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浮生
趙靖決不肯假手他人,親自為承平冷延換上嶄新的戰袍。三日之後,為二人下葬。
悠王早寫信來,隻字不提趙靖之過,反全是勸慰。
而香扇坡大敗時失散的悠軍也6續在大雨後回到隴城,承福點了點數,約摸有四萬人馬,加上隴城原本守軍兩萬,總共六萬人駐紮隴城。悠王本要派秦離帶兵增援,攻下清州城,被趙靖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勸住了。
葬禮那日清晨,趙靖特允所有將士,哪怕是伙夫,都到靈前祭拜。靈帳四週一片安靜,眾人有序的排成長隊,依次入內。承福於靈前大聲誦讀悠王親筆寫來的弔唁之辭,傷心處幾次哽咽。聞者無不落淚。只有趙靖始終面無表情,維持著緘默。
傍晚時分,趙靖命隴城所有將士到立劍台下等待閱軍。低沉緩慢的鼓聲中,眾將士著盔甲,握兵器,整整齊齊的立在台下。
趙靖登上立劍台,鼓聲停止。他的目光從離自己最近的兵士那沉痛肅穆的臉往後推移,一排排挺直如葦的悠軍,戰盔在夕陽下閃動著光芒,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六萬將士在校場上站成黑壓壓一片。而天邊晚霞燃燒得正熾,流雲如錦,眩目綺麗。
趙靖緩緩開口,語調低沉,卻因中氣十足而傳得極遠:「我軍鎮守邊關,幾十年來如銅牆鐵壁,北方諸國聞我軍名號,均惴惴而避。惜錦安無道,朝綱廢弛,內亂頻仍,民生凋敝。諸君親眼所見,莫不痛心疾,乃追隨悠王,以重振胡姜為己任,南下救民於水火。」
「諸君與官軍交手多次,敢問一句,我軍與官軍相比,哪一方英勇善戰?」
台下眾將士聽聞,俱是一愣,隨即不約而同的道:「我軍。」「自是我軍英勇善戰。」「當然是我們。」聲音雜亂,卻傳到很遠,最後排諸人雖然沒聽清趙靖說的什麼,卻聽到前面傳過來的話,也大聲道:「是我悠軍。」
趙靖點頭,略提高了語調,又道:「我軍與官軍相比,哪一方軍紀嚴明,鐵令如山?」
眾人此時比方才有了默契,一起喊道:「我軍。」
趙靖語調更高昂:「我軍與官軍相比,哪一方將領身先士卒,從不退縮?」
眾將士想起承平冷延等人,熱血沖頂,齊聲道:「我軍。」
趙靖目光死死的盯著台下,聲音雄渾,傳遍整個校場:「此役官軍以天時之奇詭得勝,諸君服是不服?」
六萬悠軍同時朗聲答道:「不服!」
趙靖放聲大笑,抽出疾劍,指著湛湛青天,語聲朗朗,慷慨激昂:「諸君可願與趙靖一起攻下清州,殺孫統劉止華鍛?」
答聲震天:「願意!」
趙靖一劍劈下,寒光湧瀉,插在台上,單膝跪下:「只進不退,以慰王將軍冷將軍在天之靈!」
六萬悠軍齊唰唰跪下,飽含熱淚,放聲道:「只進不退!」
趙靖霍然起身,扶劍立誓:「不到錦安決不回頭。」
眾將士高舉兵器,如怒潮一般吼道:「不到錦安不回頭。」
那一日,連硯江上的漁夫都聽見悠軍直衝雲霄的錚錚誓言。
然而閱兵之後的趙靖,收起了在台上的逼人氣魄,不顧承福殷切的眼神,默默的走回自己屋裡。
緊張亢奮之後,他終於感到了疲倦,唯有緊緊咬住牙關,好像在激流中搏鬥的船夫,堅決的撐著漿不讓自己被捲走。
他聽見腳步聲,心好像突然沉靜了一些,隱隱有了期盼。
遲遲站在門外。
他坐在陰影裡一言不。金色的陽光裡灰塵起伏,他置身的地方更加幽暗。
她默默的看著他,兩人視線相接,在彼此的眼神裡看到太多相似的東西。她走過去,像從前他曾經無數次對她做過的那樣,張開雙臂將他緊緊的摟在懷裡。
他的身體起先有些僵硬,逐漸變得放鬆,終於合上眼瞼,靠在她溫暖芳香的懷抱裡。她放開一隻手,手指劃過他糾結的眉頭,那樣溫柔的動作,使他不得不展開雙眉,徹底的,平靜的,坐在屬於他們的時光裡,暫時遺忘了疼痛。
過了很久,他聲音暗啞的開口:「我一直當他們是我真正的兄弟。」遲遲輕輕的拍拍他的背,拉起他的手:「你跟我來。」
趙靖訝然,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出去,到了馬廄,一人騎了一匹馬,出了軍營。
他們並沒有交談,一路不急不徐的前進。終於到了一家客棧,遲遲翻身下馬,帶著他走上樓梯,在一扇門前停住。
她並沒有立刻推開門,而是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門吱呀一聲打開,窗前那人手一撐,輪椅轉了過來。那人身後窗戶敞開,是春天浩淼的傍晚晴空。
那人緊抿的嘴唇微微張開,眼神異常沉靜,注視著他。
那張破碎的臉幾乎無從辨認。趙靖的心臟卻猛地收縮,僅僅遲疑了一個瞬間,他就踏上前去,緩緩的蹲下身子。在巨大到難以置信的喜悅當中,他注意到那人乾癟的雙腿,難過得幾乎不能呼吸。
那人的手沉穩有力的放在他的肩上:「靖兒。」
遲遲悄然退後,用最輕的動作替他們合上了門。晚霞燃燒在天際,她趴在欄杆上支著下巴,心裡被許多許多太過複雜的情緒漲滿。
那一晚,趙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一覺醒來,已經滿室陽光。他洗漱收拾了出去,見遲遲和屈海風坐在桌邊,桌上是熱騰騰的稀粥饅頭,心中竟有剎那恍惚。
到底軍務倥傯,他很快便匆匆離去。回到營中,命兩個可靠的兵士來到客棧,幫兩人挪到城中一個小院安置。
一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又回去。見兩人也剛回到院裡,不由探詢的看向遲遲,遲遲低聲道:「我們去給王將軍掃墓。」趙靖心中一絞,卻若無其事的接過遲遲手中的輪椅,親自推著屈海風進去。
遲遲柔聲道:「你留下來用晚飯麼?」趙靖點頭微笑:「這是自然。」遲遲輕輕笑了笑:「那我去給屈叔叔沽酒。」留下二人單獨相對。
直到此刻趙靖和屈海風才有機會將這十多年經歷一一訴說。趙靖聽屈海風的遭遇,自然是傷感。而屈海風聽趙靖經歷種種,有時讚歎,有時痛惜,說到高興處拍案,說到傷心處長歎。
等終於說到香扇坡,趙靖先沉默了一會,而後起身,負手立在階上,注視著黛色牆瓦後一望無際的碧空,背對著屈海風句道:「是我輕敵。」
屈海風微微一震,痛惜的看著他的背影。
只聽趙靖道:「華鍛料我太準,他以疑兵佈於清州北,早知道我不會在意,反而會回隴城。若我不是太自信,換一個人,定然直接入彀,去清州北救援,又怎會有此慘敗?」
他停了停,又緩緩道:「我為何早沒想到,華鍛未用大部水師自硯江攻城,必有原因?」
「我為何早沒想到,華鍛敢直攖我軍鋒芒,必有所恃?」
「而大雨剛至之時,我為何不及時下令撤軍?」
「潰敗之時,我判斷有誤,致使承平陷於伏兵陣中。而承平有難,我意氣用事,又生生害死了冷延。」
飛鳥連成一線,從遙遠的天邊飛過。清風徐徐穿過街巷庭院。
小院外守衛的士兵站的久了,腰背有些鬆垮。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孤零零的他忍不住想:「不知道將軍在裡面同那個鬼臉人說些什麼?」樹葉被風吹得沙沙輕響,他又瞇起眼睛看著萬里無雲的晴空,想:「真是見鬼了。現下倒晴成這樣?」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猛地看見遲遲站在不遠處的牆角下抱著一罈酒,似在仔細聆聽什麼,臉色出奇的蒼白。他也學著她側頭,卻除了樹葉婆娑聲以外什麼也聽不到。他不由搖了搖頭:「這姑娘好生奇怪。」
遲遲覺察到他注意了自己,勉強笑了笑,抱著酒罈轉到後巷去。額頭頂著堅硬的牆壁,疲憊無力的滑坐在地上。
趙靖嚴厲得幾近殘忍,他那樣無情的檢視自己,如同凌遲自身,卻依舊鎮定理智。她覺得胸口堵得痛,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坐了好久,生怕他們擔心自己,終於勉強站了起來,抹了抹臉,換上一副平靜的神情走了回去。
那邊趙靖已經神色如常,屈海風正說到什麼,見到她點頭道:「遲遲來得正好。她千里迢迢送我回來,其中詳情我也沒有說清,過來一起聽聽。」
遲遲走過去坐下,卻聽屈海風道:「清州城是王爺外祖家定居之處。紀妃病逝,王爺被遣送至悠州,紀家也漸漸勢微。後來雖然也出了個翰林,到底風光不同往日。當年得勢之時,紀家氣焰大那是一定的。清州城望族對紀家都敢怒不敢言,到紀家衰落,終於得了個機會扳倒紀家。天祥帝名義上對紀家不錯,可是早就意欲剷除而後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中曲折也不必說了,總之突然有天,紀家起了一場大火,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連王爺的外祖也活生生燒死。」
「可巧那正是王爺微服回清州探望外祖父之後。聞訊又匆忙趕回,然而終究已晚。王爺走得匆忙,遺落了銀兩印信,想調查此事反被人阻撓毒打,困窘中流落街頭被人當作乞丐,清州百姓冷漠,竟無人施以援手。此事乃王爺畢生中最大的屈辱慘痛,他回到悠州,我在悠州邊境相迎,王爺激憤之中將此事說給我聽,並拔劍立誓,日後要清州十萬百姓抵命。如今清州城遲早要破,王爺定不會忘了自己的誓言。」
屈海風說完,遲遲屏住呼吸,一雙明眸定定的看著趙靖。卻見趙靖蹙起濃眉,專注的沉思起來,然後又起身踱了兩步,對著樹蔭站定。
陽光如金粉一般灑下。他逆光而立,遲遲瞧不清他的神情,卻聽他道:「如果王爺真的打算屠城,恐怕也不僅僅是為了報仇。沅州一降,我軍長驅直入極為順利。而清州抵抗頑強,不僅是官兵之力。王爺必是想要殺一儆百,天下各州百姓並守城將士看到清州下場,再同沅州對比,自然震怖。我軍兵臨城下時該做何選擇,一目瞭然,將大大減少我軍傷亡。」
此話出口,連屈海風都有些吃驚。趙靖轉過頭,目光掃過兩人,突然換上溫和自若的笑容:「舅舅遠來,想必是想阻止此事。王爺知道舅舅回來,一定肯聽聽你的意思。我這就寫信給王爺。」
屈海風一愣,咳嗽一聲收斂心神道:「也不急。」趙靖想了想,頷道:「沒錯。要是王爺真有此打算,舅舅再去見王爺不遲。那時王爺高興,自然也好說話。」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態度誠懇,對兩人又和顏悅色,乍一看同平常並無二致。只是那雙眼睛幽深莫測,無喜無悲。
遲遲抬頭看他,陽光有些晃眼,浮塵中他好像離她極為遙遠。
過了兩日,屈海風暗地觀察兩人,趙靖說話溫和可親,遲遲應對鎮靜溫婉,不由歎氣。招手喚坐在廊下呆的遲遲過來,憐惜的看著她:「小丫頭,你在靖兒面前一個樣子,回來又是一個樣子。」遲遲沉默半晌,道:「屈叔叔,我很難過。」
屈海風目光愈柔和:「人生在世,傷心難過原不可避免。我知道你不願強迫別人,又何苦為難逼迫自己?」
遲遲垂下眼瞼,不一言。眼前的屈叔叔到底不是駱何,她同他想的,差的何止十萬八千里。屈海風生怕她愁腸百結悶出病來,便忙要她出去逛逛。遲遲勉強笑了笑:「也好。我還沒好好瞧瞧這隴城什麼樣子呢。」
她在大街上毫無目的的慢騰騰的走著。劫後餘生的隴城,並沒有太多的哀悼或者慶幸。許多店舖已經又開張了。
遲遲在一家店舖門口停住,猶疑著要不要進去。老闆娘笑盈盈的招呼:「姑娘,進來吧。這盞走馬觀花燈不貴的。」於是過不了多會,遲遲就提著那盞燈籠走了出來。
暮色漸漸的沉下來。遲遲走出城,天色已經黑透了。袖子裡有火折,她點燃了燈籠,人物的,花鳥的,魚蟲的,樹的影子在地上轉啊轉。
她走到人們踏青時歇腳的亭子坐下,把走馬觀花燈掛在欄杆上,自己坐到對面,抱著膝蓋一動不動的看著燈籠裡溫暖的燈光和那些旋轉的影子,心裡好像有許多情緒也這樣不停的旋轉,可是最終只剩下一個疑問:老天爺是故意要我看到這一幕的麼?
她疲憊的把臉埋在臂彎,喃喃的對自己道:老天爺一定是故意的,它要讓我知道好多事情趙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只是難道我能怪大哥?當日雪山之上他們彼此便該知道,從今往後,輸贏勝敗,將極之慘烈。
想到承平陣亡以來趙靖種種表現,遲遲心如刀絞。哪怕說到清州城百姓的事,竟也不忍心多勸一句。此刻她想:「他若拿定了主意,難道我能勸得了他?就算我勸了他,他並非真心想這麼做,又有什麼意味?他終究還是那個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趙靖。」
她緩緩抬起頭,那個燈籠似曾相識。
她想起柔木的那個午後,她打開房門,去而復返的他焦急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樣子。
她想起火光乍起時,她被他護在身後的感覺。
她想起他替她買酒回來帶著笑意的眼神。
她想起大年夜萬戶歡慶的時候他同她靜靜相對時炭盆裡火炭辟里啪啦的聲響。
她想起他推著輪椅慢慢走上小山,他們一起仰望過的飄著雪的夜空。
她想起那個互訴心事的夜晚。
她想起他們告別時他念的詞句。
一陣風猛地刮過,燈籠驟然熄滅。她緩緩走到亭邊,注視著夜空下隱約可見的丘陵的起伏輪廓。月光靜靜的灑在她被風吹起的衣裙上,少女苗條的身影被勾勒一條銀邊。
心中鬱結難解,她忍不住放聲清嘯。林中鳥兒被驚起,呼啦拉的飛過樹林上空。
遲遲哈哈大笑,一個縱身躍到枝頭,仰頭看著滿天清輝,星子入水。
一個念頭無比清晰而堅定的湧了上來:「若他們真的下定決心要屠城,那我無論如何也要殺了悠王。」
心中痛極,然而豪氣頓生,唰的拔出冷虹劍。
風吹得她腳下樹枝如波浪一般起伏。她便踏在這枝葉的波浪中漫然而歌,手中劍舞出奇麗生光的網,招招式式源源不斷,不可克制的隨心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太玄經?
她能感到劍鋒與風力作用時每個細微的顫動。頓挫抑揚,時而激昂,時而低沉,時而疾如電光,時而緩如煙裊,時而威如雷霆,時而婉如春水。
萬物逆旅,百代過客。
清光一閃,劍乍然收於臂側。汗水順著額頭流下,她仰頭大笑數聲,躍下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