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破陣催(七)
    (七)蝶引

    遲遲快馬加鞭回到鳳常,將馬兒拴好了,躡手躡腳的摸進書房。見駱何正在燈下看書,溜過去想在他眼上一蒙。哪知駱何閒閒的抬手要翻書,手指剛好劃過她的手腕,她右臂一麻,只好老老實實的跑到書桌前垂手站好:「爹,我回來啦。」

    駱何見女兒果真狠得下心很快回來,心裡又是欣慰又是憐惜,遂微笑道:「小猢猻,還不好好坐下?」遲遲得了令,登時就變回了從前的樣子,坐下來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茶,將桌上放的果子點心掃蕩乾淨,方把一切對駱何分說明白。

    她瞧見書桌上堆了老高的一疊書,便探頭過去:「爹,你在看什麼書?」駱何撚鬚笑道:「我查查古書,你身上那個毒實在蹊蹺。」遲遲一喜:「有眉目啦?」駱何頷道:「我還需找一個名醫求證。」遲遲啊了一聲:「這次我們去哪裡?」駱何道:「魯州。」遲遲哈的笑道:「好啊,離錦安那麼近。說到底,咱們還是得回錦安去查,這下兩相便宜了。」

    父女倆收拾了行裝,先繞道去紅若墳前祭奠一番,然後一路散著心到了魯州月城邊上的一個小村落。時值春暖花開,河流清淺明亮,鴨子已經可以在河上游來游去,小草剛冒出嫩綠的頭,淺黃色小花在風裡輕輕搖曳。

    駱何在村裡打聽了一番,帶著遲遲找到村後一家頗大的院落,垂髫童子忙著進去通報,不多時一個身材矮小眉目細長的老者從屋裡轉出來,一開口聲如洪鐘,倒唬了遲遲一跳:「老駱,你可算來看看我了。」駱何笑道:「胡兄別來無恙?」那胡老頭也笑道:「不過是耕種幾畝田罷了。」一面打量遲遲,吃驚的瞪大了眼:「這是你家那個調皮搗蛋的丫頭?居然長這麼大了。」遲遲笑著喊了聲:「胡伯伯。」駱何微笑的看了女兒一眼:「今年也快十八了。性子還沒改。」胡業一面笑一面對那童子道:「快去把家裡的寶貝都藏起來,尤其是那些怕摔的。」遲遲被兩個老人調侃的無可奈何,只得悶悶的跟在一邊進到屋裡猛喝茶,耳朵卻支稜得老高聽兩人敘舊,生怕錯過了那些好玩的事情,聽到有趣處轉過頭跟那童子一起相對咧嘴。

    兩人聊了許久,駱何才將來意道出。胡業一怔,言語間竟有些激動:「你竟懷疑是芳蝶引?」忙命遲遲伸手給他搭脈,又細細察看她的臉色,並從懷裡摸出銀針,在遲遲幾處**上輕輕用針,查問是否癢痛。一邊呵呵直笑,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

    遲遲暗想:「這個胡伯伯可真怪。我中了毒他還那麼開心。」卻見胡業笑瞇瞇的看著自己,好像酒鬼看見了酒,財迷看見了銀子,不由往後縮了縮。胡業卻擺手道:「小姑娘別害怕。我不再用針了,來,吃了這顆藥丸,甜甜的,一點也不苦。」遲遲連分辯自己是十八而不是八歲的力氣都沒有,乖乖的張了嘴吞下藥丸。

    過了不多會,遲遲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叫出了聲。駱何一愣,忙看向胡業,一邊摸摸女兒的秀以示撫慰。胡業摸著鬍子笑道:「小姑娘你中了我的天葵散,當然要痛一點。」遲遲氣得險些要摔到凳子下面去。胡業被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瞪得一陣心虛,忙賠笑對駱何道:「芳蝶引本身沒有什麼毒性,卻能讓別的毒藥加倍。我給你寶貝女兒下毒,就是想確認一下。」說著得意洋洋的指著遲遲,「你瞧,我這天葵散本來要再過些時候才作,這下卻如此之快。我給的量小,作應該沒那麼痛,可是你家小姑娘嘴唇白冷汗直冒。可見是芳蝶引沒錯。」

    駱何歎氣:「你快給她解了毒吧。」胡業飛快的往遲遲嘴裡又塞了顆藥,遲遲忙不迭的嚥下,一陣奇苦衝到頂門,眼淚差點掉下來。胡業拍拍她的頭:「良藥苦口。下次有人給你吃甜的藥,十有**是毒。要是苦的,嗯,也有可能還是毒。」

    遲遲好久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才悶聲道:「什麼是芳蝶引?」胡業道:「這是一種秘藥,並非用來傷害人身,而是用以追蹤。」遲遲大駭:「追蹤?」胡業點頭:「吃過這種藥的人,身上會散很細微的香味,你我是聞不到的,只有經過特殊訓練的蝴蝶才能循香找到,所以叫芳蝶引。」

    遲遲怔在那裡,只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思緒亂如雜草。又聽胡業繼續道:「只是蝴蝶壽命短暫,飛動又不快,只有被追蹤者在一個地方停留一定時間方能被找到,而且往往只能偵知大的方位,卻無法具體而微。但也算是個極巧妙的追蹤法子了。」

    遲遲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緋色衫子的衣角。駱何歎口氣,緩緩道:「據我所知,這芳蝶引已經失蹤很久了。」胡業完全沒覺察到父女兩人的神情,興致勃勃道:「老駱,要是我沒記錯,這芳蝶引是三十年前爭秋的標的物。被當年的盜王取得,就再沒在江湖上出現過。」

    駱何眼睛裡露出少見的冷意:「用來對付一個孩子,真是捨得下本錢哪。」胡業愣了愣,搔搔腦袋:「的確是件蹊蹺的事情。」駱何問:「有沒有解藥?」胡業沉吟片刻道:「我得回師門一趟。我師傅留下那幾屋子的書裡恐怕有些線索。」駱何點點頭:「那我同你一起回去。」胡業嘿嘿笑道:「倒勞煩駱三爺為我做個保鏢了。」原來他當年醫術冠絕天下,卻脾氣倨傲倔強時常拒絕醫治病人,因此得罪了許多人,不得不隱居於此,駱何恐還有人向他尋仇,自然要護送一程。

    說話間已值晚飯時分,胡業叫了胡夫人出來,慇勤招呼父女二人用飯。正上菜時,先前那名童子走進來道:「大叔說既然先生有客就不過來了。」胡業點點頭,對遲遲道:「我這裡還住了個朋友。你要是見到他可不要嚇一跳,更別調皮。」遲遲癟了癟嘴:「胡伯伯,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不好?」胡業連忙擺手:「不可不可,我們一心門可從來不讓女子進門。」遲遲氣惱:「這是什麼規矩?」胡業神秘兮兮的一笑,低聲道:「我祖師傅在女子手上吃過大虧,他心眼兒小,我們做後輩的也沒法子。你嬸嬸都沒跟著我去過呢。」遲遲聽他誠實的自暴家醜,倒不好意思強求。所喜胡夫人樣貌可親,對她極是慈愛,才安心在胡家呆了下來。臨走時胡業又給了遲遲一瓶香露,說是可以暫時壓住芳蝶引的味道,這才放心離去。

    那夜遲遲迷糊睡去,隱約間瞧見自己正站在黑乎乎的森林裡拋銅板,拋向哪個方向就往哪裡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也拋不完,永遠也不知道該去向哪個地方,一回頭,許許多多的蝴蝶在身後。她睜開眼,知道自己做了噩夢。月光鋪在床前,真如霜一樣清冷。她披衣走出去,躍到屋頂上抱膝坐著,抬頭看著天上明月。

    她記起那個清冷的背影,那朵捏碎的桂花,那些事情說起來也許不再傷心,可是並不會被淡忘。其實,她曾經那樣害怕過,誰都沒有察覺到,包括駱何,包括趙靖,甚至包括她自己。只是現在,那些細微的,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好像燈火下影子一樣飄忽的恐懼又回來了。因為這場逃亡,她一再一再的失去,得到的那些也沒法彌補。而現在,很多疑問迎刃而解的同時,更大的謎團籠罩過來,對於真相和未知的結局,她腦海裡第一次閃過要不要去看到的疑問。

    院子裡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遲遲回過神,往下面看去」,瞧見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坐在輪椅上背對著自己。她在心底啊呀了一聲:「這位想必就是胡伯伯的朋友了。我這麼坐在屋頂上,給人瞧見,可大大的失禮了。」正要悄悄的溜下去,卻聞見一股奇香的酒味,原來是那人打開了酒葫蘆的塞子。遲遲咕嘟嚥了嚥口水,那人已然覺察,轉過頭,臉在黑影裡看不清楚,然而兩道犀利的目光卻如刀一樣掃過她的面龐。

    遲遲萬分尷尬,只得站在屋脊上盈盈襝衽。那人淡淡道:「小丫頭饞酒了?」遲遲連忙點頭,那人道:「你若是不害怕,就過來喝一杯。」遲遲笑嘻嘻的跳下去,瞥到那人的臉,不由一愣。原來那人臉上佈滿了一條條的刀疤,好像整個臉都碎了重新縫合起來,十分可怖。那人見了她的神情,嘿嘿一笑,一揚葫蘆大大的喝了一口酒。

    遲遲忙道:「千萬給我留點。」那人詫異的看著她,反倒笑起來:「老胡的客人也跟他一般奇怪。」說著又從懷裡摸出個小酒葫蘆,扔給遲遲。遲遲心想:「不知道他身上藏了多少個酒葫蘆,還說我奇怪呢。」那人見她眼珠子轉來轉去,突然道:「只有兩個。」遲遲嚇了一跳,想:「原來他會讀心。」那人卻搖頭道:「非也,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心裡想什麼,臉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呢。」遲遲大樂,喝了一口酒,故意不說話。那人果然像和人交談一般道:「這般好酒一個人喝確實沒意思,今天便宜了你。」遲遲又喝一口,那人笑道:「不告訴你。」遲遲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她心裡方纔所想,的確是要問這酒是從何處買來。

    那人也笑了起來:「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我姓駱,名遲遲。」那人一愣,喃喃道:「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遲遲忙搖頭:「我出生的時候賴在我娘肚子裡不肯出來,我爹才叫我遲遲的。」那人眼中全是笑意:「是個好名字。」遲遲道:「不知怎麼稱呼大叔?」那人飲了兩口酒,望著地上斑駁的樹影,輕輕笑道:「我的名字嘛,屈大。你就叫我屈叔叔好了。」

    遲遲猜他必是胡謅了一個名字告訴自己,也不揭破,仍舊笑盈盈的叫了聲屈叔叔。屈大果然甚是開心,又道:「方纔看你愁眉不展,現在好多了?」遲遲點頭:「也不是我愁眉不展一宿事情就能解決啊。何況有了好酒還想那麼多做什麼。」屈大大笑,這一老一小倒頗為投契的喝了半宿酒,各自回房歇息不提。

    遲遲在胡家呆了些日子,過的十分愉快。白日纏著胡夫人,跟著一起趕鴨子到河裡。她喜歡那毛茸茸的小鴨子,每個都愛若珍寶,各自取了名字,一轉身卻又分不清哪個是哪個。胡夫人教她如何醃上好鴨蛋,一切開油汪汪,正好拿去晚上跟屈大吃飯喝酒時做小菜。又學著把蘿蔔挖空,吊在房簷下種蒜苗,吊了好幾個,有時出門太急沒看前面,額頭撞得砰砰響,看得那垂髫童子轉過頭去偷偷掩嘴笑。

    遲遲和屈大閒聊,從言語間知道屈大當日不知為什麼受了重傷被胡業救回,然後一直跟他呆在此地。遲遲暗想:「沒想到胡伯伯心地這樣好,肯照顧一個人這許多年。」屈大看她的神色,微微一笑,對遲遲道:「可別小瞧你屈叔叔,這屋子裡的桌椅板凳如何?」遲遲看了一圈:「十分精緻。」而後恍然大悟,「原來屈叔叔做木匠生意。」她想了想,又奇道:「可是我並沒見哪裡有木匠工具。」

    屈大隱居在此多年,生活素來無聊,此刻見她天真浪漫,倒少了幾分戒備隱藏之心,滾著輪椅帶她到後院,提起一把形狀象劍寬度象刀的工具,唰唰幾下一段木頭就被切成兩條帶榫頭的桌子腿,大小長短尺寸毫無二致。遲遲見了他的手勢,不由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分明是極高明的劍法,卻被演化來做木工。」不由喃喃道:「可惜了。」屈大明白她在說什麼,笑道:「想不到小丫頭還有些見識。不過有什麼可惜的呢?」他拍了拍自己已經乾癟的雙腿道,「沒了腿,劍法再高明也是無用。」神情蒼涼落寞,似有無限傷心之事。

    遲遲一陣心酸,卻故意強笑道:「要不我拜屈叔叔為師學劍法好了。」屈大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道:「讓我瞧瞧你的劍。」看了遲遲的冷虹劍後搖頭,「是把好劍。不過我的劍法不適合這麼輕的劍,也不適合你這個嬌滴滴的小丫頭。」遲遲去提剛才他用來削桌子腿的工具,果然沉,險些拿不住掉在地上。屈大大為得意,抄手在一旁嘿嘿取笑遲遲。

    笑了好一會,屈大怕她不高興,又道:「不過我可以教你別的秘訣。」遲遲眼睛一亮:「莫非是釀酒?」屈大哈哈大笑:「你怎麼知道?」遲遲笑道:「屈叔叔你天天喝酒,還招待我喝,卻從來不去買酒,這酒也不是周圍村落的酒,自然是自己釀的。你不傳我劍法,只有這樣寶貝的釀酒法子才拿得出手對不對?」屈大笑道:「小丫頭,這幾天把周圍村子的酒都喝了一遍啊?小心你爹回來揍你。」遲遲笑嘻嘻:「叔叔你不說,我不說,我爹怎麼會知道?」

    自那以後,遲遲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又要照看小鴨子,又要學釀酒。胡夫人有時也來幫手,抿著嘴直笑,然後道:「你那個胡伯伯不愛種地,也不愛喝酒,就喜歡在人身上扎針,拿人試藥。遲遲你來了,你屈叔叔才算遇到知音。」

    做工累了,遲遲靠在樹下,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悠悠的道:「真想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胡夫人在一旁繡花,不免道:「天底下如今這麼亂,這好日子怕也有限。」遲遲歎氣:「要是不打仗該有多好。」胡夫人點頭:「男人的事兒咱們想不明白。」屈大喝口酒道:「前頭那二十多年不打仗,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錦安鳳常還好,別的地方說是民不聊生也不為過。否則怎麼好端端的一下子這裡也反,那裡也反?」

    遲遲道:「這麼說,這天下亂了並不是悠王的錯兒?」屈大瞇起眼睛:「做了皇帝自然就捨不得不做。與其這大好江山白白被他們糟蹋,不如有英雄取之,也省了這許多折騰……」胡夫人嚇了一跳,連忙把院子門關上,埋怨道:「屈兄弟,這話給孩子聽了不好,也要小心隔牆有耳。」遲遲卻笑道:「嬸嬸,不礙事。有我在,決沒有人能偷聽了去。」又轉頭對屈大道,「可是悠王做了皇帝,就一定是個明君了麼?我看不見得。」

    屈大一愣,打量的看著遲遲:「這話有意思。」遲遲不好說自己見過悠王手段如何陰毒狠辣,只道:「我以為做皇帝的,應該是個寬厚慈悲之人。」屈大搖頭:「小孩子見識。照你這麼說,定風塔上的聖僧才該做皇帝。胡姜朝綱廢弛已久,貪官污吏橫行早成風氣,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懾天下,開闢一番新天地。」

    胡夫人放下手裡的繡花繃子對屈大笑道:「想起來,隔壁村汪老頭說,明兒就來取桌子。」屈大也笑:「那遲遲過來幫把手。」然後悄悄對遲遲道:「嚇壞了你嬸嬸,有你好看的。」遲遲低頭笑:「明明是屈叔叔你說話大逆不道。」

    小草被微風拂動,拂得遲遲的腳踝癢癢的,頭頂有鴿子飛過。不知什麼時候,天空漸漸積了厚厚的雲,遠處傳來悶雷的響聲,這個春天第一場雨就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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