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九,夜。
空艙裡空氣漸漸混濁,因為這一層空艙已經在湖面下,是絕不會有一點通風之處的,如果有一點空隙,湖水就會灌進來,船就要沉了。
但是元寶現在關心的並不是這裡的空氣,而是郭地滅這個人。
有關這個人的每一件事,本來都應該是不可能會發生的,當然也沒有人能解釋。
元寶卻不服氣。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這些事的解答,想得頭都痛了,還是找不出一點頭緒來。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我的頭,」他忽然問郭地滅,「你看不看得出它已經變了?」
「我看不出。」
「可是我知道它已經變了,變得比平時大了三倍。」元寶苦笑,「我的頭雖然本來就不小,可是現在我一個頭最少也有平時三個頭那麼大,簡直已經變得頭大如斗了。」他又問郭地滅,「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的頭為什麼會忽然變大?」
「為什麼?」
「因為我想不通。」元寶終於承認,「有關你們夫妻父子的事,我完全想不遁。」他捧著自己的腦袋,「本來我自己還認為自己蠻聰明的,這個世界上大概還沒有什麼我想不通的道理。可是只要一想到你們的事,我的腦袋馬上就會發脹,脹得又大又重,重得好像連我的脖子都快要被它壓斷了。」
「你本來就不該去想的。」郭地滅說,「這本來就是件應該永遠湮沒的秘密,除了我們三個人之外,誰都不該知道。」
「為什麼?」
「因為這個秘密就像是把凶刀,是會傷人的。」郭地滅說,「如果有人將它發掘出來,不但會傷害到我們,也會傷及他自己。」
「你們三個人是哪三個人?」元寶又問,「是不是李將軍、高天絕和你。」
「是的。」
「可是現在你一定要讓另外兩個人知道才行,」元寶說,「因為這兩個人有權知道。」他好像生怕郭地滅會弄錯,「我說的這兩個人,當然就是我跟你的兒子。」元寶說,「每個人都有權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
「你呢?」郭地滅問元寶,「你為什麼也有權知道別人的秘密?」
「因為現在我已經不能不知道了。」元寶說,「如果你不告訴我,你心裡也會難受的。」
他其實連一點理由都沒有說出來,但卻說得好像有一百種理由一樣,而且說得理直氣壯。
「而且我手裡就算有把凶刀,也不會用來傷人的。」元寶很愉快地說,「就算那真的是把凶刀,到了我手裡也會變成大吉大利:「郭地滅看著他,又看著一直木立那裡的蕭峻,忽然歎了口氣:「好,我告訴你,」郭地滅對元寶說,「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可以永遠隱藏的秘密,現在也好像已經到了我應該把這秘密說出來的時候。」
元寶也在看著他,神情忽然也變得十分嚴肅誠懇:「你只管說出來,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他們互相凝視著,心裡好像已經有了一種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體會出的溝通與承諾。
他們都知道對方已經完全能夠瞭解自己的意思。
所以郭地滅就說出他的故事。二
多年前,一個頑皮而好動的孩子在荒山中迷了路,在那座荒山裡迷了路的人,不是被虎豹當做了一頓盛餐,就是被活活地餓死,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活著走出來。
這個孩子的運氣卻特別好,因為他在無意中闖入了一個神秘的山谷,遇見一對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姐妹,就像是天仙般的美麗。
她們不但救了她,而且還將他帶回家去。
這個孩子當然也是個非常聰明非常可愛的孩子,而且非常會討人歡喜。
這是他從艱苦的生活中訓練出來的。
他本來是個命運極悲慘的孤兒,可是從那一天之後,他的命運就改變了。
因為那一雙姐妹的父親,是位隱居已久的異人,一身神奇的武功已入化境,只因為受妻的慘死,才遁世埋名,隱居到這座荒山裡。
他接納了這個孩子。
他看出他的兩個女兒都很喜歡這個孩子,也看得出這個孩子的絕頂聰明。
這一雙姐妹雖然同樣美麗,可是脾氣卻完全不同,姐姐溫柔文靜,妹妹爭強好勝,而且常常會發一點小脾氣。
這個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懂得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讓她們姐妹兩個人都很開心。
在一種一定要艱苦掙扎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中,每一個人都不能不努力學習這一類的事,何況那時候,他只不過是個還不滿十幾歲的孩子。
每個孩子都有長大**的時候,他們也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雖然沒有人教過他們,可是他們也已經懂得一點男女間的事。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是用不著別人教的。
父親的年紀已老,顯然已經準備要這個長大的孩子做自己的女婿。
這個孩子也明白這一點。
他雖然一向對驕縱任性的妹妹千依百順,但卻只有文靜溫柔的姐姐才是他的意中人。
這時候,姐姐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這些事她當然也能看得出來。
所以這一對雖然還沒有名正言順的成親,卻已兩心互許的年輕人就在一個溫柔的夏夜裡結合了。
這本來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故事,就像是最美麗的神話一樣美麗。
可是後來的轉變,卻使得他們三個人都後悔痛苦了一生。三
聽到這裡,元寶已經忍不住問郭地滅:「這個孩子就是你?」
「是的。」
「那個姐姐呢?是不是李將軍?」
「是的。」
姐姐是將軍,妹妹無疑就是高天絕了,親生的姐妹怎麼會變成了死敵?
文靜溫柔的姐姐怎麼會變成縱橫江湖的大盜李將軍?
元寶當然又忍不住要問:「後來呢?」他問郭地滅,「後來怎麼樣?」四
後來父親漸漸老了,看來遠比他實際的年紀更蒼老得多。
因為他太孤獨太寂寞,對往事的追憶懷念太深。
這些事本來就最容易使人蒼老衰弱。
在一個淒風苦雨的晚上,就在他妻子的忌辰那天晚上,他喝了一點用山果釀成的烈酒,比平時多喝了一點。
那天晚上他就倒下去了。
每個人都會衰老病死的,何況是一個對生命本來已經無所留戀的人。
可是他在臨死的時候,卻對那個孩子說出了一個願望,最後的一個願望,最後的一個要求。
他要這個孩子娶他第二個女兒,要這個孩子答應終生保護她。
這不是因為他的偏心,而是因為他太瞭解自己的兩個女兒了。
他這麼樣做,只因為他知道他的小女兒外表雖然比姐姐強,內心卻是脆弱的,經不起折磨,也受不了打擊,如果沒有一個又有智謀又有力量的男人保護她,她很容易就會變得消沉崩潰。
這個孩子無疑是最適當的人,而且一向對他的小女兒溫柔體貼無疑已互相愛慕傾心。
所以他認為自己作了個最明智正確的決定,卻不知這個決定竟使得他兩個女兒都痛苦終生。
——一個寂寞的老人,又怎會完全瞭解年輕人的心事?
這個孩子是老人一手撫養**的,怎麼能拒絕他臨死前最後一個要求。
姐姐也沒有說什麼。
她的父親並沒有看錯她,她一向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無論什麼樣的委屈打擊她都能承受,無論受到什麼樣的委屈她都不會說出來的。
所以老人死後的第二天,她就悄悄地走了,悄悄地離開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和唯一的情人。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時候她已經有了身孕。
所以這個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就已經命中注定沒有父親。五
元寶沒有看到蕭峻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不忍去看,也不想去看,就算他想去看,也未必能看得清楚。
因為他自己的眼睛也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隨時都有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他同情郭地滅。
無論什麼人在那種情況下,都不會做出第二種選擇,除非這個人連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那麼這種人也就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
他也同情那個溫柔而倔強的姐姐。
父親的遺命她不敢違抗,妹妹的終生幸福她不忍毀壞。
她也不願讓她的情人痛苦為難。
除了走之外,她還能怎麼樣?
元寶可以想像得到,她走的時候,她的心一定已經碎了。
他當然更同情那個孩子。
可是他也知道,妹妹也是無辜的,因為她根本什麼事都不知道。
她當然更不會違背她父親的遺命,因為她也早已將自己默許給郭地滅了。
一個女孩子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拒絕嫁給一個她本來就在深愛著的人?
老人也沒有錯。
一個做父親的人,在垂死的時候,為自己的女兒選擇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伴侶。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們都沒有錯,那麼錯的是誰?
元寶也說不出來了,這種事本來就是任何人都無法判斷的。
所以元寶只能問:「後來呢?」他又問郭地滅,「後來怎麼樣?」六
後來「天絕地滅」就在江湖中出現了,忽然像奇跡般地出現了。
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夫妻,也沒有人知道高天絕是女的,她不願讓人知道。
因為她認為女人在江湖中總是被人輕視的,有很多英雄好漢遇到女人時總會先讓三分,有些甚至根本不願與女人交手。
她不要別人讓她,她要別人怕她。
「天絕地滅」的威名日盛,綠林中的英豪,黑道上的好漢,栽在他們手裡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他們要追捕一個人,從來也沒任何人能逃脫他們的掌握。
只有一個人例外。
這個人就是在他們聲名最盛時,忽然出現的三笑驚魂李將軍。
為了追捕李將軍,「天絕地滅」曾經擬訂出一個無比周密精確的計劃,動員了所有的力量和人力,而且等了六個月。
可是他們還是失敗了。
他們計劃中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竟好像早已在李將軍的預料中。
他們從未見過李將軍,可是李將軍竟好像對他們的生活習慣非常瞭解,甚至好像對他們的思想都很瞭解。
天上地下,只有一個人能夠如此瞭解他們。
絕對只有一個人。七
艙裡的空氣更污濁,郭地滅的呼吸已經很困難。
他傷在胸膛,他的傷勢很不輕,但他卻還是勉強著說下去。「那時候我們才想到,這位大笑將軍很可能就是高天傻。」
高天傻,這是元寶第一次聽到李將軍的真名,也是蕭峻第一次聽到他母親的名字。
郭地滅的神情黯然:「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多年,除了她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如此瞭解我們。」他說,「可是直到那時候為止,高天絕還不明白她的姐姐為什麼要和我們作對。」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有一個人傷心已經夠了,我為什麼還要讓她也傷心?」郭地滅歎息,「何況這種事本來就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說出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不怪你,因為你是局中人,」元寶也在歎息,「當局者迷,這句話能流傳至今,多少總有點道理的。」他又說,「可是我也不明白,當時她既然已經悄悄地走了,既然已經願意服從她父親的遺命,成全你們,後來為什麼又要這麼做呢?」
「那時候我也不明白,因為我也不知道她已經有了我的孩子,」郭地滅說,「有些結越打越死,越解不開,有些事也一樣,越想越想不開,一個女人生了孩子後,想法也會變的。」
女人的思想,本來就沒有男人能完全瞭解。
郭地滅說,「所以那時候我想去找到她,單獨去跟她談一談。」
「你找到她沒有?」
「我找到了。」
「你們出動了那麼多人都找不到她,為什麼你一個人去反而找到她了?」
「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郭地滅說,「她的思想和習慣我們也同樣瞭解。」
元寶忽然歎了口氣:「那就糟了。」
「為什麼?」
「你們三個人是一起長大的,你能找到她,高天絕當然也能找到,」元寶說,「你找到她的時候,高天絕一定已經在附近了。」元寶苦笑,「只可惜那時候你不但是當局者,而且又沒有我聰明,所以一定想不到這一點,所以一定被高無絕當場抓個正著。」
郭地滅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呼吸已經更困難,已經說不出話來。
元寶本來還有很多事要問的。
——高天絕發現了她丈夫和她姐姐的私情之後,是用什麼樣的方法和態度來處理這件事?
——高天絕的手臂怎麼會被砍斷?是被誰砍斷的?
——李將軍為什麼會忽然退隱?悄悄地帶著她的兒子隱居到鄉間,憂憂含恨而死,死前為什麼要把她的兒子托付給丐幫?
——郭地滅為什麼要同時和他的妻子及他的情人斷絕?為什麼又要在天下英豪圍剿他的時候,承認他就是李將軍?
蕭峻現在卻已經明白了很多事了。
——他已經明白高天絕為什麼要砍斷他一條臂。
——他已經明白他聽到高天絕的聲音時,為什麼會覺得那麼熟悉親切。
——他也已經明白了,任老幫主為什麼要說他母親是被李將軍害死的。
如果不是因為情仇糾纏,無法化解,他母親怎麼會化身為李將軍?
如果李將軍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他母親怎麼會鬱鬱而死?
——他當然也已明白,高天絕為什麼一定要他去殺郭地滅,可是在他得手後非但沒有愉快得意之色,反而發出了那種又悲傷又可怕的笑聲。
這些錯綜複雜的事,蕭峻現在顯然已完全瞭解,可是元寶想不通的問題,也同樣是他想不到的。
他也和元寶一樣,很想問個清楚。
但是現在他們都已經不能問了。
現在這些問題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他們要怎麼樣才能離開這裡。
因為他們如果不趕快離開這裡,很可能就要被活活悶死。
那時候他們當然還不知道空氣中如果缺乏氧氣,無論武功再高的人都會覺得疲倦衰弱無力,然後會就長眠不起。
可是一個人如果無法呼吸就會被悶死,這件事卻是古往今來人人都知道的。
元寶忽然說:「只有一個法子。」他說,「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把下面的船板打一個洞,讓湖水倒灌進來,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元寶歎了口氣,「可惜這個法子並不容易。」
這個法子當然不容易。
因為這是條造得特別堅固的船,每一塊船板都是經過特別選擇的堅木,而且遠比任何人能看見到的木板都厚得多。
如果郭地滅沒有受傷,在他說來,這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可惜他不但受了傷,而且傷得極重。
元寶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所以還在問郭地滅,「你的傷口有沒有敷藥,有沒有好一點?」
終日在刀口討生活的江湖人,總難免有受傷的時候,身上總會準備著一些獨門傷藥的。
可惜郭地滅不是別人,所以元寶很快就打消了自己這個想法。
「你身上當然不會有傷藥。」元寶歎氣,「如果我的武功也像你一樣,已經認為世上沒有人能傷我毫髮,我也不會帶傷藥的。」
郭地滅已經沒有反應。
他忽然覺得非常疲倦,非常非常疲倦,他這一生中從未覺得如此疲倦過。
他雖然還能聽到元寶說話,可是已經沒有一點反應的能力了。
就好像元寶和蕭峻一樣,他們雖然還能思想,可是思想已經變得比平常遲鈍得多了。
他們忽然也陷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況中。
直到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敲打聲時,他們才比較清醒一些。
聲音就是從他們想要打破的船板外面傳來的。
他們想把船板打出一個洞,可惜他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
現在外面居然有人在替他們敲打,而且好像很快就要打出一個洞來了,外面的人是誰?
這裡最底層的空艙,已在湖水下。
「通」的一聲響,船板忽然被打開了一個大洞,可是外面卻沒有湖水湧入。
連一滴水都沒有,只有風。
元寶驟然驚醒,立刻怔住。
他確實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可是他也想不通外面為什麼沒有水只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