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踏烽險(五)
    (五)水火

    **駿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麼,不安的挪動著腳步。趙靖手上用力,扣緊了韁繩。在那個剎那,他有種奇怪的預感,對方大軍之後的將領,並非劉止,而是那個俊秀的少年。

    然而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戰鼓聲已經如雷一般響起,震得人血脈突突的跳。

    兩軍迅接近,悠軍的騎兵快如閃電。而迎接他們的,自然是滿天箭雨。只有驚風弩和普通弓箭能夠在遠射程內不斷射在盔甲上,然而悠軍皆著重甲,箭雨威力並不大,幾乎不能影響悠軍的度。

    靠得更近時,胡姜軍的雷弩手被換到最前。雷弩的威力悠軍已經見識過多次了,衝在最前方的騎兵刷的自鞍後抽出盾牌。這盾牌並不大,卻也很沉,縱馬奔馳單手舉盾並不容易,所以開始有人落馬。所幸雷弩雖利,卻也需要一段時間裝弩箭,而弩身也甚是沉重,弩兵難以連續力,悠軍有了片刻的喘息,沖得越來越近,雷弩手不得不撤到後面,換上長矛手。

    尖利的矛尖刺入馬匹胸脯,灑開滿天血雨。踏著最前排落馬騎兵的屍體,更多的悠軍騎兵殺入,楔形堅決而凌厲的推入胡姜軍陣中。騎兵居高臨下的砍殺,骨骼碎裂,血肉橫飛。而胡姜軍也極巧妙的互相配合著,一人砍馬腿,一人頂住頭頂上的壓力,騎兵一旦落到地面,若不能身手矯捷迅調整姿勢,就要被胡姜步兵砍成肉泥。

    趙靖注視著前方,對承平道:「失了沅州之後,沅州軍對我軍恨之入骨。而劉止本人也是個了不得的人才,他帳下將士雖不算勇利,卻極堅忍。難怪華鍛調劉止軍來截擊。」

    說話間,悠軍步兵也已經跟上,從騎兵撕開的裂口中殺將進去。一時間廝殺聲震天。

    果然,憑著對悠軍的刻骨仇恨和平素訓練得當,劉止軍與悠軍相比竟然毫不落下風。

    眼看著戰況愈激烈,承平拍馬直奔劉止而去。悠軍士氣大振。

    鏖戰了近兩個時辰,突然頭頂滾過一陣驚雷,攝人心魄的砸將下來,蓋住了戰鼓聲馬蹄聲廝殺聲,震得人耳膜痛。趙靖疑惑的瞇起眼。

    電光火石之間,雨點毫無徵兆的大滴砸下,饒是馬匹皮糙肉厚,也被砸痛,嘶叫起來。瓢潑大雨如注,瞬間就瞧不清前方景物。趙靖死死握住韁繩,側耳細聽。喊殺聲並沒有停。這樣大的雨,對己方可怕,對對方也是一樣。

    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胡姜軍的鼓點節奏有了變化,雖然他無從分辨這樣的變化意味著什麼,但是心中已有不祥的感覺。跨下馬匹朝前走了幾步,趙靖立刻覺察到腳下鬆軟的土已經迅被雨水打透,形成泥濘或者大片泥漿,泥漿下深淺不一,馬匹的移動遭到了極大限制。

    他心頭一震,暴喝一聲:「鳴金!」然而一切生得太快,話音未落,他就聽見前方傳來巨大的爆炸聲。隔著那樣厚的雨幕都能看見火光驚心動魄的蔓延開來。

    原來,趁著大雨傾盆之際,胡姜軍的投石車按照預先演練那樣慢慢逼近,不斷往陣中投下油桶,桶中所裝火油,乃雪域特產,極為易燃。悠軍並不知道頭頂猛然落下的重物是什麼,有人甚至抽刀去擋,被淋得一頭一臉。

    胡姜軍以一種不易察覺的陣法後退,將悠軍圍在香扇坡下地勢稍低的地方。大雨裡弓箭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而投石車開始投擲火彈。

    十天之前,胡姜所有投石車上都被下令裝上一個小小的鐵蓋,剛好適合打火點燃引信而不被大雨澆熄。火彈從四面八方落入陣中,震耳欲聾。悠軍退兵的金聲已被完全掩蓋。

    隨著頭頂一道一道閃電雪亮的撕開天幕,火彈接二連三的爆炸。不但炸開了油桶,也點燃了烈火。火油在水裡不斷流開,而火焰也越燒越旺。

    悠軍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震得暈頭轉向。若是平時,悠軍騎兵定然已經遠遠驅馳,然而此刻土地泥濘不堪,馬蹄不穩滑開,身著重甲的騎兵紛紛跌落。而步兵也在滂沱中找不到敵人,只知道一身盔甲沉重得令人無法呼吸。

    胡姜軍早穿了輕便草鞋,繞開火場,在一旁等候,若有人離開火場爬出,便用佩刀一刀砍下。

    雷聲更響,雨勢更大。

    經歷了這場戰役的人永遠都不會忘記,在漫天席地的瓢潑大雨中,火光妖異的熊熊燃燒,被燒死,砍死,馬蹄踏死的人不計其數,甚至包括胡姜軍自己。

    悠軍徹底潰敗。在瘋狂的逃命當中,悠軍一次次衝散了自己的隊伍,並且敵我不辨的殺死了許多自己人。

    他們隱約記得來時的方向,拼著最後的血氣往後方奔去。趙靖此來做好了萬全準備,所以一應輜重糧草都帶上。後方兵士作戰能力稍弱,被大雨一澆,看到己方慘敗不斷的湧回來,身後跟的是裝備輕便士氣高漲的胡姜軍,倉惶中連抵抗的餘地都沒有,逃的逃,被殺的被殺。輜重糧草盡失。

    敗軍之中趙靖且戰且退。他身後執旗的參將馬蹄一滑,跌翻下去。恰好承平一身血泥,拍馬追了上來,狂吼一聲:「將軍快走。」順手俯身抄起大旗,牢牢握在手中,勉力指揮眾人撤退。

    又一陣喊殺聲傳來,落在悠軍耳中,真如四面八方傳來的喪鐘。

    卻是孫統軍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穿一身有別於悠軍的輕鎧加紅色戰袍,佔盡優勢,給予悠軍雪上加霜的沉重打擊。

    趙靖柄疾劍舞得入神入化,龍吟聲清越,寒光閃過,無人倖免。然而戰馬驚惶,敗退的悠軍不斷衝來,再無回天之力。

    一路拚殺,雨水沿著頭盔刷刷衝下,模糊了視線。原本想好的撤退路線再無用處,胡姜軍不知在何處埋伏,在大雨配合下,向悠軍布下了天羅地網。

    遙遙聽到一聲極為熟悉的嘶吼,趙靖猛地勒馬回頭,見雨幕當中帥旗轟然倒下,哪裡還有承平的身影?剎那間,所有血液都湧向頭頂,他驀的打馬衝回去,卻被一波一波的敗軍阻擋,還有胡姜軍不斷湧來,氣勢洶洶的撲上前截住他的去路。

    旁邊冷延追來,死命探身去拉他的鞍轡:「將軍,快走吧。」趙靖一凜,雨水冰涼刺骨,他重重的閉了一下眼,掉轉馬頭。然而沒走幾步,冷延坐騎馬腿就被追上來的胡姜兵士斬斷。在他落地瞬間,趙靖暴喝一聲,一手扯著他的胳膊將他拉起,一手疾劍劈下,冷延身後幾人鮮血噴得老高。座下馬兒如何受得了這下猛力,腳下一軟,跪倒在泥濘中。趙靖手不由一鬆,冷延砸到泥水中,拼著最後的氣力用刀背在趙靖馬股上一砍,馬兒吃痛,立刻跳將起來,帶著趙靖往前狂衝而去。

    暴雨中,趙靖心頭一片空空蕩蕩,顛簸的馬背上他不斷茫然的回頭,只見那片火海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視野。

    那是趙靖一生中最狼狽屈辱的兩日。他不得不率殘部往東南繞行。大雨一直未停。

    黎明時分他們找到一個已無人煙的破敗村落。趙靖手下幾個級別略高的將領搜索了一圈,找到了些柴草和面,用大鍋煮了幾鍋麵糊分給眾人。

    雨聲密集敲在茅舍頂,如烽煙火光中的戰鼓。趙靖慢慢走出屋子,房簷下士兵們神色茫然目光呆滯的坐臥著,身上俱是血泥,沒有人說一句話。

    趙靖不帶任何情緒的目光掃過他們,好像並沒有意識到」,十萬兵馬最後只剩幾百人還跟在他身邊。

    一名將領看得難過,不由趨向前來低聲道:「將軍,歇息一會吧。」趙靖充耳不聞,站在門口注視著滂沱大雨,整個人好像成了泥塑。過了許久,才聲音極啞的道:「修整三個時辰,我們去隴城。」

    那名將領大驚:「如何還能回到隴城?官軍還在城下。」趙靖面無表情的轉頭:「這樣大的雨,華鍛怎麼會還攻城?」那將領打了個哆嗦,沒有再說話。

    三月初十下午,趙靖回到隴城,卻不見承福來接。原來等待他的是一個更壞的消息:罕見的大雨不停,硯江氾濫,西城已經被沖毀。

    當日隴城建造之時就曾考慮過硯江的問題,所以糧倉等重要建築大部分都在較高的東城。只是水勢漸高,眼見東城也將不保。承福已經在江堤上堅守了一天一夜。

    趙靖二話不說,直接上了硯江江堤。堤旁大樹被沖得盡數倒下,露出觸目驚心的樹根。堤上已經豁開了大大一個口子,又被堵上。河工民夫在後方扎捆運送埽捆,悠軍不斷的將之堵在豁口上,必要是以繩索拉住人下去固定埽捆。

    雨勢實在太大,若來不及扎埽捆,便用石塊投下。不斷有被吊下去固定埽捆石塊的兵士被江水捲走,便有更多的悠軍奮勇補上。

    晨昏已經沒有了界限,轉瞬就陷入了夜色。

    漆黑的夜裡風聲和雨聲吞沒了整個世界。堤上眾人不眠不休,生死搏鬥,不亞於戰場上激烈凶險。

    翌日清晨,有兵士送水和食物來。承福停下手,走到趙靖身邊大聲道:「將軍,先吃飯吧。」趙靖漠然。承福早覺得不妥,此刻心下大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將軍,身體要緊。」趙靖鐵青著臉將他一把揮開,承福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勉強站穩身形,看見趙靖眼中凜冽殺意,嚇了一跳,又急又痛,一時說不出話。

    此時有人奔上堤來,卻是一個少女,渾身被澆得精濕,背後卻背了把傘。

    有兵士機警想要阻攔,少女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將手上的牌子伸到他面前,他看清是趙靖的腰牌,便往後一退。

    少女走到趙靖身邊,逕自遞過一個被油紙包著的饅頭。趙靖看也不看,大喝一聲:「滾!」少女毫不退縮,直直的看著趙靖,趙靖驀地轉身,隔著雨簾觸到遲遲溫柔的眼神,楞在那裡。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饅頭。遲遲撐開傘,站在他身邊。

    外面天地只剩白茫茫一片,他在她的傘下一口一口嚥著食物。

    傘並不能擋住這樣大的雨。雨水不斷的捲進來。她打了個寒戰,很快他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她的,她卻現他的手更加冰涼,忍不住用力反握。

    肌膚接觸時的真實感提醒了他某種記憶。在猝不及防的疼痛襲擊過來前,他果斷的把最後一口饅頭塞到嘴裡,轉頭說了句:「你到堤下等我。」就大踏步的離開傘下。

    她默默看著他偉岸的背影在風雨裡模糊起來。突然將手上的傘一扔,跳過去在他身後的士兵隊伍裡佔據了一個位置,接過遞來的石頭。

    大雨在一天以後停了。天放晴得那樣突然,若不是水位還那麼高,水勢還那麼急,堤上眾人已經被泥裹得不辨眉眼,面對那樣萬里無雲的晴空,真會以為是做了一場夢。

    承福鬆了一口氣,上前要對趙靖說話,卻現大雨裡喊話過後嗓子已經全啞了,一開口嚇了自己一跳。他粗嘎著聲音道:「將軍趕快回去歇息吧。」趙靖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在一個嬌小的身影上。那女子全身是泥,看不出媸妍,只有一雙眼眸波光流轉。她緩緩走上前來,趙靖握了她的手。眾人默默退開,看著兩人並肩走下大堤。

    卻在此時,長街那頭傳來馬蹄聲。趙靖猛地收住腳步,定定的看過去,看清來人面貌,心頭大喜,向前緊走了兩步。

    冷延一步一步的牽著馬走近。隴城將士不約而同站得筆直,神色莊重而充滿敬意的注視眼前這個戰袍已被鮮血和泥土染成紅褐色的年輕將領。

    冷延的腳步極緩,那匹戰馬也垂著頭,似每踏一步都極艱難。

    馬背上馱了一個人。

    趙靖屏住呼吸,站在那裡竟邁不開步去。

    承福搶上前去。甚至不顧自己把冷延撞到了一邊,跌跌撞撞的撲到戰馬旁,將那人抱了下來。

    那人身軀實在太沉,承福腳下一軟,抱著他跪了下去,膝蓋被撞得血肉模糊,卻渾然不覺,生怕再傷了那人一分一毫,將他緊緊的摟在懷裡。

    承福低下頭,看著那人睜得滾圓的眼睛,喉嚨裡不由自主的出一種嘶啞的聲音。他想替那人合上眼,怎奈手臂似有千斤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趙靖無意識的鬆開遲遲,走過去彎腰伸手,想要替承福完成他的動作,手卻在中途停頓。

    那人身上被砸得稀爛的護心鏡後隱隱露出翠色。

    趙靖顫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揭開那護心鏡。

    兩枚長長的,色彩斑斕的野鴨尾羽落在掌心。

    冷延站在一旁看著,此時突然微微一笑,平靜和緩的道:「我終於,把大哥的遺體帶回來了。」

    話音剛落,身子便往後一仰,想靠在馬上。怎奈那馬兒早已燈枯油盡,轟的垮了身子翻倒在地。冷延的身軀正好砸在馬腹上,再也沒有了動靜。

    趙靖猛地仰頭,想要呼喊,卻喊不出一個字,明晃晃的青天就在頭頂,一合眼,熱淚長流,再也支撐不住,跪了下來,手上還死死攥著那兩枚尾羽。

    他身後悠軍整整齊齊的轟然跪下,痛哭聲震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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