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天方放晴。
華鍛一大早就過來了。他翻身下馬,手裡還握著馬鞭就大步流星的往裡面走。遲遲正坐在院子裡出神,聽見他的腳步聲,站起來微微一笑。
華鍛見了遲遲的裝束,不免一愣,只見她著一身嫩綠的衣裳,還破天荒的插了步搖,亭亭玉立的站在那裡,如一枝掛著晶瑩露珠的修竹。遲遲猜到他想什麼,輕聲道:「爹一定不喜歡我戴孝穿一身慘白的樣子。如今我走到這錦安城的哪裡他都能看見呢,我可不能讓他擔心。」
華鍛鬆了一口氣,精神也為之一振:「正好,我今日想帶你出去走走,可好?」遲遲卻注目於他的鬢角,華鍛走上前去,陽光暖洋洋的灑在兩人身上,他語調頗為輕鬆:「這下有做大將軍的樣子了吧?」
遲遲本自責自己前些日子竟沒留意到此事,眼眶有些酸酸的,聽了這話噗哧笑起來,眼淚更掉了下來,又略帶羞澀的半轉過身子,用袖子擦著,一面自嘲道:「唉,動不動就哭,我自己也怪臊的。」華鍛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她,遲遲漲紅了臉,華鍛取笑她:「是我疏忽了,也沒叫他們幫你置些手帕。」遲遲輕輕的呸了一聲,用帕子在臉上胡亂擦了幾下,適才的尷尬就此揭過。
華鍛帶遲遲出了門,也不說去哪裡,遲遲抿嘴微笑,也偏偏不問。華鍛見遲遲雖然與自己盡揀些不相干的話題說笑,卻總是不經意的恍神,眼底還有極沉的哀痛不時閃過。他心下難過,想去握她的手,卻只能克制的偏頭去看窗外。
隨著景物越來越熟悉,遲遲的臉色轉為詫異,待見到大門上掛著的那個「駱」字,終於一掀簾子逕自跳下去,淚水簌簌而下,對站在她身後的華鍛道:「大哥,這是什麼時候……?」華鍛微笑道:「清理府中廢墟花了好幾日,這還只是個架子,裡面沒全修好。」
遲遲早就迫不及待的推門去看,看到前院屋子雖然只起了一半,卻已經有了舊日模樣,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歡喜,迭聲道:「大哥我們去後面瞧瞧。」後面花園裡一片空曠,只有那片池塘如舊日一般平靜的閃著波光。遲遲走過去,用手撥著清涼的水,抬頭含淚笑道:「怎麼辦大哥,我來了這裡就不想走了。」華鍛也蹲下去,笑道:「這個容易啊。巷子那頭的院子人家搬走了,我置了下來,你在那裡住著,白日過來監工好了。」
遲遲歡喜十分,反而說不出話,看著水面自己模糊的影子,出了一會神,才悠悠道:「其實駱府本來是我外公的家,只有東邊那一小半,是我爹和我娘一起把駱府擴成後來的樣子。如今他們看見駱府恢復舊貌,一定不知道多開心。大哥,謝謝你。」
華鍛卻故意板了臉:「這樣見外,當初我就不該收那副馱星甲。」
遲遲笑了起來,波光在她明媚的容顏上輕輕搖晃,她烏黑的眼眸罩了一層水氣,好像一個極幽深的夢。華鍛終於握住她的左手,拉著她站起來,兩人並肩望著水面,也不知過了多久,遲遲才道:「大哥,你是要走了麼?」
華鍛嗯了一聲。遲遲轉頭鄭重的看著他:「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平安歸來。」
華鍛點頭應允。他帶遲遲到隔壁院子安置下來,遲遲不肯要任何人來服侍,他也只得作罷,卻還叮囑道:「你自己要保重。」遲遲笑起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這裡好吃好住的。」一面跟著送到門外,薛徠薛行和薛容都已在那裡候著,薛徠薛行第一次見到遲遲,都不約而同的想:「難怪。」
華鍛上了馬,走出了很遠忍不住回頭,瞧見遲遲似乎還靠在門邊衝自己揮手。道旁桂花已經要謝了,隨著風簌簌落下,落了他一肩。
薛徠打馬上來,低聲道:「主上,你說的那個傳訊的法子已經佈置好了,沿河一路的烽火台也很快就能竣工。我叫追風堡的人也幫著訓練人手,過段時間主上要在錦安怎麼佈置都可以及時告知薛真。」華鍛一哂:「唯逍傾天下之力建重花台,我傾天下之力千里傳訊,我跟他大約沒有什麼不同。」薛徠聽他自嘲,如何敢接口,只得唯唯退下。
而遲遲送走了華鍛,一時黯然神傷,卻聽到旁邊動靜,她轉過頭,現是琴心來了,正站在不遠處,眼神依依的看著華鍛去處,人已經癡了。
遲遲不敢打擾她,自己慢慢的走回去。這戶人家雖然不大,但院落精緻,倒合她的心意。她站在那裡仰頭看院裡高高的挺拔的楓樹,樹頂葉子紅得耀眼,細細的篩著陽光,在眼前一晃一晃。
過了一會,琴心跟進來,語調平平道:「駱姑娘,你真能如此心安理得麼?」遲遲一愣,轉頭看著她。琴心抿了抿嘴:「公子一夜白頭,你真沒看到麼?你真不知道他為了你……」「我知道。」遲遲柔和的打斷她,語氣卻極堅定,「大哥這個人對人好不要回報。事情已經做了,我若還不能坦然承情,倒辜負了他一片赤誠。」
琴心默然,遲遲卻微笑道:「無論如何,琴姑娘,謝謝你提醒我。」琴心瞪她半晌,歎了口氣,也笑了起來,笑容裡有些許自傷與無奈,道:「公子想請個可靠的人來陪陪你,我今日就順便陪她過來。」一面說著一面轉頭對外面道:「小夫人,請進。」遲遲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個如孩童般高矮的小美人走了進來,見到她仰頭一笑,嬌艷無匹。
經年舊事不期而至,遲遲感慨萬千,別過頭去。
琴心道:「雲珠夫人,這就是駱姑娘啦。」那小美人笑意盈盈的走上前來,行了個禮:「駱姑娘。」遲遲忙還了禮,又不能說自己從前便見過她,只看著她一直微笑,心底歡喜。
琴心又道:「駱姑娘,這位雲珠夫人,是薛小侯爺的小夫人。公子和小候爺都知道此事的,她過來,也讓公子放心。」遲遲聽到那個薛字,心下湧起一陣沒來由的反感,對雲珠的神色也變得淡淡的。雲珠和琴心都是察言閱色慣的,見她情緒突來,都有些納悶,卻只當她剛失了至親,性子古怪也是常有的事情。不過雲珠性子純和天真,見遲遲對自己並不親熱,有些傷心。
華府事多,如今都由琴心操持,她這日來又是自做主張,更不多停留,坐了片刻就走了,留下雲珠和遲遲相對。兩個人在那裡坐著,頗有些尷尬。遲遲本累極,不願敷衍旁人,只是抬頭看到雲珠一雙烏黑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的瞧著自己,神情純真,一時又有些不忍,便輕輕道:「雲珠夫人。」雲珠好容易盼到她對自己說話,忙坐直了身子,連聲道:「姑娘,你叫我雲珠就好了。」遲遲一笑,只得依了她:「雲珠,多謝你過來陪我。不過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陪我了,回去休息吧。」想想又道,「改天你要是過來,給我帶些好吃的,好不好?」雲珠聽見她前面的話,有點失落,聽見後面這句,又喜笑顏開道,「侯府裡好吃的東西不少,姑娘你喜歡吃什麼我給你帶。」遲遲凝視她,心情複雜,只得道:「你覺得什麼好吃就給我帶些來嘗嘗吧。」
雲珠連忙點頭,又道:「姑娘,你很累,去屋裡躺會吧。我在外面繡花,你要是想起來就叫我。」遲遲一愣:「這怎麼可以?」雲珠跳下地來,走到她面前仰頭笑道:「華大人和侯爺都說了,要我好好的陪陪姑娘。跟你在一起,不用守太多規矩,我自己也高興。」遲遲瞧著她,一時捉摸不定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卻也不想糾纏太多,便點了點頭,回到屋裡躺下。
雲珠果然將遲遲照顧得周到,華府和薛府也有午飯晚飯送來。華鍛走後,遲遲不用再強自釋然,便沉靜異常,經常坐在那裡一言不,或者坐在屋頂看駱府工程進度,一看就是大半天。
晚上眾人都散了,雲珠也告辭,遲遲就回到駱府,在池塘邊坐下。想起從前點點滴滴,即便那時挨打覺得受了委屈,哭得天崩地裂,此刻回想也是無限甘甜。
她摀住臉,對自己喃喃:「一日只准哭一次,別叫爹取笑你。」眼眶儘是酸澀,卻極力忍住。
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遲遲站起,側耳傾聽。來人武功分明極高,內息圓滿,幾不可聞。她心中一動,往那個方向奔去,在月洞轉角處同那人迎面相遇。
來人收住腳步,高大的身影沐浴在月光裡。他臉上不知塗了什麼,分辨不清從前輪廓,只有那雙眼睛一點沒有變。
遲遲突然覺得腳有些軟,竟然提不起力氣,只是微弱的叫了一聲:「是你。」趙靖踏步上前,把她摟在懷裡:「我來太晚了。對不住,遲遲。」
遲遲閉上眼,聞到他身上風塵僕僕的氣息,眼淚終於奪眶而出,趙靖不由將她摟得更緊:「是我對不住你。都怨我。」
遲遲卻掙了一下,手臂放鬆出來,主動摟住他的脖子,嘴角還咧著:「正好,讓我好好哭一次。」臉深深的埋進他的胸口。
這些日子不斷為著自己為著別人強行忍住的苦楚突如其來」的決堤,她一面哭一面覺得痛快,只有面前這個人,曾經讓她最痛苦的人,能讓她這樣完全的放下自己盡興的哭,不去想這樣做對不對,該不該。
趙靖抱住她,一面輕輕的撫摸她的頭,聽她斷斷續續的道:「其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趙靖將她拉離自己,正視她的雙眸:「遲遲,世間有大義,也有兒女私情,往往難以兩全。伯父此舉卻二者完滿,對得起他一生磊落,你無須太過自責,否則就真的辜負了伯父的苦心了。」遲遲點頭:「我明白的。只是,」她哭得更難自已,趙靖要極用力才能聽清楚她說的是,「你就不准我再罵自己一次麼?我偏要。最後一次,最後一次。」趙靖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拍著她的背。想到自己沒能送她回來,以致釀成慘劇,當真心如刀絞,痛悔不已。
遲遲哭了許久,才慢慢的抬起頭。趙靖看著她哭腫的眼睛,伸手替她抹去淚水,又低頭吻在她頰上。這個吻滾燙得幾乎有灼痛之感。趙靖與遲遲俱是一愣,遲遲有些不明所以的害怕,往後退了退,卻被趙靖一把拉住,吻在唇上。遲遲羞澀,想偏開頭去,卻被他的唇堅決的追了上來。
那樣的毫無保留,宛如驚濤駭浪,卻不知為何,讓她覺得無比的踏實熨貼平和,好像心底一直在等待,等待有個人來與自己血肉相連,才可分擔一切痛楚和絕望。
趙靖終於鬆開她,直直的看進她的眼眸裡去。遲遲還在懵懂,他輕笑一聲,又低下頭去,這次溫柔纏綿,如置身月光下潺潺的流水之中,起伏如夢。所有歉疚牽掛,都融化在一次次試探糾纏依戀之中。
過了許久,遲遲把頭靠在他胸前,卻意外現自己心底有微弱的悲涼在迴響。那前所未有的世俗之情來得太震撼猛烈,她覺察到自己萬劫不復的沉溺,靈魂卻已然出竅,好像從前有幾次那樣,冷靜的俯瞰著自己,洞若觀火。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將那念頭暫時放在一旁,柔聲問:「你怎麼找到我的?」趙靖道:「自然是出動了碧影教。唯逍病重,錦安戒備森嚴,要進城可不容易。翠葉四姝說駱府動工,我便猜你會在這裡。只是苦於無法進城,又耽擱了兩日。」
遲遲不語,趙靖親親她的額頭:「站累了吧?」拉著她坐在一塊大石上。石上全是霜,一片冰冷,趙靖便抱她坐在自己膝蓋上,解開斗篷裹住她。
月亮漸漸的沉了下去,趙靖聽著遲遲的呼吸在自己胸口,平和緩慢,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更一動不敢動。卻聽見她低聲道:「無悟總說,人不能有執念。是不是,人的苦,都來自於太過執著?」
趙靖楞了楞,道:「也許是吧。」遲遲抬起頭來,臉上笑意慧黠:「那麼,我是不是太執著啦?害苦了你,也害苦了自己。」趙靖聽她語氣溫柔平靜,倒覺得有些心驚,柔聲道:「我怎麼會苦?我甘之如飴。」遲遲笑意更深,卻緩緩搖頭道:「我知道,你並不開心。」趙靖忙道:「不要胡說。怎麼會不開心?若不開心,我怎會想同你天長地久的在一起?」遲遲不語,又靠回他的胸膛。懷裡的少女柔軟芳香,趙靖的心卻有些冰涼的紊亂,心下清楚,遲遲說的有幾分道理,所以適才那吻才格外驚心動魄。
遲遲撫著他虎口厚厚的繭,過了好久又道:「你下輩子想做什麼?」趙靖沉吟片刻,坦白道:「我從沒想過。我這輩子並不知道上輩子的事情,想下輩子的事情太過虛無飄渺。」遲遲忍不住噗哧笑了,道:「好吧。我呢,想做一隻鳥兒,想停哪裡就停哪裡,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趙靖笑道:「你現在就是啊。」遲遲搖頭:「我也以為我是。不過我才現,我不過是只線攥在我爹手裡的風箏。」
趙靖惻然,握著她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我記得你從前想如風如雲的。」
遲遲只是笑:「可是風啊雲啊都停不了,若有好風景可怎麼辦?」頓了頓又道,「不過做鳥兒呢,我也要做一隻鷹,飛得高,又凶。獵人休想射中我。他們要敢對我起壞心,我就狠狠的啄他們。」
趙靖哈哈大笑,逗她道:「那我下輩子當雪山上的石頭好了,你飛累了就停一停。」
遲遲撇嘴:「我瞧你最想做那顆得世之珠。」趙靖只是笑,遲遲挪了挪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含糊道:「我困啦。」趙靖嗯了一聲:「你睡會吧。」
霧氣從池塘上升起,蔓延到腳下。這時分萬籟俱寂,頭頂天還是黑沉的,一線天光卻開始渲染天邊流動的雲。而後漸漸的,似乎有鳥的叫聲響起。
遲遲揉著眼睛坐直了身子,看著趙靖,微微一笑:「你沒凍僵吧。」趙靖莞爾:「你也太小看我了。」遲遲跳下他的膝蓋,深吸了一口氣,道:「今兒一定是個大晴天。」趙靖想要站起來,這才現坐了一夜腿腳早麻得失去了知覺。遲遲一邊笑一邊用力拉他起來:「要是現在來人了,我就把你扔這兒,看人家抓你去見官。」趙靖笑道:「那就多謝駱姑娘不棄之恩了。」他起來慢慢走了兩圈,方覺得恢復過來,轉頭看向遲遲,見她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
「怎麼了?」趙靖走過去問。
遲遲仰頭瞧著他,輕聲道:「你什麼時候走?」
趙靖默然片刻,道:「過會。」
遲遲嗯了一聲,她的眼睛清亮溫和:「我昨兒已經哭夠了,今日開始,我還是生龍活虎的駱遲遲,要好好兒的留在這裡陪我爹娘。」
趙靖瞧著她,眼神裡又是憐惜又是激賞。遲遲指了指頭頂:「我爹和我娘,一直在那裡呢。有他們在,我總不怕。你放心。」
趙靖看牢她,忍不住道:「遲遲,你已經可以做隻鳥兒了。」
遲遲微笑,揚了揚下巴,頗有些自負。
趙靖道:「明年二月我……」
遲遲截斷他的話:「就算你不來,我也不會怨你。」
趙靖一怔,板著臉道:「遲遲你別胡說。」
遲遲嫣然一笑,握住他的手:「我爹走的時候跟我說,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趙靖,你也別委屈了你自己。有你在我身邊,是種開心法,你不在我身邊,也可以有別的開心法。你莫要擔心我,你想做什麼就儘管去做好了。咱們在一起經歷過的這些高興的事兒,我無論如何都會好好的記著。」
趙靖凝視她:「三年之約呢?遲遲,你不要了麼?」
遲遲笑笑:「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靖自然明白,屈海風當日的話還言猶在耳,他縱然難過,心底卻是鈍鈍的痛,倒沒有錐心刺骨。他不肯分辯勸解,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鬢角:「那我走了。」
朝陽終於染紅了天際。錦安的熱鬧又開始了一天。遲遲抬起頭,那人已經走了,好像昨夜只是做了一場夢。她伸了伸懶腰,自己站在原地咕咕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