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忽歲晚(四)
    (四)圍院

    錦安城一片肅殺。從未有哪個秋日如這般蕭瑟。桂花6續的開了,卻無人有心欣賞。

    深夜裡馬蹄聲由遠及近。守城的兵士精神一振,上頭早就交代過,出不得任何差錯。官道被月光照得跟水洗過一樣,老遠就能看見三人飛騎而來,那斗篷的式樣正是軍中服色。

    守城的兩個老兵更不敢怠慢,等三人近了,跳下馬來,便細細堪對了印信,一面猜測不知前方戰事如何。打量這三人,最前頭那個五大三粗的,說話聲如洪鐘,交涉都是他來說話,中間那個面目模糊,神情木然,偶爾也插一句嘴。最後那個始終一言不,也看不清樣子,蓋因斗篷遮住了臉,看身材卻是十分修長挺拔。老兵也算見多識廣,見這三人服飾並不同於尋常送軍情的兵士,儼然身份要高,至於高多少,他倆也說不清,只是彼此對了個眼色,看印信沒錯,就放三人入城。

    上馬的時候,馬兒因著火光太明而挪動了步子。那兩個老兵剛好看見斗篷帽子陰影下最後那人被照亮的嘴唇和下巴,兩人都是一呆,同時屏住呼吸。

    三匹馬入了城,早就宵禁了,九衢寂然。當先那匹馬卻驟然收住了腳步,卻是陰影裡有駕馬車施施然出來,坐在馬車裡的人笑嘻嘻的掀開簾子:「你回來啦?」

    最後那人打馬上前,掀下帽子,握著韁繩,省視著對方。另兩人早跳下馬來行禮:「小侯爺。」車裡坐的正是薛真。薛真微微頷,卻只看著馬背上的少年:「我聽說了定風寺的事情,就料想你今晚該到了。」

    華鍛清冷的聲音響起:「你該早點通知我的。」薛真歎氣,也不辯解,卻問:「你怎麼知道的?」華鍛耐著性子道:「有人告知我,他居然聽信隱龍仙的鬼話要用一切手段找人,我便即刻啟程了。」薛真點頭,當然知道華櫻為後之後,宮內定有華鍛心腹。

    華鍛抬起如寒星般的雙眼直視他:「我跟你做個交易如何?」薛真一愣,哈的笑出聲:「難為你心急火燎的為一個女子就跑回錦安,這下倒冷靜了?」華鍛微微一笑,眼神凜冽,用根本不容對方辯駁的語氣道:「我幫你做成你想做的事情,你幫我控制一下局勢就是了。」

    薛真歎了口氣,月光下華鍛秀朗如月,溫文爾雅,誰想得到正是眼前這個人擅自帶了十多名兵士,強行闖入皇家寺院定風寺,逼得定風寺主持差點自盡,逼得聖僧無悟提前出關。

    華鍛等了片刻,見他沉吟,不耐的一扯韁繩,打馬馳過馬車,一眼都沒有看他。薛真注視他的背影,臉上露出奇怪而複雜的神情,喃喃道:「鬧這麼大,還真是出乎意料啊。」

    華鍛一路狂奔,心中焦慮如焚。只在經過衛門時不由自主的停下了馬。

    錦安城中曾經哀聲震天,如人間煉獄不忍卒睹,不知多少普通百姓亦受牽連,此刻終於一片漆黑寂靜。

    傳言早就如野火一般燒開來。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盜中之王當著無數百姓的面從容自,驗明正身後抱著棺木,立於火中自盡。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連千名禁軍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做完一切,渾然忘記了唯逍要活捉盜王的聖旨。

    據說火光在最後那個剎那砰的爆起,驚得眾人不住後退。沒有象尋常屍骨被火化之後焦黑的場景,他的骨灰乍然就變得潔白,被大風捲起,如細雪一般灑遍了錦安,從盡楓河到明央宮。

    布衣之怒,縱只流血五步,也足以萬世傳誦。

    唯逍終不敢失信於天下,所有人當日釋放。被釋之人俱著縞素。那年錦安爭秋,為盜王大祭。

    華鍛默哀片刻,又策馬狂奔。他來到盡楓河畔,讓帶刀楚容不要跟上,找到他自己親眼在觀影琉璃珠所見的樹林,按照駱何的腳步來回走動了幾圈,很低的聲音響起,地上露出一個大洞,他順著台階走了下去,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

    他掏出火折點亮,腳步聲迴盪在通道之中,更顯得四周格外寂靜。轉了幾個彎就走入一間屋子,屋裡食物清水一應俱全,駱何走的時候分明已經佈置好了一切。他瞧得再清楚一些,心就猛地一沉,忙奔了過去。

    遲遲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他伸手過去,她卻猛地睜開了眼睛,帶著無限欣喜激動,看清是他,烏黑的眼眸頓時又黯淡了下去,嘴角微微一牽:「啊。」不知怎地,華鍛覺得自己的到來有些殘忍,還是柔聲問:「遲遲,你在做什麼?」

    「我在運功療傷。」她道,「我答應了我爹,要養好傷,出去找他。」

    她的語氣和神情平靜得嚇人。華鍛道:「我帶你出去,好不好?」遲遲睜大眼睛看著他,華鍛把火折往自己臉邊移近:「遲遲,是我,你不認得我了麼?」

    遲遲看了他好久,像是在從出生第一天的記憶開始搜索。她的目光裡漸漸有了別的情緒,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突然看見一根浮木,她顫抖的伸手想去拉他的袖子,卻全身一軟,暈厥了過去。

    他一把將她抱起,往外走去。

    華鍛將遲遲安置在別院中,請了大夫,聽說她雖然傷重,卻並無性命之憂方放下了心來。他坐在池邊水榭,月亮已經沉了下去,池塘裡荷花也已經凋謝,荷葉也顯出頹敗之態。

    適才他在馬上抱住她的時候,第一次覺得活潑的少女黯淡得宛如月亮的影子,隨時要棄他而去,去向某個黑暗幽靜的地方。

    久違的疲倦又襲來。他感到極度的無能為力,因為就算他將世間一切都給她,也無法安慰她破碎的心。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早已經涼透了,而且因為太釅所以奇苦。他合上眼,十指交握,內心煎沸,卻強迫自己靜下心。

    「總有個周全的法子吧。」他喃喃自語。臨走的時候倉促,但也已將陳封調至菂州臻州邊境,密令雷琿節制,至於最後兵權落到何處,此刻也無心力再做籌謀。錦安城裡從樸6瑞等人也已聯絡。只是先前短暫交談,薛真態度模稜兩可,確是最大變數。

    夜深露重,寒意襲來。他睜眼,低頭微笑,若最終難逃一劫,總能護著遲遲單獨離開,若是共死自己也了無遺憾。想到一生苦長終有結局,竟然如釋重負。

    腳步聲響起。他抬頭看見楚容正向自己奔來,神色焦灼且殺氣騰騰,袖管被鼓起,可以看見掌刀上隱約閃動的青氣。他的心驀然一沉,突然想到此刻自己不在遲遲身邊,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後悔。

    這念頭只一閃而過,他的面容依舊沉著安閒。眼前刀光驟起,」眩目的金色流光有如熾焰撲來,身體能感到如針刺一般的疼痛,隨即越來越強烈。

    「居然是這樣。」他從容微笑。就聽見叮的一聲,掌刀在他身前截住了流火刀。楚容將他一把推開,擋在他身前,雙掌掃出,逼得帶刀不住後退。

    華鍛屏息注視兩人交手,這才覺楚容比自己想像的武功還要高。當日侯府比武,楚容還是留了一手。而帶刀卻功夫大打折扣,神情漸漸悲苦。

    眼見得楚容一掌斜劈而下,流火刀回救不及,華鍛厲聲喝道:「住手!」楚容一愣停手,帶刀已經砰的一聲跪下,沉聲道:「公子,帶刀罪該萬死。」說罷流火刀一引,往頸邊抹去。楚容早防著他畏罪自盡,伸手去隔,震偏了流火刀,刀鋒堪堪劃過帶刀下頜,拉出一條傷口。

    帶刀渾然未覺,隨著流火刀落地,他重重的叩下去。華鍛凝視他,覺得極端荒謬,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久久方停。他一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微微前傾,凝固的笑容漸漸轉為驚訝沉痛:「為什麼?」

    「你自己應該知道。」有人從院外走進,接口道。

    更多的腳步聲急促的從四面八方傳來。楚容一驚,警惕的立在華鍛身邊。華鍛抬頭,對明晃晃的火把和刀光視若無睹,只看著說話那人,輕輕的笑了笑,叫道:「爹。」

    華庭雩全身一僵,神色愈肅穆。負手站定看著華鍛道:「患立,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這麼一個字?」

    華鍛垂眼默然,火光在他臉上搖晃不定,叫人瞧不清他嘴角那抹笑容是嘲諷還是疲憊。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他平靜的答道。

    「那麼,你以為,你手握重兵就可以僭越犯上了?你以為,你有為將之才就能謀逆了?你以為,你心腹爪牙已攏就可以有廢立之心了?」華庭雩冷笑,字字千斤,砸在華鍛胸口。

    「你到底要爭什麼?你好好瞧清楚你是誰。胡姜定世良臣,嘿嘿,你無其才也無其德,還起了不該有的心思,真真罪不容誅。」

    院中一片安靜。

    華鍛終於抬起頭看著華庭雩:「爹的意思我明白,你想我本本分分的做好臣子。那麼爹你有沒有哪怕一刻明白過我的心思呢?」

    華庭雩一愣。華鍛指著身後的屋子:「那裡面,是我鍾情的女子。皇帝為了娶她,不惜逼死了她爹。我為什麼還要本分?金州反了,王復死了,雷欽孫統降了。我又為什麼要本分?當今昏昧失德,我為什麼還要本分?」見華庭雩臉色鐵青,華鍛笑起來,「爹,你真忠於胡姜皇朝,為什麼又要對一個篡位之人死心塌地?爹你看似通透,其實糊塗。」

    父子二人目光交接,看見彼此眼中固執的自己。

    華庭雩冷冷道:「無論如何,華家決不能出你這樣一個謀逆之人。你要成事,錦安勢必血流漂杵。後方不穩,前方何以迎敵?」

    華鍛愣了愣,又笑道:「我管不了那麼多。」

    華庭雩沒有說話,長歎一聲,後退一步。眾護衛持刀而上,楚容一聲冷笑,挺身上前,卻被華鍛止住:「算了。你走吧,你自己脫身容易得很。」楚容一驚,急道:「大人不走,楚容又怎麼能走?」見華鍛雖然在笑,眼中一片死寂,才知他心灰意冷,竟打算束手就擒。

    楚容氣急,把心一橫,一腳踢開帶刀,殺將出去,直撲華庭雩所在,指望以華庭雩為質救走華鍛。

    卻有人從外面瘋了一般的跑進來,嘴裡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好多兵馬包圍了院子。」

    眾人不覺住手,楚容也愣在原地。華庭雩沉吟,嘴唇翕動,神色複雜的看向華鍛。華鍛微微一笑,緩緩道:「既然來問罪,就把我交出去好了。這事我一人犯下,同旁人沒有關係,皇帝知道爹爹曾有大義滅親之舉,不會多做為難。只有一事,」他直直跪下,仰頭看著華庭雩,「請務必讓屋裡那個女子平安離開。」

    卻在此時有個聲音琅然道:「是我,駱姑娘決不會有事。」

    華庭雩和華鍛均是愕然,轉頭看向門口,見薛真一身戎裝走進來。華鍛站起身子,不由自主的去看楚容:「你究竟是誰?」

    楚容不再猶疑,立刻跪下道:「小的薛容,見過主上。」

    華鍛怔在那裡,聽華庭雩厲聲道:「薛真,你又是誰?」

    薛真走上前來,對華庭雩拱手道:「華大人,你還記得二十年前將孩子抱來給你那個人麼?那其實是我的伯父。」

    華庭雩臉色微微一變,威嚴不減,眼神銳利的盯住薛真:「原來如此。不過你為何插手我華家家事?」

    薛真笑起來,他身後走進幾個中年男子,都與他面貌有幾分肖似。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薛真血親。

    華庭雩暗自心驚:薛氏號稱人丁單薄,每代勉強有一男丁可以繼承爵位,卻原來有這麼多支脈。

    「這是我兩位叔叔,三位伯伯。二十年前在華大人面前自盡的,是我大伯。」薛真似猜到華庭雩心思,解釋道。

    華庭雩凜然,卻沉靜道:「那晚我們彼此約定,此事除了先太子,再無人知曉。所以令伯父自盡,我也依約將孩子送到世間最安全的地方。不知薛侯如今又想如何生出事端?」

    薛真從容跪倒:「多謝大人,這麼多年守口如瓶。更要多謝大人,這麼多年來耗盡心血撫育我家主上。先太子看人,果然從未出錯。薛家並蕭家對太師感恩之心難以言表。」

    華庭雩眼中光芒驟長:「薛家,蕭家?原來兩大侍衛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薛真謹肅頓:「正是。薛氏一門感激大人為了我家主上,父子終身不得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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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出自論語。

    注2:關於「布衣之怒」,請參看「戰國策-秦王使人謂安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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