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未款
孫統一路追擊,見對方軍馬雖散不亂,心中警覺,便放緩了度。承澤見誘敵之計已不可盡完功,雖然惋惜,但念在已完成了大半,便索性反殺回來。司馬率緊隨其後。雙方正殺得難解難分,陳封趕到。
朔風正急,鼓角聲沉,萬里飛雪。雪花雖細,卻飄得亂人眼。馬蹄颯踏,捲起地上冰雪,如塵土漫天。初時潔白皎然,漸漸卻殷紅逼人。
劉止鍾回一路追來,遙遙瞧見此情此景,一面感歎悠軍驍勇,一面敬佩孫統果然了得,帶的人馬並不相形見絀。鍾回摩拳擦掌,想要衝下去一鼓作氣將悠軍殺個片甲不留,劉止苦勸:「還是聽大將軍的吩咐,再等上一等。」
卻聽得遠處轟隆隆放下吊橋,悠軍如潮水一般自城中湧出,嘶喊著衝殺過來。孫統陣中正殺得興起,一抬頭瞧見陰霾天空下悠軍黑色戰旗在雪色映下比墨色還沉,不由大笑一聲:「敗軍還敢再來?」說話間,翻身一躍,立於馬鞍之上。那匹桃花馬乃為名駒,奔跑縱突,馬背上卻穩如平地。孫統大刀虎虎生風,身旁丈內人眾紛紛落馬。大刀收勢不住,嵌在一匹馬脖頸上,那匹馬兒並未立刻倒下,孫統也不拔刀,卻反手取弓抽箭,三箭並,宛若流星,下面那箭射中執旗之人座下馬眼,中間那箭射中執旗人胸口,上面那箭射斷繩索,只見旗上「悠」字隨風一展,迅滑落。眾人駭然,孫統已翻身坐回,手腕一沉,大刀被拔將出來,鮮血如雨噴出。
鍾回劉止早就等著這一刻,趁士氣大振,不待悠軍會合,便分兩路夾擊而上。悠軍失去大旗,便稍有疏鬆,被鍾回劉止截斷。
眾人驚歎孫統電光火石間射落對方大旗,不論是胡姜大軍還是悠軍心裡都叫了個好。尤其是悠軍,想到當日遭到孫統伏擊,那氣貫長虹的九星連珠射翻趙靖,都還心有餘悸。陳封卻皺了皺眉,拍馬追上孫統。
卻聽號角聲清越響亮劃破天際,不知道何時,悠軍陣中又出現一面大旗,依舊是潑辣辣的黑色。孫統冷笑,將大刀橫於鞍前,取了九枝箭,將弓拉得如滿月一般射了出去。旁人只看到那九枝箭連成一條長長的金色的平直線,前箭箭尾與後箭箭鏃之間距離均等。箭鏃所到之處有金光流動,令人眩暈,不可逼視。
孫統了箭,哈哈大笑數聲,卻突然頓住:不知什麼時候那面黑色大旗反轉了過來,上面繡的再不是「悠」字,而是一個銀如霜色雷霆萬鈞的「靖」字。他一怔之間,第一枝箭已距旗繩不過數寸,卻有黑色劍鞘堪堪擋住了去路,看似輕輕一撥,箭身便碎成千萬片。孫統心驚,匆忙間只瞧見握劍那人拇指一推,劍鞘飛出,露出有裂紋的劍身,雖然無光,卻有龍威,哪怕萬千軍馬廝殺之聲也沒有壓下劍氣間的清嘯之聲。
九星連珠箭世所罕有,連成一線只是表象,其中變化萬千。那長劍破去第一枝箭,正要依法絞碎第二枝箭,第二枝箭卻度驟然一緩,第三第四枝箭度也忽然加快,三箭竟在剎那間並排,比劍身還長。使劍之人若想三箭齊斬,只能拼著手腕被穿,否則定會失了最右一箭。使劍之人手腕一偏,劍鋒斜切,只擊斷最左一箭箭鏃,便不再動。那箭鏃往右射去,剛好射在中間一箭上,箭鏃也與箭尾分離,再往右擊去,眼看最右一箭就要射到旗繩之上,中間的箭鏃已經將此箭震斷。這套連環相擊的法子,卻是使劍之人臨時從這九星連珠箭裡演化出來的。
四箭俱落。見者不及叫好,剩下五箭卻已也形成了齊頭並駕之勢,卻是形成了一個上一中二下二的巨大箭圈,射將過去。使劍那人索性飛到旗桿之前,似要以血肉之軀擋住那迅捷無倫的箭圈。卻見劍鋒微微一動,好像驚濤駭浪中黑龍昂,倏忽又沉入,驚鴻一瞥間五箭已被巨浪吞噬。只是中間有一點極細的暗紅光芒卻未被止住。原來那九星連珠箭還有最後的殺招:其中一箭為母子雙箭,貼得緊緊的,看上去只是一枝箭,卻在最後驟然分離,在圓心處,細小的子箭勁射而出。那人絞了五箭,決計躲不過那隱藏的第十箭。旁邊不遠處的承澤見狀,張口欲呼,卻現喉嚨乾澀,無法聲,只得縱身撲上,妄圖替那人擋住第十箭。那人卻手掌微微一斜,看似輕巧的在胸前一托,第十箭竟然在離他胸口一分之處轉了方向,反射回去,射在一名正衝上來的胡姜兵士胸口,還未減勢,將那人身體射穿,又射在第二人身上,最終射中第三人。
使劍那人一笑,順手一撈,將承澤扔回他的坐騎上。眾人這才現,悠軍主帥趙靖不知藏身何處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還破了孫統奇妙難描的九星連珠箭。胡姜軍見他挾劍驚風縱橫凌雲的神威,都心膽俱寒,而悠軍早轟然高呼,反撲回來。
承澤抹了把冷汗道:「將軍,你也太托大了。」趙靖一面殺敵,一面回頭笑道:「上次我就吃了這第十箭的虧,你們都沒瞧清楚,我卻琢磨了很久要怎樣破這九星連珠箭。」談笑之間,已殺出一條血路。卻見他嘴角似乎帶笑,眼中卻是凜冽殺氣,直逼孫統而來。陳封跟在孫統後面看見,頭皮麻,見孫統還有些恍惚,只得衝上前去,擋在孫統身前,胡姜軍緩緩後退。
承澤承福司馬率也已經掩殺過來。陳封暴喝一聲:「放箭!」孫統回過神來,拉弓而射。亂軍之中竟然再難找到趙靖身影,只記得他方纔那如刀一樣的眼神。
陳封墊後,浴血奮戰。眼見承澤承福就要追上,心知不敵,更殺得眼紅。斜刺裡卻衝出一人,正是劉止。兩人且戰且退,終於全身而回。事後回想起,均後怕道,幸好追上的不是趙靖。
胡姜諸將並不知道,破了九星連珠之後,趙靖以進為退,廝殺了片刻便緩了度,任承澤等人的軍馬衝上前去,自己反而留在陣後。隨身侍衛見他勒馬凝立,鎮定自若,顯然成竹在胸,不免肅然起敬。
那日悠軍逼退了胡姜大軍。華鍛也不著急,就在漠城外五十里出安營紮寨,一時間雙方膠著不下。
趙靖回了漠城,悠王親自來迎。趙靖一手按胸一面笑道:「華鍛到底謹慎。要不是鍾回劉止忍得住,孫統定然人頭不保。」悠王微微一笑:「靖兒,這孫統箭法無雙,若能降服於你,就真真是如虎添翼了。」趙靖一愣,笑道:「王爺愛才之心,天下皆知。」悠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下英雄,又有誰比得上靖兒。」一面吩咐軍醫來看。
趙靖卻不肯回到自己屋裡療傷,送走悠王后便在承福屋中躺下。承平承福替他除掉甲冑,見他胸口繃帶已經染紅,才知道剛才他未追孫統,並非不願,而是不能,卻生生撐住,不讓對方看出端倪。
軍醫退下之後,承福低聲道:「王爺居然要將軍收了孫統?」趙靖看他一眼,開玩笑道:「你不想和孫統同帳為將,卻想被他的箭射上一射?」承福抽了抽嘴角,看他胸前傷口一眼道:「我絕饒不了他,只是王爺的心意怕是不易改變。」趙靖搖頭失笑:「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同孫統並無私人恩怨,倒不是非要置他於死地。只不過孫家受朝廷恩惠甚久,怎會願意背負賣主求榮忘恩負義的名聲降我?」承平在後面笑道:「我說了吧,將軍想的跟你不一樣。」承福默然,幾人當中他年紀最小,性子也相對急躁,遠不如承平穩重。
過了半晌承福又打起了精神,命人端水進來洗臉,又忙著更衣,倒也不避開兩人,嘴裡嘟囔著道:「將軍不回去,就打算在我這裡歇一歇了?那我去大哥你那裡休息。」承平道:「駱姑娘在將軍那裡,將軍自然要休息得精神好了再回去,要不白白讓駱姑娘擔心。」承福翻了翻白眼:「你花花腸子倒多。」承平強忍著笑道:「你現在不好好學學,將來藍大教主鬧脾氣你可吃不了兜著走。」承福漲紅了臉:「胡說八道什麼?」趙靖與承平對視一眼,笑而搖頭。
趙靖回到屋裡,只見一片漆黑。他心中一沉,點亮了燈火,果然屋中空無一人,床上整整齊齊,榻上的被子已被重新收回櫃中。他大驚失色,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難道她還是自己跑出去了?亂軍之中她有沒有受傷?」一想到此,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定了定心神,按劍大步往外走去。卻聽身後叮咚一聲,他反應奇快,將那飛來的物事撈在手中,定睛一看,卻是一枚銅錢。而房粱後露出遲遲的臉,一雙明眸中全是促狹得意。趙靖重重咳了一聲,遲遲輕飄飄的落下來,衣服上沾得灰一條白一條,卻抱著手理直氣壯的道:「現在你我才算扯平了。」
原來她心慌意亂的等了一日,傍晚聽說趙靖平安回營,兩軍並無主將傷亡,放下懸了一天的心,就開始回過味來,見他許久不歸猜到了幾分,卻仍有些恨恨。不叫他也嚇一跳不足以平息自己心頭惱怒。
趙靖本來最善四兩撥千斤,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心歉意的看著她。遲遲第一次見他如此無措,心中先是一樂,然後反而不好意思,低聲道:「你吃晚飯沒?」趙靖這才想起,忙命院外隨身侍衛傳飯。
遲遲見送上來一大桌子菜,香氣撲鼻,細看去雞鴨魚肉俱全,不由笑道:「大將軍吃得可真不錯。」趙靖道:「招待貴客豈敢馬虎?」他自己受了傷,只揀清淡的吃。遲遲吃得卻香,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只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停的轉來轉去,琢磨著下一筷子要吃什麼。趙靖興起,見遲遲去夾雞塊,眼疾手快的先下手為強。遲遲哪裡料到會有人敢跟她搶,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一時愣在那裡回不過神。待反應過來,手中冰影綃絲打出,唰唰幾下,趙靖看得眼花繚亂,就見她將桌上的盤子都重新擺了一遍,她最愛吃的菜統統被放到她面前,下巴一揚,警告的看了趙靖一眼。
趙靖低頭忍笑,遲遲自己吃了幾筷子,也笑起來,閒閒道:「今天還好?」趙靖點頭。遲遲反問:「那你為什麼耽擱了一個多時辰才回來?要是悠王留你,會不給你吃晚飯?」趙靖笑道:「還是駱姑娘精明。」遲遲歎了口氣,親自為他盛了一碗湯,又將青菜推到他面前,方笑嘻嘻的道:「其它菜全是我的,你不許動歪念頭。好好兒吃飯養傷。」
半夜裡遲遲聽見趙靖呼吸比平日重,忙點了燈去看,見他額頭上起了汗,替他擦去,手掌隔著帕子仍感到熱度。遲遲此來駱何給她帶了許多罕見的靈藥,她忙挑了一瓶,餵了兩粒到他口中。趙靖迷糊中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不由緊緊握住她的手。他手指掌心結了厚厚的繭,擦得她的肌膚火辣辣的。她掙開,卻看見他衣服滑落到手肘,露出手臂上縱橫的傷疤,心中一酸,坐在床頭低頭看他。
她與趙靖一直心有嫌隙隔閡,縱然早已傾心,也不願承認,每次見面都是淡淡的,盡談些不相干的話題,此刻想趁他迷糊,說些知心話,卻也不會了。她搜腸刮肚的想了一會只得放棄。卻聽見他道:「遲遲,我一直等你。你放心,我定不相負。」遲遲臉頰驟然燙,張口結舌,只憋出句:「你燒糊塗了?」他卻沒有動靜,遲遲探頭去看,原來真是燒糊塗說的話。她抽抽鼻子,在他頭上輕輕的敲了個爆栗。
遲遲醒來,現自己正好端端的躺在榻上,趙靖卻不知哪裡去了。她暗罵自己:「這般不警醒。」掀開被子出去,見趙靖神清氣爽的站在廊下,不由道:「你倒生龍活虎了。」趙靖笑而不語,指了指院中兩個胖乎乎的雪人,一個濃眉大眼,咧著大嘴笑,分明是個傻小子,一個眼睛又大又圓,嘴巴撅老高正在賭氣,分明是個小丫頭。遲遲衝過去,滿心歡喜的上下左右打量,就聽趙靖道:「冬末還下這麼大的雪,十分難得。」遲遲笑道:「你堆的?」趙靖老實承認:「我叫他們堆的。」遲遲輕輕的哼了一聲,揀起炭塊,在那傻小子的大嘴上加了兩撇鬍子,又畫了兩顆大門牙。趙靖笑得直咳嗽:「唉,我哪裡有那麼醜。」
天氣終究轉暖,不過兩日雪就化了。兩軍在漠城僵持,大大小小打了好幾仗。趙靖仗著漠城一帶地勢開闊,己方兵強馬壯,並不怕華鍛攻城,對方雲梯火炮還未到城下就被擊退。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始終奉行以靜制動的策略。
他回到房中,見遲遲正伏案寫著什麼,見他進來,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匣子道:「我把藥都留在這裡啦,詳細功效我也寫在這裡,可不要弄錯了。你傷還沒全好,還是吃我的藥最管用。」趙靖點了點頭,凝視她的眼睛柔聲道:「想不想探看輔國大將軍的寨柵?」遲遲怔了怔,隨即笑著點點頭,將自己的包袱收好,隨趙靖出去。
藍田承福候命在外,承福不安道:「將軍就這樣出去,萬一驚動了胡姜軍隊,恐怕不妙。還是別去了。」藍田瞪他一眼,暗惱此人甚不開竅:遲遲要走,趙靖如何放心她獨自經過雙方軍營?自然要送上一程。藍田不顧承福百般眼色,上前道:「將軍且換身甲冑再去。」遲遲打量趙靖:「可惜我來的匆忙,沒有帶易容用具。」趙靖道:「這有何難?」一面命人取了布條來,在臉上綁了綁,只露出眼睛。
藍田噗哧笑出聲,遲遲卻詫異道:「這是誰?」趙靖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冷面將軍冷延?他上次傷了臉,現在還裹著繃帶。胡姜軍一見他就覺得毛骨悚然。要是見他出城上嶺,肯定疑心是誘敵之計,不會輕易來追。」說完思忖片刻,遲遲藍田只當他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卻聽他鄭重其事的道:「冷將軍原是一等一的英俊,不知道多少姑娘傾心於他,這下我可沾了光。」
遲遲大笑:「我總當你老氣橫秋,原來你也有今日。」趙靖笑道:「真是冤枉。我今年不過二十有五。」四人開了城門,上得山嶺,一路而去。遠遠瞧見華鍛軍營,果然極為嚴整有度。早有探子報告陳封,陳封道:「冷延受了傷還敢出來招搖,定是不安好心,莫要再上當。」
趙靖送遲遲過了華鍛軍營,兩人並轡而行,趙靖笑道:「長恨相逢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詞句纏綿,到他嘴裡卻完全變了味道,遲遲莞爾,取笑道:「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說罷正色道:「我們就此別過,別再送啦。昨日相見是情非得已,今日分手是不可不為。趙靖將軍,請回吧。」將那個趙字咬得極重。趙靖看到她眉宇間堅決之意,再不肯違背了她的意願,便點了點頭,勒馬停住。遲遲心頭酸澀,別過臉一打馬,疾馳而去。
趙靖望了許久,見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白茫茫雪地上只剩下那一棵棵凋零了葉子的樹木,極目望去,天長地長,雲茫水茫,一時黯然,轉身而回。
胡姜探子心翼翼的跟在後面。趙靖心中煩躁,待離城近了,一把扯下臉上布條,譏誚的回頭看著對方。探子瞧清他的臉,大驚之下慌忙而回。陳封聽說是趙靖親自出城,痛悔不已,連聲道早知是趙靖本人,無論如何也要賭上一賭,卻是後話。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