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絕境遲遲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目明如她,也看不到周圍任何事物,好像亙古以來,從來沒有過太陽星辰那樣的漆黑。
她感到有人溫熱的身體正護著自己的頭頸,卻一動不動。她極小心的用手扶住那人坐起來,摸到那人的腰帶,知道是父親。她將右手按在駱何胸前,感到微弱的心跳,既放下了心,又覺得傷心害怕,伸手去袖子裡摸火折,卻現不知什麼時候掉落了。
她摟著父親,大聲喚:「爹,爹。」駱何並沒有答應,四面八方的回音卻響了起來,然後漸漸弱了下去,重新歸於寂靜。再沒有人的聲息,似乎這裡只有父女兩人。她努力想要不慌亂,開始盤算應該怎麼辦,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摸索出去,現腳下左右前後都是光滑的冰面,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駱何身後似乎有面牆壁,她探身,原來那也是冰。她想,父親大概就是為了擋住她的頭撞上去,所以才受傷的。
駱何胸背頭顱都沒有鮮血流出。她稍感放心,把父親扶正,靠著冰壁坐好,自己站起來,頭頂上什麼都沒有。她試著往前走幾步,又怕自己不記得駱何的位置,便蹲下去將冰影綃絲拴在駱何手臂上,一頭牽在自己手裡。
身後突然有了輕微的響動。她猛地轉過去:「是你麼?」那人深吸了一口氣,悶聲道:「是我。你在那裡別動,別怕。」火光亮了起來,遲遲瞧見趙靖狼狽的坐在地上,額頭腫得老高,一手舉著火折。他勉力撐著冰壁站了起來,二人四目相對,看到對方眼中欣慰之色,一時間均是百感交集。
遲遲含淚道:「我爹他受傷了。大師呢?無悟他去了哪裡?我剛才叫那麼大聲,他也沒有搭理我,一定是沒有聽見。」她不敢想下去,更不敢問趙靖,華鍛他們雖然離開,但是這場雪崩是否會危及他們。
趙靖走上前,搭在駱何脈上,沉吟片刻道:「幫我把駱老前輩轉過身來。」遲遲照著做了,又接過火折。趙靖將雙手抵在駱何背上,替他運功療傷。遲遲聽趙靖呼吸較平時沉重,又是擔心又是感激。
盞茶功夫之後,駱何臉色漸漸回轉,緩緩睜開眼睛。遲遲歡呼一聲,拉著他的手急問:「爹,你怎樣?痛不痛?」駱何摸摸她的頭:「沒事。」才現自己手上被拴了冰影綃絲,不由莞爾,轉頭對趙靖道:「將軍,多謝。」趙靖微微一笑:「幸不辱命。」
三人舉著火折四下打量,現置身於一個晶瑩的冰洞之中,洞一直往前延伸,不知是否死路,或者去向哪裡。三人往回走去,果然見洞口已被雪堵住。趙靖看見雪中露出一隻腳,心裡一沉,擋在前面上去,用劍鞘插進去將雪震鬆,再用力將那人拖了出來,正是嚮導,早就沒了呼吸。
遲遲難過至極,眼淚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突然想到一事,急切的拉住駱何的袖子:「爹,那幾個人呢?大師,還有承安他們呢?會不會,會不會也在……」駱何拍了拍她的手背:「他們都是高手,生還的機會要大得多。」遲遲默然,她憂心如焚,牽掛無悟和華鍛的生死,卻不得不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蹲下(禁止),將那嚮導的腰帶解下:「咱們帶回去給他的家人罷。」
既出不了洞,只能往洞中走去。卻見到洞中還有岔道。三人大喜,想來雪塊急湧進,可能將其他幾人推到另一條道上。駱何命遲遲滅了火折,趙靖搶上前走在第一個,遲遲一手拉著冰影綃絲與趙靖聯繫,一手攙著駱何。三人邊走邊出聲呼喚。
走了沒多久,果然聽見承安的聲音:「將軍,我們在這裡。」循聲走去,無須點起火折就看見無悟左手正抵住承福後背替他療傷,觀影琉璃珠不耐煩的在他右手上轉動。承安坐在地上,欣喜道:「我們剛才喊破了嗓子也沒聽見你們答應,還以為,還以為……」一面又苦笑著指了指自己,「斷了兩根肋骨。」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承福吐出一口鮮血,睜了眼睛,見到趙靖正關切的望著自己,不由鬆了口氣。趙靖檢視承安承福的傷勢,所幸沒有到重得走不了路,便對無悟道:「有勞大師帶路,我們必須早點找到出口。」
無悟稍鬆了掌力,觀影琉璃珠果然朝著洞深處而去。眾人連忙跟上,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有了光亮。遲遲欣喜:「就要到外頭啦。」轉個彎一看,見頭頂有光芒透過冰層照射下來。
--卻說華鍛一行上了雪山,走來頗為順利。薛真怕冷,披了狐皮虎皮層層迭迭也不時凍得牙齒格格作響。見比自己瘦削的華鍛倒悠然自得,心下羨慕:「原來你怕熱也不是沒有好處。」華鍛一笑,更加專注的凝視沿途風景。
那火豹雪車乃楚容的手筆,他聽說華鍛要到雪山,便平靜道:「幸好我自小在雪山上長大,否則決不會答應大人親身犯險。」薛真不忿:「我也打聽到有雪車這樣的好東西,所以才叫你去。」見華鍛嘴角一挑,只好歎氣道:「好吧,用火豹拉車,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當初我怎麼就答應他跟你走了呢?」懊悔得眉毛都要擰掉了。
帶刀本來對楚容並不服氣,然而見他將那兇猛異常的火豹馴得服服帖帖,也不免讚歎感佩。
一路走來,雪山上奇觀美景乎想像。薛真也收了笑意,自有一股豪氣湧上胸臆,指點道:「千百年前天下分崩離析,若干個小國戰亂不斷。始皇帝就在這雪山之中決意要一統中6。」
華鍛微笑。遙想當日,始皇帝為胡國公子,莊王薨逝後原應繼位,卻因王后之弟,也就是自己的親舅舅作亂,不得不逃到雪山之中。眾人從來沒有想過他能活著回去,卻不知道他居然在最艱苦的冰天雪地之中被激起了決不服輸的鬥志,最終成就了前所未聞的霸業。
薛真喟歎:「當年兩大侍衛在雲峰縹緲處立下重誓,守護始皇帝的江山,世世代代不得違背。胡姜開國時他們戰功彪炳,卻原來是得世之珠的功勞。」
華鍛沉默片刻,道:「小薛你真的覺得有了得世之珠就有天下麼?」薛真詫異不解,卻見華鍛不再提起,只好又道:「這得世之珠的秘密原本是皇族絕密,當日機緣巧合,我父親得到了一張地圖,才知道來龍去脈。他本來怕惹來殺身之禍,要燒掉這張地圖,終究是捨不得,沒想到卻被我用上了。」
華鍛笑了笑,他心裡有很多疑問,比如為什麼唯逍在如此危急的關頭沒有想到啟用得世之珠,比如為什麼薛真自己不用得世之珠,比如為什麼那麼巧楚容就出身在雪山之中。不過他仍舊保持了緘默。
薛真是一個迷一樣的人,但在他眼中,華鍛更是一個迷。有時自己想想,也不免自得:「誰想得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沒得玩的小候爺我,也會跟人君子之交。」薛真自信不會看錯華鍛的明敏謹慎,如果他真的問起一些事情,薛真也早就有了萬全的應答,哪知道自下了決心,到離開錦安,最後進了雪山,華鍛都安之若素,一個字也沒有問起。
薛真瞇起眼睛,嘴邊泛起一抹奇怪的笑意:「想不到他這個人,倒是真的乾脆。決定了的事情,便不問前因後果,因為問之無益。」轉過臉,他倒嚴肅起來:「其實,我之所以堅持你要來,是因為得世之珠每次出世,只能由第一個碰到它的人使用,除非這個人死了。」
華鍛一笑:「那你記得千萬不要伸手。」薛真氣結,瞪了他好幾眼走了幾日,薛真看著地圖:「不遠了,今日就能趕到。」卻沒想到轉過山看見趙靖一行在溝壑對面一籌莫展。薛真幸災樂禍,又不由警惕懊惱:「為什麼趙靖會來?莫非他也打得世之珠的主意?」華鍛但笑不語。
突然間楚容催著火豹上前,那火豹也似有了感應,不需鞭子便狂奔不止。華鍛震驚,卻聽楚容高呼道:「雪崩了。」倉促間華鍛轉頭,見遠處雪塊不斷從山頂落下,有雷霆萬鈞之勢。他死死抓著雪車上的橫轅,見周圍景色迅退後,快得都模糊起來,而車身顛簸,幾次要險些將他拋落出去。
正前方再無道路,眼見就要撞到山上去,薛真立喝,楚容帶刀和其他幾名侍衛早就被叮囑過,一起出掌,冰雪粉碎,露出高而寬的宮門來,楚容帶刀縱身上去,比那火豹還快,一人抓住一邊雪白門環,用力一拉,大門緩緩開啟。火豹拉著雪車飛馳而入,兩人閃身進去,再一用力,宮門合上。饒是如此一氣呵成決無耽擱,在門即將關起的剎那,還是有冰雪如潮水一般湧進來,竟比火豹奔跑還要迅疾,眼看就要將雪車捲入,終於堪堪停在雪車後一尺之處。
華鍛薛真回頭,見身後堆得幾人高的雪,不由駭然。薛真驚魂未定,就哈哈笑道:「幸好我們隔得遠。」言下之意,自是慶幸老天替他殺了趙靖。
華鍛環顧四周,見自己置身於一片流麗之中,上下左右全是皎潔晶瑩的冰,頭頂的冰層只怕有座小山那麼高,而整個空間竟有錦安皇宮正殿的四五倍有餘,中間有彎彎曲曲的冰柱接連地面和頭頂冰層。這樣鬼斧神工,決不可能是人力所為。然冰壁上挖了小小的洞**,裡面放置夜明珠。那冰面光滑潔白,一點點光就能映得極亮,更何況近千粒夜明珠一起熠熠生光?這冰宮不但宛如白晝,更是因為殿中冰柱的折射而絢麗多彩。這分明是後來皇族的功勞。
眾人正在驚歎,薛真卻皺眉道:「不好。」一面指著前方道:「路呢?地圖上分明標識,冰宮有通道連往雪湖。」眾人左看右看,果然並無出路。
薛真不由色變:「這是怎麼回事?」華鍛忽然道:「方纔進來,我看見前面有通道。我回頭之前似乎看見有什麼落了下來。」薛真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看了半晌,頓足道:「原來這裡有道門,剛才雪崩驚天動地,它落下來我們都沒注意。」華鍛上前,果見冰與冰之間有細細的筆直縫隙。
薛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極為失望,嘴裡喃喃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決不可能讓我們遇到危險。」他猛然想起了什麼,轉頭道:「剛才你們看見趙靖身後的,可是無悟?」楚容和帶刀點了點頭,薛真咬牙切齒:「原來他們要脅迫另一顆觀影琉璃珠找到得世之珠。雙珠相吸,會驚動天地。嘿嘿,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華鍛也立時醒悟:始皇帝早知道雙珠相吸會引雪崩,他為人孤決,為了防止聖僧背叛胡姜,便設下機關,一旦雪崩,冰門就自動落下封死去路。
薛真面如死灰,卻朗聲笑道:「想不到我竟然死在冰宮裡。」然而終究不肯死心,帶著楚容帶刀和幾名侍衛一起,一寸一寸的檢查這冰宮之中是否還有別的機關。
華鍛低頭凝神,好像漠不關心。待薛真等人徒勞無功,沮喪的呆怔,他卻緩緩道:「我看過古卷,始皇帝是個做事始終留有餘地的人。這冰宮也許再不能通往雪湖,但一定能讓進來的人還有活著出去的機會。」
薛真搖頭,剛想說:「四面八方的冰壁都被我們找過了,哪裡有暗門?」卻聽一聲巨響,冰宮角落裡冰地突然飛起一塊,重重的砸在冰面上,晶瑩四濺。一個人躍了上來,見到華鍛,愣了一愣,他身後連續躍上幾人。其中一人攙扶著一名老者,欣喜至極的注視著華鍛:「大哥,原來你在這裡。」
華鍛猛然起身,幾乎以為自己置身夢中。然而那晶瑩的七彩光芒流轉之下皎潔的臉龐,又怎可能是其他任何人?「遲遲。」他舉步欲向前走去,卻見與少女並肩而立的英挺男子,兩人一個至沉穩,如磐石,一個至靈動,如流水。
他的心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甚至不太能稱之為痛,只能」說是無能為力。不過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所以仍舊鎮定的微笑著。
遲遲扶著駱何坐下,然後轉身一躍,落在華鍛面前,看看宮門處湧塞進來的雪塊,駭然而後怕,緊張的看著他。
華鍛心頭微微一暖,卻突然想起一事,沉聲問:「遲遲,你們的來路呢?」
「那個洞口被雪封死了。」
華鍛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不以為意,只是,連她的生路也被斷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