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破陣催(九)
    (九)笛霜

    華鍛到了前廳,果然看見華庭雩坐在那裡,桌上放了幾張帖子。胡姜風氣開放,女方主動提親的不在少數,通常都會留一張帖子,精巧繁複,或以錦帛刺繡為內頁,或題詩,或畫畫,是閨中女兒的手藝,越別出心裁自然越有機會提親成功。

    華鍛卻看也不看,只喊了聲爹。華庭雩瞧他神色冷峻,也不以為意,只當他小孩子賭氣,嘴角浮現淡淡的笑容:「鍛兒,成家立業,原本都是要做的。這兩年我沒替你操心成家這個事情,是我不好。」錦安原不知多少女子傾慕華家公子,只是誰都不敢貿然提親,怕碰了壁面子上過不去。這次華鍛立了軍功,眾人眼熱,終於按捺不住紛紛上門。

    華鍛卻道:「我還不想成親。」華庭雩板起臉:「胡說八道什麼?你自然要延傳血脈。薛候都要為人父了,你還不想成親?」華鍛本來不快,此時倒樂了,放鬆了身體懶懶的道:「薛侯行為浪蕩,兒子做事怎能以他為準?」那副口吻,倒把華庭雩平時的語氣學了個十足十。

    自華鍛封輔國大將軍後,華庭雩就很少再出言教訓,此刻華鍛又露出從前那副樣子,倒叫他生氣也不是,好笑也不是,所以只得咳嗽一聲,當作沒聽見,繼續苦口婆心道:「你好歹也看看那些帖子,萬一就合了心意呢?」華鍛悶聲悶氣道:「爹,我已經有意中人。」

    華庭雩詫異,然後喜道:「那就好。我這就命人上門提親。」華鍛靜默片刻道:「不必了。」華庭雩一愣,心裡隱隱約約猜到了七八分,不由歎了口氣:「那好,這事且放一放。只是早成家,也好安心立業。」華鍛微微一笑:「這話是爺爺對爹說的?」華庭雩三十有餘才娶妻生子,一聽這話就知華鍛是不動聲色的反駁。可是他看著華鍛那張肖似自己妻子的臉上露出倔強倨傲的神情,眼中是隱藏不住的傷心,一時竟胸中酸澀,重話倒說不出口,反而想起了許多往事,喃喃道:「當年你爺爺下獄又平反,我一直顧不上這些事。若不是救了你娘,也確實不會想到成親。」

    華鍛怔了怔:「救了娘?」華庭雩似有些懊悔,想了片刻才鄭重道:「你娘當初到錦安尋親,還沒見到該見的人就被攆了出來,時值寒冬臘月,她飢寒交迫暈倒在郊外,為我所救。」華鍛聽出些門道來,不由道:「那家人後來呢?」華庭雩搖頭:「這些陳年往事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知道了徒增煩惱。」華鍛心頭一凜,知道此事恐怕大有玄機,當下不敢再問。

    卻聽華庭雩又道:「這四五家姑娘都是望族之後,家世不凡,如今要回絕,也須面子上做的好看。其中還有殷家的二小姐,更要小心對待。」如今說話口吻,倒真的把華鍛當作了同殿之臣那樣有商有量了。

    華鍛一愣:「殷家二小姐?」華庭雩點頭,父子對視一眼,彼此心照。華鍛本來對此事不屑一顧,現在仔細一琢磨,才知道父親的苦心並不僅僅是要自己成親而已。所以他點了點頭道:「放心吧爹,我自有分寸。」

    封後大典之後,唯逍又下了一道旨意,命華鍛坐鎮錦安,主理各地軍餉兵馬調動事宜。華鍛先是以能力不逮為由謙辭,後來又在百官面前下誓言,不平悠州之亂,決不談兒女私情。一時間百姓傳揚,對這個年輕的輔國大將軍敬佩得五體投地。而上門提親之事也就此揭過不提,好像從來沒有生過。

    華鍛順勢解決了一事,但是另一事又頗為麻煩。唯逍大大咧咧的給他一個事情做,卻沒想到就算是輔國大將軍是正二品,兵部尚書亦是正二品,華鍛以大將軍身份插手兵部事宜,做起事來自然不能順利痛快。思前想後,當然知道又被唯逍耍了一次。他索性耐下性子沉下心,專揀那些棘手費心費力的事來做,對兵部尚書本人也禮遇有加決不怠慢,這才堵住了眾人的口。只是他原本倨傲冷漠,做這些事情畢竟有違本性,所以每次回府之後都覺得勞累不堪。

    琴心心情卻好得很,精心打理他的衣食住行,見他回來,笑吟吟的迎上去,又親自捧了涼茶和井水浸過的瓜果上來。華鍛一抬眼,見她明璫素襪,眉目如畫又不施脂粉,反而更加淡淡的,只道:「你先下去吧。」琴心心頭一酸,也不敢多說,只得退了下去。華鍛守著桌上燈火,聽著外面風刮過竹林,滿院蕭蕭之聲,不由起身取下牆掛的笛子放在嘴邊吹了起來。

    這年年底遲遲就要滿十八。十年之前駱何金盆洗手,再沒出過一個人有能耐奪得爭秋標的物,盜王之位也就懸空了十年。眼看這年又是爭秋年,各地的盜賊都到了錦安。人一多了,事情就更加難查。駱何又對遲遲說:「這事急不得,須慢慢察訪。做盜賊的,最怕什麼?」遲遲笑道:「最怕官差。」駱何點頭笑道:「這就是了。所以陌生人東問西問的最遭忌諱。今年眼看著又要爭秋,各個幫派又鬥得凶,互相猜忌,更是不能胡亂說話。咱們慢慢來。」於是和女兒都喬裝打扮了一番,裝做某個小城來的一對賊父女,混進了園子。

    遲遲跟著駱何,自然學了好多東西,比如園子裡的規矩,切口,各種功夫的由來,興奮得幾乎忘了自己來的目的。駱何搖頭歎息:「我原不想你跟我學這些,才金盆洗手,沒想到,兜來轉去竟又如此。」遲遲見父親傷感,便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道:「爹,我再不會學了點東西就去闖禍了。」駱何微笑,拍了拍她的頭頂。

    遲遲平日卻是沒事,總不能整天跟盜賊混在一起,也不能真去作案,所以扮做一個俊俏少年在路上行走。自從駱何遣散了駱府眾人,遲遲再沒見過跟自己最親的貼身小丫鬟彩兒和奶娘,一直悶悶不樂,四處尋訪想再跟他們見上一面,卻始終找不到他們的下落。她在城裡溜躂,希望碰運氣能遇到他們。哪知真的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心頭卻是一驚,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揉揉眼睛再去看,那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她記得那人從一處小門而出,忙繞到正門一看,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忙回到客棧,見到駱何就急切道:「爹,我剛才瞧見陳堅了。」

    「陳堅?」駱何一愣。遲遲頓足道:「就是追風堡堡主的大公子啊。」駱何的眼神慢慢凝肅起來:「他來做什麼?」遲遲道:「不知道,可是我親眼瞧見他從薛侯府裡出來。」說著心下著急,「不知道他們又要算計什麼。我大哥最相信那個薛小侯爺,這下怎麼辦?」

    駱何道:「這裡畢竟是錦安,你大哥的爹爹可是當朝宰相。你去提醒你大哥一聲,他們的事情咱們不懂,你跟他一說他也許就明白了。」

    遲遲想了想,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瞧了瞧天色,已經黑得透了,便偷偷溜到華府。還在屋頂上如御風飛行一般掠過,老遠就聽到一陣笛聲。到了華鍛的院子,她探出頭去,見華鍛正坐在當日兩人飲酒作別的樹下吹笛,那笛聲時而清遠空闊,時而溫柔低回,而其中那刻骨的憂傷怎麼也掩蓋不了。遲遲自與趙靖互明心意之後,對相思二字有了更深的體會,此刻聽到華鍛的笛聲,不由怔怔的想:「大哥這麼傷心,這麼意興闌珊,是因為我麼?」

    一曲既畢,餘音繞樑。華鍛手指撫過冰涼的笛身,笛身上閃」動銀色清光,不知道是月色還是心裡的霜。院中房頂兩人,各自出神。過了許久,華鍛起身走向屋裡,腳步一個趔趄,伸手要扶柱子,卻扶了個空,砰的摔到在地上。

    遲遲回過神,見狀心頭一緊,躍了下去,一把扶起他,低聲喚:「大哥,大哥。」見他蒼白的臉上青氣浮動,暗叫一聲糟糕:「怎麼在我眼皮底下中了毒?」院子的門早已被推開,琴心聽見聲響跌跌撞撞的撲進來,看見華鍛倒在地上,不由低呼一聲奔過去,卻見一個身影一閃,一個陌生人搶在自己前面攬住華鍛,忍不住要放聲大叫,被遲遲一把摀住了嘴。

    遲遲另一隻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幾把,露出本來的樣子,才放開手對琴心道:「是我。別亂叫。」琴心冷笑,要擋在華鍛前面:「是你又如何?我怎麼知道不是你對公子下了毒手?」遲遲沒心思理她,沉住氣回想自己第一次見到華鍛,他也遇刺,是如何應對,心下便有了計較,對琴心道:「你千萬不要聲張。敵人在暗處,你一驚慌倒中了他們的計。」一面自懷裡掏出胡業給她配的可以解百毒的靈香丸要喂到華鍛嘴裡,被琴心一把攔住:「你要給公子吃什麼?」

    遲遲沒好氣:「我在救他。」趁琴心猶疑,將靈香丸放在華鍛嘴裡,見他並不嚥下,咬了咬嘴唇對琴心道:「你聽我說,你現在趕快去找楚容帶刀,要他們一個來此守護大哥,一個去請大夫,千萬不要驚動旁人。」她知道情況危急,所以說話語氣嚴厲。琴心見她不知怎的有種威嚴氣度,竟乖乖的點了點頭轉身要走,想想又回過頭不放心的看著遲遲,遲遲唉了一聲:「快去吧,你磨磨蹭蹭真要害了你家公子了。」琴心這才急匆匆的往外奔去。

    遲遲將華鍛扶到床上躺好,倒了杯水喂華鍛送藥,坐在床邊握了他的手。等了一會,還未見華鍛醒來,雖然明知沒有什麼藥可以立竿見影,心中也不免焦躁,想:「這靈香丸可以解百毒,可是萬一大哥中的不是常見毒藥又怎麼辦?」

    她五內俱焚,俯身看華鍛臉色一次又一次,瞧見他臉上有晶瑩的水珠一直順著流到唇邊,這才覺是自己的淚水滴了下去,想到從前華鍛說的飲鴆止渴,更是心痛如絞:「大哥,你一定不能有事。」

    說話間突然覺得華鍛的手上有力,反握住自己的手,不由大喜:「大哥,你醒醒。」見他仍舊昏迷,便探他脈象,覺得越來越平穩,這才放下了心。此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卻只有一人,遲遲轉過頭去。琴心奔進來道:「楚容去找大夫了。帶刀跟著老爺出去辦事,還沒回來。」

    遲遲點了點頭,道:「那好,別怕,我會一直守在此處。」琴心站到床角,見華鍛雙目緊閉,眉頭蹙起,不知是不是昏迷中做著噩夢,眼淚便掉了下來,哽咽道:「公子。」遲遲見她情難自禁,便柔聲道:「放心吧,我給他吃了藥,一時半會不會有事。」

    琴心不語,見華鍛雖然神志不清,但仍然緊緊握著遲遲的手,自己並沒有置身的地方,便默默退到一旁,癡癡的望著華鍛。

    燭淚不斷滴落,遲遲和琴心均想:「怎麼還不來?」每一刻都如此難捱,卻見燭火猛然搖晃,竟是要燒盡了。琴心忙起身又燃起一支蠟燭,心慌意亂之間燒到了手,也忍住不吭一聲。

    半晌遲遲突然坐直了身子,凝神聽了一會欣然道:「他們來了。」心中一動,又道:「我先迴避一下。」說罷足尖一點飛出窗外,伏在屋頂挪開一小片瓦,往下看去,果見楚容帶著一個大夫前來。

    那大夫替華鍛診了脈,又仔細察看了一番,方道:「大人中了劇毒,本是片刻就要毒身亡的,所幸大人天賦異秉,竟自己把毒化解了四五分。現在我開個方子,你們趕快去抓藥,我再用針。」

    如此忙了大半宿,華鍛終於緩緩睜開眼睛。琴心捂了嘴,喜極而泣。楚容遞了個眼色給她,又送大夫到院門口,彭時正也已經候在外面,楚容對大夫做了個揖,道:「多謝大人了。這事牽扯太大……」這大夫其實是太醫院的太醫,早就司空見慣,忙道:「今晚的事我不會再對第二個人提起。」楚容點點頭,對彭時正道:「先送大人出去。」彭時正去了,楚容方轉回屋裡,命琴心大聲哭泣,一陣擾攘,驚起眾人,說華鍛中了毒性命垂危。

    遲遲見楚容竟有能耐請了太醫,做事又有條有理,心想:「這人做個侍衛倒真是委屈了他。」

    華鍛靠在床上,見楚容一番詐唬,也不由好笑。笑容剛到嘴邊,卻不知為何胸口一痛,好像丟失了一件要緊物事。他看著琴心:「是你陪了我一宿?」琴心默然片刻,方道:「是,卻不是我一個人。」華鍛合上眼,好像倦極睡著了。琴心卻覺得心裡更加空蕩蕩的,在床頭立了一會,才吹滅了燭火退下。

    過了好久,有人悄無聲息的走進屋裡。華鍛睜開眼,微微一笑:「你來了。」黑暗裡兩人視線相碰,室內一片寂靜。方才彼此有許多話想說,此刻倒一句都嫌多餘。

    過了好一會,遲遲才帶著笑意開口:「楚容在外面,也要等我走得近了才知道是我沒劈一掌。」話音未落,華鍛眼前驟然一亮,卻是少女點了燈,笑盈盈的站在那裡看著他,烏黑明亮的眼眸裡全是探詢和撫慰之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華鍛胸口好像被一把大錘砸中,一時只能微笑不能言語。遲遲坐到床邊端詳他的臉色:「大哥你現在感覺怎樣?」華鍛道:「好多了。什麼天賦異秉,是你給我吃了藥吧?」遲遲一笑:「瞞不過你。」

    華鍛笑道:「不知道下次遇刺你是不是還剛好來看我。」遲遲瞪他一眼:「在相府裡都能出這種事,還有心思拿自個兒開玩笑?」華鍛微笑:「只要有人,自然就可能被收買被要挾。可是我運氣好,總遇到福星。」遲遲笑出聲,心下卻更加難過:「他身邊沒幾個親近的人,沒想到卻要由我來告訴他薛小侯爺居心叵測。」於是凝視他的眼睛緩緩道:「大哥,你既這麼說,有沒有想過身邊的人不可信呢?」

    華鍛一愣,聽她又道:「你還記得雪山上曾經說過,始皇帝有兩個侍衛,是一定要守護皇室的。你也知道先皇並非以太子身份繼承皇位,先前那位太子身邊的死士,也就是兩大侍衛的後人,便潛伏在追風堡。我曾經有個姐姐在追風堡,所以碰巧知道了這些事情。而今日,我看到追風堡裡的人到了薛小侯爺的府上。」說完目不轉睛的看著華鍛。

    華鍛沉默片刻:「死士?莫非還有人想為先太子洗冤?」遲遲低聲道:「只怕不僅僅如此,先太子還有骨血流落人間。」華鍛眸中暗光閃過,才要答話,卻聽遲遲低聲道:「我得走了,你放心,我不會插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說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而去。不多時就聽見外面楚容大聲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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