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佈局
凰水邊上,有個年輕女子正負手而立,神情有些焦灼。她身後上來一個男子,約莫二十二三歲年輕,容顏冷峻,聲音卻是溫和:「阿田,你站了這大半日了,坐會吧。」藍田轉頭,依舊是教主的威嚴之儀,掃了他一眼道:「承福你回去。將軍不在,王爺又快到了,你不可離開軍營太久。」
承福一笑,如春風化凍,還帶著點孩子氣:「不妨事,有承安承澤過來。」同藍田方才一樣遠眺前方,不無擔憂的道:「希望將軍盡早回來。將軍不在,戰局吃緊,我怕終究瞞不過王爺。」
藍田輕輕的哼了一聲,心想你在這裡將軍就會早回來了?若是被人知道了倒給將軍惹麻煩。只是承福老是笑著不斷看她,她倒不好意思說出責備的話。
凰水滔滔往東而去,秋日景色分外蕭索。藍田看著眼前氣象,喟歎道:「這生死離合啊,真是難說的緊。姓駱那個丫頭,著實可憐。將軍是得去看看她。」不由從袖中掏出一粒晶瑩閃亮的物事來在手裡輕輕轉動。承福好奇:「這是什麼?」
藍田狡黠一笑:「不知道了吧?這叫比翼鳥的眼淚。」承福詫異:「這是什麼玩意兒?」藍田失笑,擺手道:「怨不得你不知道,教主我神通廣大嘛。」
承福忍著笑說了好幾個是,又問:「你從哪裡得來的寶貝?」藍田臉上迅閃過一絲羞赧:「我偷的。」「啊?」承福一驚,藍田理直氣壯道:「這比翼鳥的眼淚總是成雙成對,若不是,往往是送給了心上人。姓駱那個丫頭受傷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現了一顆,旁敲側擊的問過將軍,他卻對此物全然不曉,我就偷偷藏起來了。」她嘿嘿一笑,「那丫頭以為無意中丟了呢。」
承福難以置信的瞧著藍田,平日倨傲冷漠的教主竟也幹下這荒唐事。藍田瞪他一眼,又轉頭專注的看向前方。
她雖遠非傾國傾城,卻也十分清秀。承福注視她的側臉,一時心情激盪,忍不住問:「阿田,若你也有兩顆比翼鳥的眼淚,會不會,會不會送給我?」藍田一怔,全身僵硬,竟不敢扭頭去看他,隔了好半晌才道:「我沒想過,應該是不會吧。」
承福氣苦,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瞧著她。藍田渾身不自在,便轉身出掌一推,承福哪有準備,被推得登登登倒退了好幾步。藍田惱他讓自己尷尬,沉著臉道:「你回去吧。我等到將軍自會跟他一起回營裡。」
承福黯然神傷,默默的翻身上馬,很快就去得遠了。藍田鬆了口氣,這才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想到很久以前的那個人,若能對自己也說一次這樣的話,該有多好。許久未曾記起的傷悲襲來,藍田迎著風,臉上滾下兩行淚珠。
到了正午時分左右,對岸的船駛近了。藍田看見趙靖站在船頭,心情又好了起來。待船靠了岸,她笑瞇瞇的上前替趙靖拉了馬。趙靖問:「你等了多久?」藍田笑道:「沒多久,昨天到的,將軍你比我想的回來的早。」趙靖凝視前方,自嘲的笑笑:「她太明事理,沒讓我多留,我只待了一宿。」
藍田見他神色不似往日,忍不住問:「她好麼?」趙靖點頭:「十分安全。她歷來**過人,我真是又不擔心又擔心。」
藍田想了想,岔開話題:「將軍,你要我查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趙靖一凜,立刻知道藍田要在回營之前告知自己,恐怕情形真如自己所料那樣壞。果然聽到藍田說:「將軍身邊有這麼幾個人,之前都跟王爺有過私下聯繫。」她說了幾個名字,趙靖眉毛擰緊,默不做聲。藍田躊躇片刻,又道:「其實,我還查到,將軍去沅州之前,王爺曾經密會承安。」
趙靖停住腳步,藍田偷眼瞧他側臉,見他下頜繃得緊緊的,一雙眼睛黑得深不可測,忙低下頭去。趙靖看了看四周,見不遠處有個小山坡,坡下大樹葉子黃得耀眼,便道:「且去那裡坐坐。」
兩人靠著樹坐下,趙靖一仰頭將皮囊裡的水都飲盡了,才艱澀的道:「此事你還要再查。若沒十足證據,不能輕易懷疑。那是承安哪。」藍田點頭,還是忍不住道:「可是,他沒事背著將軍跟王爺會面做什麼?」趙靖看著天際流雲出神半晌,「這事我自有分寸。蔭桐那邊我也會命他們做好準備。」
藍田忙道:「將軍要什麼時候動手?」趙靖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動手?王爺不動手,我動什麼手?」藍田忿忿,又無可奈何,聽他道:「放心吧,王爺如果真想現在除掉我,我有把握同你和承福他們幾個全身而退。別的不說,黑翅可是日日看護著小王爺呢。」藍田歎氣,趙靖卻笑笑,隨手扯了根草咬在嘴裡,伸了個懶腰,靠在樹上。目光所到之處,秋草金黃起伏如波浪。他悠然道:「阿田,你知道麼,我這輩子有三大恨,一恨不能為舅舅報仇,二恨不能手刃唯逍為遲遲報仇,三恨終不能取錦安。」
藍田大驚:「將軍何出此言?難道這天下你就放棄了?」
趙靖一笑:「我放心把遲遲留在錦安,自然是因為錦安裡有人已經逼宮殺了唯逍。如今唯逍重病不能理政,應該只是個幌子,為的是讓這幫人更穩的控制政局和民心。」藍田想了想,道:「是華鍛?」趙靖笑笑:「除了他,再沒別人有這個本事啊。」心想自己和屈海風所料不錯。錦安城裡天祥帝死忠還不少,華鍛又要趕著回前線,沒空解釋他那曲折離奇的身世說服安撫眾人,否則現在天下已然易主,悠王也更有了質疑錦安的借口。
藍田頗為不忿:「好,就算他當了皇帝,我們就不能殺到錦安了?」趙靖嘿嘿笑道:「到了錦安之後呢?」
藍田歎氣,她也明白趙靖羽翼還未全豐,不能即刻自立,若與悠王嫌隙已深,到了錦安和不到錦安,確實無甚分別。只是她還頗不服氣:「將軍你有疾劍,疾劍本來就是要弒君的麼。」趙靖哈哈大笑:「阿田今日盡說昏話。如果這樣我自己做了皇帝,豈不是要自殺?」
藍田默然,思忖片刻又道:「將軍,如果查出來是悠王干的,就算我們要走,也可以殺了他再走。」
趙靖轉頭看她,眼神漸漸變得溫和:「阿田,我回來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舅舅從前根我說過的話,還有很多舊事。你說,什麼是最重要的呢?為已經故去的人報仇,還是為了活著的人開心?」
藍田愣住:「我不知道。」
「這件事是否真是王爺授意,還需要好些時日去查證,而我與遲遲錦安之約已迫在眉睫。更何況殺悠王我並無十分把握全身而退,若是我把自己賠了進去,遲遲怎麼辦?我豈能讓她再痛苦一次?我,捨不得。」
藍田眼角濕潤,別過頭去,心想這個丫頭運氣真好,不就是比我都美一些,聰明一些,調皮一些麼。想著想著又由衷的笑了起來,道:「那好,我們立刻就走,不管這堆爛攤子了。」
趙靖凝視她,心下感動。他歷來城府甚深,言語莫測,此刻卻願攤開來推心置腹,便搖頭解釋道:「我就這麼走了,渡蒼河一役王爺一定會敗,蒼河幾乎是錦安最後一道天然屏障,華鍛定會傾國之力阻止我軍。王爺」事敗是什麼後果,阿田你可有想過?胡姜軍不至全殲悠軍,悠軍也不會立刻潰敗。王爺要退回悠州的話,你以為他會把身後城鎮好好留給華鍛?」藍田想到悠王屠城之血腥殘暴,亦覺不寒而慄。
趙靖又道:「王爺要是不死而退回悠州,必定遷怒洩憤,所有曾與我有往來關聯之人,都不會倖免。我殺了悠王或者他戰死,我手下這幫人呢?華鍛和薛真能放過叛軍?就算華鍛心胸寬闊,他們肯降?最後必是魚死網破。」
藍田輕輕的啊了一聲,看著他:「將軍一路過來一定已經想好了法子?」
趙靖微微一笑:「你一定也聽說過錦安曾有議和之爭吧?」
藍田眼睛一亮,立刻醒悟:「沒錯。若是議和,雙方制衡之勢既成,王爺一定不敢對將軍部下下手。」
趙靖頷:「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之後他們能否取得王爺信任非我所能控制。」頓了一頓,輕輕歎息,「我對他們,終有虧欠。」
藍田喃喃:「所以這一仗我們一定不能敗。」趙靖自負一笑:「也不能讓王爺太得意忘形了。我知道華鍛早在葛反有所動作,只要我暗中幫他一幫,就能讓王爺如芒刺背坐臥不安,只能答應議和。」
趙靖說完,跳起來拍拍身上的草,笑道:「走吧。咱們好好打這一仗。這仗不打完,錦安沒到手,王爺不敢拿我怎麼樣。」
他的濃眉舒展開來,幽深犀利的眼睛眺望著金黃秋日廣袤無垠的錦繡山川。他的雄心並不曾減退,他跳動的熱血更加滾燙,只是他的視線更遠,遠到了深宮帝王已經無法觸及的疆界。腰畔疾劍在嗡嗡作響,他一把握住,仰頭哈哈大笑,「說什麼天命難違。我要華鍛這小子知道,這天下不是我無力取,而是我不耐煩跟他們磨。得世之珠也奈何我不得。」
藍田也笑了,站起來和他一起看向遠方,過了很久問道:「將軍,這些話你跟駱姑娘說過沒有?」趙靖一笑,神色變得柔和:「沒有。我一次次要她放心,卻從沒做給她看過,說了有什麼意味。」
陽光灑下來,藍田抬頭,覺得渾身都被照得通明,一身輕鬆,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趙靖這個決定會帶來這樣的釋然。趙靖象瞧著一個孩子那樣瞧了她一眼,暗自歎息,卻笑著一揚馬鞭,策馬而去。
仁秀七年十月霜露降寒,木葉盡脫,兩軍隔河對峙,百萬大軍夜枕蕩蕩水聲,扶劍待旦,日臨蕭蕭長風,持戟警望。
悠軍水6兩師皆由元帥趙靖統領,悠王親臨漢州城坐鎮。登城遠眺,依稀可見前方驚龍口的茫茫水色。
驚龍口乃鳳江蒼河交界之處,萬頃水面浩淼無際。秋日寒重,水上霧氣濛濛,兩岸丘陵山脈城池若隱若現。四顧遼闊,雖則肅殺,然江山之壯麗如畫,已盡可描摹。
趙述大笑曰:「自本王起兵之日,誓願平天下清四海,還我胡姜繁盛太平之樂。如今攻下鳳常指日可待,願得早奏凱歌,解百姓戰禍離亂之苦,胡姜中興便在此一役。」身後眾官將莫不慷慨附和。
趙靖按劍而立,注視滔滔江面,思緒卻飛得極遠。鳳江秀,蒼河壯。他多次經過蒼河,卻從未如現下這般感慨,只覺一股沉鬱蒼涼之氣由踵至頂而起。遙想萬年之前,蒼河曾有天河之稱,揚波萬丈,疑有鯨鯢蛟龍騰潛其中。河東有夜魔,西為若耶九族,被視為不可逾越的天塹。誰能料到萬年之後會有舳艫千里,旌旗蔽空,自己率百萬雄獅意圖斷天塹而斬龍。人生一世,有此一刻,便了無遺憾。更想到日後自己攜愛侶逍遙天下,風光旖旎纏綿不盡,趙述華鍛卻還在焦頭爛額鉤心鬥角,實在痛快之極,忍不住也跟著趙述哈哈大笑起來。那些沒有告知藍田的隱憂顧慮也因那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豪情而全然拋到了腦後。
悠軍水師順鳳江而下,必經驚龍口。趙靖料想華鍛必會集沲州琨州水師自南向北,沐州水師自北向南,兩路夾攻悠軍。沲州琨州水師勢大,己方需搶在夾擊之勢形成之前先挫其強削其銳,然後轉攻沐州水師。自孫統降後,沐州水師備受打擊,己方攜威勢而破將不在話下。
十月初四,趙靖到達驚龍口。分兵既畢,營中已開始造飯。趙靖信步走到江邊,月亮已經低了,恰恰落在對面山埡缺口處,前方江面空明流光,稍遠一點就已漆黑如墨,只聽得波浪和風的聲音不斷迴旋。
承福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將軍,咱們喝上一回,祝二哥旗開得勝。」趙靖轉身,見承福,還有承安承澤都在那裡,端著碗酒等著自己。這年餘以來承安水戰已勇不可當,明日便是他為先鋒。承福和承澤此舉,自然是大戰在即,興奮不已,又替承安高興,所以定要喝上一碗酒才可盡興。
趙靖微微一笑,接過碗來,卻也不喝,對著鳳江將碗中烈酒盡數灑了下去,道:「這一碗,敬承平。」承福等三人對視一眼,鼻頭一酸,也跟著上來迎風灑酒。承安道:「大哥在天之靈一定甚是高興,終於到了這一日。」
趙靖轉頭凝視他,笑了笑:「是啊。終於到了這一日。」承福等人都覺得有些莫名,每次大戰前夕,趙靖總是平靜中見豪邁興奮,何以這一次,說話竟隱隱透著傷感?
趙靖似猜到三人的心思,莞爾一笑道:「這次畢竟不同往日。」承福最愛自作聰明,忙接口道:「是了,將軍此時不再單單心懷天下,還記掛著攻到錦安成親呢,心腸也要軟些。」說著想起藍田之決絕,不免黯然。
趙靖等人前日見藍田和承福不再交談,已猜中了七八分。承澤拍拍他的肩:「別婆婆媽媽的,打仗就好好兒打仗。將來打到錦安,有的是美貌女子傾心於你。」承福脖子一梗:「你不懂。」他樣子冷峻倔強,對親近之人卻總像個孩子。可惜碰到了心直口快的承澤,當即就反駁他:「我怎麼不懂了?我又不是沒被人拒絕過親事。你看我等啊等,終於等到我家娘子。」說起來眉開眼笑,甚是得意,把個承福氣得倒仰。
承安心腸素軟,又是個和事老,忙笑道:「唉,你們倆,出征之前倒說起姑娘來了。」語調溫和帶著些戲謔,那兩人均有些訕訕。
趙靖默不做聲的看著眼前三人,心頭五味雜陳。見三人說笑完了轉頭看著自己,方咳嗽一聲,溫言道:「是時候回去吃飯了。吃飽些,多有點力氣,別把力氣都花在鬥嘴上。」說著揚聲喚人:「再取一袋酒來。」親自將酒倒在三人碗裡,又給自己斟上,幾人早有默契,舉碗一碰,仰頭痛飲而盡。
吃了飯號角就響了。承福承澤站在趙靖兩側,笑嘻嘻的看著承安。趙靖拍拍他的肩,看進他眼睛裡去:「旗開得勝,平安歸來。」承安按劍單膝跪下,看看趙靖,又看看承福承澤,朗聲道:「水上見。」承福承澤一起笑道:「去吧去吧,一會別讓我們瞧見你喝江水。」承安笑著站起,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