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忽歲晚(三)
    (三)親恩

    遲遲心下一片冰涼,嘴角勾起嘲諷笑意,眉梢微挑,仰著下巴看著前方兩峰之間露出的湛湛青空,彷彿在與什麼倔強對峙,一面緩緩道:「你用芳蝶引跟蹤我,然後……」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奶娘也沒有說。唯逍好奇的看著她們倆,又最終明智的決定不在此時插話。

    奶娘見到遲遲去了定風塔,也見到無悟埋下了東西,因為不可克制的好奇心,她將那木偶取了出來,覺只是少女無聊的玩意,所以輕易棄於道旁。

    許多事情的答案都已呼之欲出。她一路被跟蹤,若停留時日一長就有人尾隨而上。只有在蔭桐,眾人為趙靖所震懾不敢對她下手,追風堡亦是守衛森嚴。而當日皇宮中逗留多日,江湖人士自然要避開。

    彷彿怕說慢了就說不出口似的,奶娘又急急的加了一句:「至於這個地方,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啊。」

    遲遲愣了一愣,有片刻難以呼吸,心頭恐懼之感漸漸蔓延到四肢百骸,指尖都沒有力氣動彈一下。

    奶娘輕飄飄的目光瞥過她:「你十六歲那年淘氣生病,病得很重,你記得麼?病了一個多月,你一直叫娘,你在做夢的時候說,你要到停雲嶺的瀑布來看你娘。」

    排山倒海的疼痛自責席捲而來,遲遲用力咬住舌尖,不敢讓自己顫抖露出破綻。只是極短的剎那,卻似用盡了一生光陰,她輕描淡寫的微笑道:「是麼?」眼角的餘光看到唯逍玩味的瞇了瞇眼睛。

    奶娘站直了身子,以一種挑戰的神態看著她道:「姑娘,你認了吧,這是你的命。這是駱家欠我們祝家的。你好好進宮做了皇后,也算便宜了你。」

    遲遲剛想冷笑,目光掃到奶娘裙角那不易被察覺的紅色和微微打戰的膝蓋,不覺脫口驚道:「他們對你用了重刑?」

    唯逍挑了挑眉,彷彿在為這麼早就揭穿了真相而惋惜。

    奶娘定定看住遲遲,不知說什麼好。突然整個人往後跌去,卻被遲遲一把拉住。她顫抖的手扶住遲遲,不住喘息著往下滑去,遲遲吃力不住,不得不跟著跪到地上。奶娘的身體再無依憑,終於靠在她的肩上,自嘲的笑道:「他們總有法子不讓我自盡,我,我熬不住。」

    強烈的恨意瞬間土崩瓦解,遲遲含淚騰出手想去摟她,卻被她一把攫住了手,用極低的聲音飛快的說:「好多事我都沒告訴他們哪,比如分身之術。」

    遲遲腦中一片空白。那氣味是那麼熟悉,從她生下來起,就被抱在懷裡的溫暖氣息,此刻卻帶著死亡冰冷腐朽的味道。

    奶娘猛地把她一掌推開,哈哈笑了數聲後驕傲冷淡的看著她:「好了,我們互不相欠了。」最後一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遲遲坐在原地,茫然得像個孩子一般抬頭去看唯逍。唯逍對著她,神色間頗有不忍。她卻看到了那背後殘忍冷酷的笑意,如當頭一道閃電劈下,她強壓下喉頭那口鮮血,站了起來,看著奶娘的屍體,露出疲倦的神情,好像一切都不在乎了。

    唯逍微微的笑起來:「跟我走吧,宮中榮華富貴,以後還有誰敢違了你的意?」

    遲遲沉思片刻,終於輕輕點頭,抬起臉懇切看著唯逍,好像在期望他能靠近一點。

    唯逍心念電轉,吃了一驚,略退後一步,狐疑的轉頭去看身後的墳墓。土色甚新,不知是什麼時候動過。明明知道他曾應允黃擇在見到遲遲之後拔去斷情草忘憂木,卻開始有些疑惑。

    他看到遲遲長長睫毛不住的抖動,掩蓋了那雙眼眸裡一切波動,突然恍然大悟,篤定的笑起來:「駱姑娘,你費了這麼多周折,只是想出賣你的人死在你面前。」

    遲遲惶惑不解:「你說什麼?」反而更堅定唯逍心中所想,他終於惱怒起來:「不用再裝模作樣了。」

    遲遲唇邊慢慢綻放笑意,眼中有些許遺憾:「你果然很聰明啊,難怪能做皇帝。」

    唯逍也忍不住歎息:「你果然夠決絕狠心,難怪隱龍仙堅持你是我胡姜的皇后。」

    遲遲略仰起頭,睥睨著他:「我爹自然是假的病倒了。他既然猜到奶娘知道這個地方,就會及時將我娘的棺木轉移。這麼做不過是為了引你們出來而已。現在我玩夠了,我走啦。」說著,笑盈盈的對唯逍揮手,晶瑩的頰邊露出淺淺的酒窩。

    唯逍臉上罩了一層寒霜:「你以為你走得掉麼?就算不帶著棺木走,這裡到處是弓箭手,你縱然插翅也難飛。」

    遲遲撇嘴:「我要是走不掉,還敢來引你現身?」

    唯逍一怔,自然而然的想頷,就聽遲遲道:「我跟你說,這山頭早就埋滿火藥,你真不信?」她長而秀麗的眉挑起,帶著慧黠和自負,莫說唯逍,就連他身邊的死士都覺得後背一涼。唯逍眼中冷光閃動,舉手示意準備放箭。

    遲遲卻不慌不忙的嘻嘻一笑,拍手道:「不如我變個戲法給你看?」眾人眼前一花,少女竟突然變成了三個,三個都在洋洋得意的道:「小心火藥。」

    唯逍的手微微停滯,就在那個片刻,最右邊那個已經飛倒退到洞口。漫天箭雨都射在了另兩個少女身上,那兩個少女迅化成了薄薄的紙片。

    卻在此時,隱約聽得不遠處傳來響聲,還伴隨火光。唯逍的貼身侍衛不敢耽擱,立刻架著他往洞外飛去,片刻之間谷中眾人撤得乾乾淨淨。

    唯逍到了洞外,只見滿山色彩斑駁的樹葉沙沙作響,哪裡還有少女的影子。終究是害怕,匆匆離去,心中怒極。

    趁禁軍搜索整個山頭,峽谷洞口又閃現一個人影,正是遲遲。方纔她就藏身在那個狹小山洞的頂上,呼吸細不可聞,將大內高瞞過。只是這樣幾乎將她僅餘的力量都消耗得一乾二淨。適才分身被殺,她自身亦受重創。

    她臉色慘白,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只是不敢耽誤,知道再過一會唯逍醒悟過來,想要帶走錦繡的棺木就再不可能。

    她抓起早在洞中藏好的鏟子,掙扎著走到錦繡墳邊,腳下一軟,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卻聽見有個溫和的聲音在身後說:「傻丫頭,這麼大的事,也不跟爹商量。」

    遲遲鬆了一口氣,淚珠成串的流下來,高興到了極處卻又有些委屈的道:「爹,你終於醒啦?我走的時候還生怕是因為他們還留了後手,斷情草忘憂木沒有清除乾淨呢。」

    駱何瞪她一眼:「就沒點耐心麼?」嘴上說著,瞧見她雪白的小臉,心中難過到極點,深恨自己未能及時趕到,卻不停歇的手上力,運鏟如飛,小半個時辰就見到下面的棺木。遲遲也沒閒著,用手去挖另一個墳,那裡面是她親手埋下的錦馨的骨灰。

    駱何乍見愛妻棺木,一時心情激盪,雙手按於棺蓋之上輕輕撫摸。遲遲又愧又痛,別過臉去。駱何卻已鎮定自若:「你既已做好準備,打算怎麼帶走你娘的遺骸?」

    遲遲從懷裡取出一個素白的絲綢袋子,遞給駱何。駱何道:「你到一邊去,別看。」遲遲依言而行,心中慘然:「要不是我,怎麼會連累得爹爹受傷,還要開我娘的棺?」胸口劇痛,一口鮮血噴出。

    駱何已收拾完畢,躍上前來抱住女兒,最後深深的看了亭中石雕少女一眼,手中火雷彈擲出,石雕在他們身後被炸得粉碎。

    遲遲受傷甚重,駱何將她負在背上,在山林間穿梭。停雲嶺早就被禁軍清過人,嶺上空無一人。駱何站在山頂一望,心中便有分曉。唯逍雖然走了,可是早在這方圓百里之內布下天羅地網,決不讓遲遲逃脫。

    他微一沉吟,就負著女兒奔向錦安城,沿著城外盡楓河一路走去。河畔多為雜草灌木和樹,極少有人行走,他卻輕車熟路,身形快如飛箭。唯逍生怕遲遲逃走,重兵多佈於城外,等想起來遲遲可能會冒險回到錦安,也已佈置得晚了。果然被駱何鑽了空子,入城的河口只有三兩個官兵把守,他輕易就晃了過去。

    駱何並未過河,一直沿著西岸行走,然後站定。對面隱約可見駱府舊址。他在周圍十丈內進退挪移,腳步經過之處,繁複機關一一開啟,地上不知何時露出一個洞來,他背著遲遲跳下去。大洞很快掩上,彷彿從來沒有人到過那片樹林。

    不知過了多久,遲遲悠悠醒轉。燭火搖晃,她看見父親怔怔的對著一口薄薄的棺木呆,彷彿瞬間老了許多。她掙扎著要坐起來,駱何已經轉頭,溫暖的手按住她:「乖乖的,別動。」

    遲遲強笑道:「爹,你已經出去過了啊?」駱何一笑:「是啊,還抓了藥。等會不許叫苦。」

    遲遲愁眉苦臉的喝了藥,靠在駱何肩頭歇了半晌,才輕聲道:「爹,我們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駱何微笑,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遲遲心中安適,撐不住沉沉睡去。

    遲遲睡著的時候嘴巴會微微的鼓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童。駱何瞧著她,又瞧瞧錦繡的棺木,喃喃自語:「是啊,終於又在一起了。」

    許多年前,錦繡托著下巴冥思苦想許久,突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要是膽子大點呢,咱們不如把藏寶密室就建在河底。」駱何一愣,覺得這主意前所未聞,實在有趣極了,便湊上去親親她,笑著說:「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錦繡胸有成竹道:「放心吧,有我呢。」

    之後的好多個日日夜夜,他們耳鬢廝磨,把這河底密室當作天下最有趣的事情來做,竟然,也真的被他們蓋了起來。

    一桌一椅一石,都彷彿還有她的氣息在上面。他垂下頭去,閉上眼,心痛如絞。

    遲遲傷得極重,功力幾乎盡失,連走路都有些困難。有時駱何出去,她便自己手撐著牆壁往外走,另一邊的通道出口處由晶石建成。可以看到頭頂微弱的水光。她對著那水光默默的想心事,把事情前前後後都梳理一遍,想到有的地方,憤怒得微微抖,有的地方,又失聲痛哭。

    駱何總當作沒看到她哭腫的眼睛,笑呵呵的帶著她回去,把密室裡的寶藏拿出來,一件一件的講給她聽。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沉浸其中,要不是體力不支之時,就總是去把玩那些寶物,回想與之相關的傳奇,有時會輕輕歎氣:「爹,你說將來會不會有人,也說起我駱遲遲的傳奇呢?」

    駱何摸著鬍子笑:「也許吧。可是你自己聽不見了也沒什麼意思。這輩子活痛快了才是要緊。」

    遲遲有些訕訕:「爹你盡講大道理。」

    駱何注視她許久,咳嗽一聲,突然板下臉:「遲遲,你到你娘棺前跪下。」遲遲被唬了一跳,眨了眨眼睛,見駱何不像說笑,便乖乖的下床,老老實實的跪在錦繡棺前,卻聽父親緩緩道:「你在你娘棺前個誓,要一輩子開開心心的過下去,絕不委曲求全,也絕不衝動魯莽。」

    遲遲懊惱的叫了一聲爹,眼神裡全是求饒,駱何卻置之不理,肅穆道:「說吧。」

    遲遲無可奈何,在錦繡棺前鄭重起誓。

    駱何臉上終於露出笑容,將遲遲扶到床上道:「現在爹給你療傷。」內力溫暖如旭陽,源源不斷的傳入遲遲體內,安撫她五臟六腑的疼痛。她閉起眼睛,平緩的呼吸著,卻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掙扎,生怕亂動反讓駱何受傷。

    一個多時辰過後,駱何終於收手,臉色有些白。遲遲抓著他的袖子,險些哭了出來:「爹,你怎麼輸這麼多功力給我。」駱何笑瞇瞇的看著她:「不要以為爹給你療傷了你就很快能活蹦亂跳,要好好養傷。你要全好,沒幾個月是不成的。」

    遲遲低聲嘟囔:「人家已經起誓了啊,就算能活蹦亂跳,也不會再去惹是生非了。」

    駱何笑起來,摸著她的頭頂道:「其實是爹冤枉你了,你長大了許多,早就不讓爹操心了。」

    遲遲抬頭:「我自然不會再讓你操心啦。等我傷好了,我們一家三口去星海定居好不好?」

    駱何哈哈一笑:「咦?怎麼少了一個人?」

    遲遲漲紅了臉,恨恨轉頭對著棺木道:「娘,爹就會取笑我。」

    駱何給了她一個爆栗,手卻未停,驟然封住她的**道,令她動彈不得。

    遲遲大驚,忙抗議道:「爹,你要罰我也不至於這樣。」一面說著,一面已經有了預感,眼淚簌簌而下。

    駱何替她擦去淚水,微微笑道:「乖,大姑娘了,好好聽爹說幾句。」

    遲遲忍住了淚,一眨不眨的看著駱何,聽他低緩道:「皇帝將錦安圍得跟鐵桶一樣。不知出動了多少禁軍,緝拿一切非錦安人士或者可疑之人。且召告天下,爭秋之舉擾亂天下,罪不可赦,自此嚴禁。定要嚴懲牽涉之人,但凡曾有偷盜行為者,輕則終身為苦役,重則凌遲處死。」

    遲遲渾身抖,說不出話。駱何憐惜的看著她:「只有一條,盜王乃天下眾盜賊之領,罪孽最深。若有人肯出,將盜王緝拿歸案,其餘人眾一概赦免。」他停了停,從懷中掏出一個簪子,替遲遲插在上:「爹當你是大人,所以把一切告訴你。你該知道,有些事身不由己,非做不可。這簪子是你娘最心愛的物事,你戴著它,不要覺得孤單,爹和娘總是最疼你的,無論在哪裡。」

    遲遲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不住搖頭,眼中全是哀懇之色。駱何把她摟到懷裡,疼愛的拍拍她的背:「傻孩子,爹要去見你娘了,歡喜得很。遲遲,世間事並無圓滿,有得必有捨,有捨也才有得。」他鬆開女兒,讓她躺好,然後走過去抱起錦繡的棺木,最後一次微笑著看了遲遲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遲遲的手指開始輕輕的動了一動,**道終於自解。她坐起來,掙扎著下地,跪倒下去。

    門外一片黑漆漆的,隱約可以聽到通道那頭傳來的河水嘩啦啦的聲音。她努力的回想駱何走的時候的樣子,想把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都記在心裡,只是,她當時淚眼模糊,竟然沒能瞧清。

    她心裡總還有個小小的僥倖,總覺得方才只是做了一場夢。因為他去的那麼平靜,好像完全沒有徵兆。她當然不肯相信,駱何會再不回來,再不會在她額頭上敲爆栗,再不會在她做錯了事情的時候板著臉罰她,再不會在她所有疑惑困苦的時候摸著鬍子笑瞇瞇看著她。

    她以為她可以和所有人分離,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再見不到駱何。這是不是說,從今往後,哪一時哪一刻,不管她多麼用力的想去找,駱何都不會再出現在她面前了?跑到星海去沒有用,尋到雪山裡去沒有用。

    這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活生生的在她的記憶裡,養育她,愛護她,陪伴她。她明明肯定的知道他就在某個地方,可是她找不到他了。

    遲遲聽見笑聲,也聽見哭聲。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只是固執的瞪著眼看著門外期盼著,眼睛裡有血落下也不自知。

    她緩緩的磕下頭去,這十九年的每個日夜都值得她叩謝。

    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她是如風如雲的駱遲遲,也是胸口有個瘡疤,再也補不起來的駱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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