩條腿最修長最結實最好看的一個。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個女孩子,他雖然並不多情,卻也不會忘恩負義。
這個女孩子曾經不顧一切地去救他,當然也不會忘記他。
可是現在她看到他的時候,就好像沒有看見一樣。
所以元寶也只有假裝從來沒有看過她,不管她是為了什麼不去自由自在地走江湖賣藝,也不管她是為了什麼要裝得和元寶素不相識,元寶都不想揭穿她的秘密。
空艙已經不空了,田雞仔也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田雞仔了。
元寶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然後才問他:「剛才你是不是說我講的話對極了?」
「好像是的。」
「其實是不對的,完全不對。」元寶說,「其實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完全是放屁。」
「放屁?」田雞仔又笑了,「你的嘴巴會放屁?」
「不但會放,而且放得其臭無比。」
「哦。」
「公雞是絕不會生蛋的,不管是大公雞也好,是小雞仔也好,都一樣不會下蛋,」元寶說,「銀錢也不會自己變出來。」
「哦?」
「田老爺子管教兒子一向是有名的,就算有錢,也不會拿給你。」元寶說,「就算給你一點,也不會讓你這麼樣胡亂折騰。」
田雞仔歎了口氣,「老實說,我每個月拿的月例銀子,比大三元門口那個賣花的老太婆還少。」
「那麼你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闊氣起來了?」
「你猜呢?」
「如果我猜不出,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笨蛋。」元寶說,「如果我猜出來,你也不會承認的。」
「那說不定,」田雞仔道,「如果你真的能猜出來,說不定我就會承認。」
「你真的要我說出來?」
田雞仔歎了口氣:「現在我就算不要你說恐怕也不行了。」
元寶大笑:「你實在是個聰明人,簡直已經快要跟我差不多聰明了,我一定要先敬你幾杯。」他居然好像是個好客的主人一樣問田雞仔,「你要喝什麼?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還是竹葉青?你想喝什麼就喝什麼,千萬不要客氣。」
田雞仔也笑了:「主人究竟是你還是我?」
元寶的回答就好像他平常說的那些怪話一樣,又讓人不能不覺得驚訝。
「都不是。」元寶說,「主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麼你認為主人是誰?」
「是李將軍。」元寶一本正經地說,「三笑驚魂李將軍。」
田雞仔盯著他看了半天,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主人為什麼會是李將軍?」
元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慢慢吞吞地說:「李將軍來無影,去無蹤,江湖中誰也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更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元寶說,「可是就在這個月裡,忽然間大家全部都知道了。」他問田雞仔,「你想不想得通這是什麼道理?」
田雞仔也不回答卻反問,「難道你已經想通了?」
「這個道理其實是人人都能想得通的。」元寶說,「比我笨十倍的人都應該能想得通。」元寶很認真地告訴田雞仔,「江徹中忽然有那麼多人知道了李將軍的消息,只因為有人故意把這些消息走漏出去了。」
這道理確實是誰都應該想得通的,但卻很少有人會這麼想。
因為這其中還有個最大的關鍵誰也想不通。
——走漏消息的這個人是誰?他怎麼會知道李將軍的行蹤?為什麼要將這麼重要的消息告訴別人?
元寶先解釋最後一個問題。
「他故意將這個消息走漏出去,讓李將軍的對頭都趕到濟南來,大家混戰一場,殺得天昏地暗,他才好混水摸魚。」元寶說,「如果大家都死光了,那當然再好也沒有了。」
「有理。」田雞仔微笑,「你說的話好像多少都有點道理,」他問元寶,「可是這個人怎麼會知道李將軍在濟南的?為什麼別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其實他也未必知道。」
「這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其實他也沒把握能確定孫大老闆就是李將軍。」元寶說,「所以他一直等了十幾年都不敢動。」
「哦?」
「他不但在濟南耽了很久,而且是濟南城裡數一數二的好漢,地面上的一舉一動都休想瞞過他的耳目。」
「哦?」
「最近他忽然發現地面上有點不對了。」元寶說,「城裡忽然來了很多行蹤詭秘的陌生人,邱不倒屬下的警衛中忽然出現了一些新面孔,每個人都好像是從地下忽然冒出來的。」元寶歎了口氣,「這些事當然也瞞不過他。」
田雞仔也同意,「我想大概是瞞不過的。」
「所以他立刻就發現,已經有人準備要動孫大老闆了。」
「很可能。」
「看到那些從未在江湖中出現的陌生人,他也很可能立即就想到他們是高天絕近年來在暗中秘密訓練出來的殺手。」
「有理。」田雞仔說,「這一點孫大老闆自己一定也想到了。」
「任何人都知道高天絕很不好對付,這個人當然也知道。」
田雞仔歎了口氣,「天絕地滅,趕盡殺絕,落在他們手裡的人,非但全無生路,拚命得來的錢財也要被他們刮光為止。」
元寶也歎了口氣。
「要維持這麼樣一個組織,是要花很多錢的。」
「我明白。」
「可是我說的這個人已經在孫大老闆身上花了這麼多年的功夫,當然不甘心就這麼樣眼看著高天絕一手把他搶過去。」
「如果是我,我也不甘心。」
「可是他也沒有把握能鬥過高天絕。」
田雞仔又歎了口氣,「如果是我也沒有把握。」
「所以他就索性把大家都弄到濟南來,索性讓大家鬥個天翻地覆。」元寶說,「等到大家鬥得精疲力盡,死的死,傷的傷,他就可以出來撿便宜了。」
田雞仔微笑。
「你說的這個人,聽起來倒好像是個聰明人,而且聰明極了。」
「他確實是的。」元寶歎了口氣,「這麼聰明的人,連我都少見得很。」
「你看他比起你來怎麼樣?」
「比我當然還要差一點。」元寶忽然問田雞仔,「你看他跟你比起來怎麼樣?」
「他跟我不能比。」
「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說到這裡,其實大家都已經猜出元寶說的這個人是誰了。
可是這句話從田雞仔自己嘴裡說出來,大家還是難免要吃一驚。
元寶又在歎氣:「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說出來?你自己說出來多不好玩。」
「你要我怎麼樣?」田雞仔微笑,「難道一定要等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著要我說出來的時候你才覺得好玩?」
「那也不好玩。」元寶說,「其實這件事,一開始我就覺得很不好玩。」
「為什麼?」
「因為死的人太多了。」元寶說,「最不好玩的就是有些不該死的人也死了。」
「哦。」
「牛三掛近年一直耽在東海之濱,一定見到過我,所以想把我抓住,利用我來要脅我家裡的人幫他們來對付李將軍。」
「所以他們都死了。」田雞仔說,「我認為他們死得並不冤,」他又說:「邱不倒死得也不冤。高天絕手下的那些人死得更不冤了。」
元寶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忽然用一種很嚴肅的態度問他,「柳金娘呢!柳金娘死得冤不冤?」
田雞仔忽然閉上嘴不說話了。
「你在孫大老闆家裡當然有內線,你的內線就是柳金娘。」元寶說,「她出自深宮,見多識廣,對孫大老闆的身體骨骼構造比誰都瞭解,她早已看出孫大老闆不是個普通的生意人,而是位身懷絕技的內家高手,這一點是絕對騙不過她的。」
田雞仔還是閉著嘴。
元寶又道:「她也是個人、而且是個很寂寞的女人,遇到了你這種男人,她當然只有投降。」
孫大老闆的錢太多,事也太多,對身邊一些人的私生活,就不能管得太多了。
如果,一個男人認為自己只要招招手女人就會跟他一輩子,而且一輩子都會等著他再招第二次了,那麼這個男人就難免會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
「我想你一定已經跟柳金娘暗中往來了很久。」元寶對田雞仔說,「田老爺子表面上雖然好像不聞不問,其實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元寶歎息著道,「他沒有反對你們交往,因為兒子風流一點,做爸爸的通常都不會反對的,甚至連做媽媽的都不會反對,父母通常只反對自己的女兒在外面交朋友,」元寶說,「就因為田老爺子知道你和柳金娘之間的關係,所以不相信她會死於情殺,所以才會主動調查這件事。」
「有理。」田雞仔苦笑,「你說出來的話為什麼總***有點道理。」
「現在有關這件事的人差不多已經都快要死光了。」元寶說,「孫記商號的大小管事,當然有很多是你的兄弟,如果你能捕殺大盜李將軍,這些生意買賣,當然就全部順理成章變成你的了。」
「有理。」
「就沒有理也會變成有理的。」元寶說,「李將軍的財產本來就是贓物,你殺了李將軍,還有誰敢追究這些贓物的下落?就算有人心裡會這麼想,也沒有誰敢來碰花旗門。」元寶說,「那時候天下英雄一定都會挑起大拇指來說,田大少爺真是了不起。」
田雞仔大笑:「其實只要你說這麼樣一句話也就夠了。」
「蕭峻呢?」
「蕭堂主當然是捕殺李將軍的大功臣之一。」田雞仔笑道,「可是自從他執掌丐幫刑堂之後,當然已不合格這些身外的錢財看在眼裡。」
「高天絕呢?」元寶又問,「你不怕高天絕?」
「本來我是怕的,怕得要命。」田雞仔道,「幸好現在已經有人替我解決了這件事。」
「誰?」
「銀電夫人,無聲霹靂,和你那位湯大老闆。」田雞仔故意歎了口氣,「他們不是兩敗俱傷,而是四敗四傷,傷得雖然不重,也不太輕。」
元寶的臉色變了。
田雞仔笑得更愉快:「可是你一點都用不著擔心,因為我們是朋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絕不會對他們有一點不客氣的。」
「你準備對我們怎麼樣?」
「我準備花九千兩銀子替你準備兩匹最好的馬,一輛最好的車,把你們一起送回到東海之濱,」田雞仔的態度忽然變得不但誠懇,而且嚴肅,「而且我也知道你絕不會對我怎麼樣的,因為我做的並不是壞事,我只不過抓住了一個大盜而已,如果有人說我是替天行道,讓天下犯法的人都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也絕不會臉紅的。」
元寶苦笑:「就算以後有人稱你為大俠,我看你也不會臉紅的。」
田雞仔的臉果然沒有紅。
「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大俠的,那時候蕭堂主一定也已榮任丐幫幫主,我們三個人互相照顧,江湖中就全都是我們的天下了。」
他越說越愉快,笑得好像已經連嘴都合不攏來。
元寶也陪著他笑,笑得也很愉快。
「所以現在你們兩位就該成全我,讓我把這位李將軍帶走。」田雞仔說,「我這一輩子絕不會忘記你們的好處。」
「你一定要把李將軍帶走?」
「不錯。」
「那麼你就去吧。」元寶忽然不笑了,歎著氣道,「只不過這趟路可遠得很,而且一去了之後,就永遠回不來了。」
「你說的是什麼路?」
「當然是有去無歸的黃泉路。」
「黃泉路?」田雞仔問,「我為什麼要走到黃泉路去?」
「因為李將軍早就去世了。」元寶說,「你要去找她,不走黃泉路怎麼找?」
田雞仔微變色,盯著元寶看了半天,又露出笑容,「李將軍雖然受了點傷,可是我保證他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
「那麼他的人呢?」
「就在那裡。」
「在哪裡?」元寶問田雞仔,「我怎麼看不見?」他眼珠子直轉,最後才停留在郭地滅身上,「難道你說的就是他?」
「除了他還有誰?」
「難道你認為他就是三笑驚魂李將軍?」
「難道他不是?」
元寶忽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就好像一輩子都沒有聽到過這麼好笑的事。「如果他就是李將軍,那麼我一定就是楚香帥了。」他指著自己的小鼻子,「你看我像不像楚香帥?」
田雞仔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等元寶笑完了之後才問,「他不是李將軍?」
「當然不是。」
「那麼他是誰?」
郭地滅一直坐在那裡,臉上帶著欣賞的笑容,就好像在看戲一樣看著他們。直到這時候才開口:「我姓郭,叫郭地滅。」四
田雞仔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元寶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樣。
無論誰聽到這種事的時候都會變得這樣子的。
可是田雞仔畢竟和別人有點不一樣,他臉上居然很快又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實在想不到。」他帶著微笑說,「俠蹤已經十餘年未現江湖的郭大俠,想不到居然又在這裡出現了,這實在是天大的喜事。」
「你不信?」元寶替郭地滅問。
「天絕地滅縱橫江湖時,我好像還在穿著開襠褲,要尿尿的時候總是尿得一腿一腳,怎麼能見得到當世大俠的真面目?」田雞仔道,「我既然從未見過郭大俠的真面目,又怎麼敢不信這位朋友就是郭大俠。」他歎口氣,「我只不過覺得有件事有點不大對而已。」
「什麼事不對?」
「高夫人與郭大俠久別重逢,本來應該高興得要命才對,」田雞仔說,「可是高夫人非但沒有高興得要命,反而好像一心只想要郭大俠的命。」他問元寶,「你是個天才,你比我聰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元寶不能告訴他,這是他們夫妻父子間的隱秘,他怎麼能告訴別人。
郭地滅卻黯然道:「因為我不但害了她一生,讓她終生殘廢,她苦心組織起來的『天絕地滅』也因我而瓦解,她要殺我,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是應該的,我絕不怪她。」
田雞仔吃驚地看著他,看了半天:「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郭地滅也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為了李將軍。」
田雞仔更吃驚。
「你說是為了李將軍而夫妻反目的?所以你才砍斷了她一隻手,她才要殺你?」
「大致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
田雞仔不笑了:「我不信,我也不明白,你說這個故事實在不好聽。」
田雞仔當然不明白,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
元寶卻已經明白了。
——郭地滅與李將軍相見時,高天絕隨後而來,妒恨交迸,姐妹成仇,在那種情況下,難免會動起手來。
——李將軍的武功也許本來就比高天絕差一點,也許因為心裡多少有點難受羞慚,所以幾乎死在她妹妹的手裡。
——郭地滅當然不能讓她死,也許出手幫了她一招,也許替她擋了一招,高手相爭,連一招都差不得,所以高天絕一條手臂就被砍斷了。元寶相信這件事一定是這樣子的。
雖然這只不過是個大致的輪廓,其中的細節他當然還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這一部分的細節已經完全是別人私人的隱秘了,如果別人不說,他是絕不會問的。
他最多也只不過還是覺得有些好奇而已。
——李將軍為什麼要孤身遠走,單獨去撫養他們的兒子?以致憂憂含恨而死?
——郭地滅為什麼要單獨到濟南城,化身為億萬巨富孫濟城?
這其中當然另有隱情,田雞仔當然更不會知道。
「不管你說的這個故事好不好聽,能夠編出這麼一個故事來的人,也算很不容易的了,我實在已經很佩服你。」田雞仔又恢復笑容,「所以只要有一個人能證明你真的就是郭地滅,我就相信你說的這個故事。」
他看著元寶:「你當然是不能證明的,現在不管你說什麼,我恐怕都不會相信。」
蕭峻的人彷彿在很久以前就已到了遠方,到了遠方一個破舊小屋裡,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邊,陪著一個終日咳嗽的婦人,看著她在貧窮衰弱孤苦悲傷中慢慢地因悔恨而死。
她始終沒有告訴過他,他的父親是誰?可是她也始終沒有埋怨過他的父親。
她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蕭峻慢慢地轉過身,面對田雞仔,蒼白的臉上彷彿又有了陣紅暈。
田雞仔從來不怕別人看的,別人要看他,不但證明他是有名的人,而且相當好看,所以不管什麼人看他,都會讓他覺得很高興。
但是現在他一點都不高興,因為他已經發現蕭峻的眼色裡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怨毒之色,蕭峻忽然冷冷地問他:「我能不能證明?」
「你?」田雞仔笑得已經有點勉強,「你要證明什麼?難道你能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我不能。」
田雞仔笑了,笑得時候卻不長,因為蕭峻已經接著說:「我什麼都不能證明,也不必證明。」蕭峻冷冷地說,「因為我絕不會讓你活著離開這裡。」
「難道你要殺我?」田雞仔真的吃了一驚,「我們一向無冤無仇,而且一直都是好朋友,你出了事,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你來找我,我總是幫你的忙,現在你居然要殺我?」他當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有歎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你沒有。」
「那麼你是為了什麼?」
「我不為什麼。」
「你不為什麼就要殺我?」田雞仔更驚訝,「你是不是忽然中了這個人的毒?是不是忽然瘋了?」蕭峻沒有回答這句話,外面卻忽然有個人替他回答。」他沒有瘋。「一個人用很平和的聲音說,」只不過有些事你還不知道,他也不能說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