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尾聲問辯無悟次日動身往鳳常而去。臨走前李德千恩萬謝,允諾一定將那小乞丐收留到傷癒,從今往後每年接濟那些流離失所的孩童。
鳳常一帶江河交錯縱橫如金州,然而地勢平緩,與金州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通漕運糧極為便利。金梧,平沙,碧芫,為天下聞名的糧茶鹽商埠碼頭。鳳江在此匯入蒼河,浩浩蕩蕩往東流入星海。是以鳳常地處要衝,扼九州之通衢,商賈往來如蟻,商號店舖遍佈。
此處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有「胡姜糧倉」之美譽。風景秀麗,文人墨客彙集,璨若繁星。書院林立,英才輩出,朝中重臣幾近半數出於鳳常。
錦安地處北方,走的是大氣莊重的路子,遲遲何曾見過這鳳常旖旎秀麗的水鄉景色?更別提那些風車石碾水輪春了。她又是新奇又是驚歎,想道:「大哥興許真的會到這裡。現下趕路不及細看,等找到了大哥,便要拉他來好好瞧上一瞧。」
天光雲影流淌在一條條平靜清澈的河上,河上漁家搖櫓吱呀有聲,河畔村莊倒映在水面,宛如水墨畫卷。若河流稍寬,沙洲星羅棋布,蘆葦搖擺,野鴨水鳥棲息於上,不知名的野花五顏六色熱鬧開放。有漁夫抬頭張望,覺得眼前一花,似有桃花瓣掠過清淺河面,在沙洲上稍做停留,再定睛一看,卻現一個桃紅色衣裳的少女在河灘上正抬手將一朵花兒插在鬢邊,而野鴨鷺鷥已驚起了一片,呼啦拉的拍著翅膀,下水的下水,飛起的飛起。漁夫張大了嘴巴,好半天合不攏。
遲遲跟著無悟往山裡走去,桃樹漸漸多了起來。一問經過農夫,卻是進了桃花山,翻過便是鳳常。
桃花山果然名不虛傳,一路桃樹繁密。正是開得最盛的時候,風只輕輕吹動,桃花瓣紛紛落下。遲遲伸手接於掌中。這一年來她歷經離喪,近日心情好轉,方除了白衣,換做平常喜愛之色。見那桃花瓣與自己身上衣裳顏色一模一樣,在陽光下鮮潤燦爛,不由心情大好。
待行到山頂望下一看,頓時心曠神怡。只見山腳下江水碧清透亮,宛如綠色綢帶一般蜿蜒而去。再望遠一些,見城鎮村落一個挨著一個,如珍珠般灑落在河流阡陌之間。
山中突然有路過農夫引吭高歌,嗓音粗獷,曲意卻纏綿。遲遲細聽,唱的卻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別經年,與天同壽悠悠此心,迢迢遠道衣帶漸緩,歲月已晚遲遲好笑,這山歌文不文,俚俗也不俚俗。可是再一想,竟然癡在那裡,許多事從心裡一遍遍淌過。逝者如斯,以為已經淡漠了,卻是藏在記憶裡更加鮮明,如那平靜的河面上流動的雲影。
不知何時無悟站在不遠處。遲遲回過神來,微笑道:「你聽到那山歌了麼?」無悟點頭。遲遲卻問:「你應該是不喜歡這樣的歌吧?」
勸君莫惜金縷衣。
有花堪折直須折。
無悟沉默片刻,答道:「這曲很好,隨心而,思而無邪。」
遲遲又問:「既無邪,何避之?」
無悟微笑:「這個問題,便如身是菩提,心如明鏡了。」
遲遲低頭默想,復扮個鬼臉笑道:「同你辯機鋒,要是我贏了,莫非要去做天下第一聖尼?不妥,不妥。」說著躍下去,如頑童一般呼喝有聲,腳不沾地的一路大笑著下了山。
行到官道上,見樹蔭下歇息著一隊官兵,旁邊還有一輛囚車,原來是押解犯人的。囚車中犯人見走來一個秀麗無儔的少女,眼神直勾勾的瞪著她。
遲遲大怒,狠狠的瞪了回去,那人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桀桀而笑。一名官兵立刻用刀鞘拍擊欄杆,大聲呵斥,又對遲遲笑道:「姑娘莫驚。」
遲遲哪裡會怕,冷笑一聲,問:「他做了什麼?」那官兵忙道:「此人乃罪大惡極的強盜,不知道殺了多少人。」遲遲細看,這人原本長相頗為清秀,但是臉上有道可怕的傷疤從左眼一直延伸到下頜,加之神情暴戾,更顯猙獰。
遲遲正盤算如何教訓他的無禮,卻見那人突然眼神一變,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身後,隨即聽得一聲「阿彌陀佛」,自然便是無悟。
幾名官兵見了無悟,忙起身恭敬道:「大師。」那犯人哈哈一笑,問道:「請問來的,可是聖僧?」遲遲納罕,這人倒有些見識。
無悟道:「貧僧無悟。」那人道:「觀影琉璃珠呢?」一名官兵立刻喝道:「閉嘴。」
那人卻繼續道:「都說觀影琉璃珠可以看到人的前世今生,未來命運。我很想知道,我原本的命運是什麼?」官兵冷笑道:「還能有什麼?自然是斬示眾。」
無悟卻道:「且讓貧僧與這位施主單獨說話。」幾名官兵無奈,只得退到一旁。遲遲也站得遠了,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
那人極為粗魯的道:「和尚你可知道,我從前是個秀才,為何會成了強盜?」不待無悟回答,又道,「我幼年時,家母請了不知道多少個和尚道士替我算命,都算得我將來要是一個強盜。我卻偏不信邪,所以拼了命讀書中了秀才。哪知最後,我還是當了強盜,和尚你同我說,究竟是那幫禿驢妖道是騙人的呢,還是我命該如此?」
這幾句話落在遲遲耳中,她只覺腦子轟的一聲,頓時空白,連無悟怎樣回答都沒聽見,轉身飛奔如逃。
那夜他們在鳳江邊歇息。江水輕輕拍打江岸,遲遲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只得睜眼坐起。篝火已經熄滅,無悟在不遠處面對一江明月漁家零星燈火盤膝而坐。
遲遲走過去,見他雙眼閉上,已然睡著,轉身欲走,無悟卻突然睜眼,微笑看著她。
她蹲下去,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只道:「你敲敲木魚吧。」無悟依言取出木魚。那清脆悠揚的木魚聲與江浪之聲應和,遲遲漸覺心安。
「人的命運是否真的不可違背?觀影琉璃珠是否從不算錯?」遲遲終於低聲問道。
無悟停止敲木魚,轉頭看著她,緩緩道:「這一年來,我漸漸明白。觀影琉璃珠所推測的事,乃是最有可能生的事,卻不是一定生之事。無窮無盡的推演雖極少測錯,卻仍有例外生。何況這個最有可能生,也不過僅僅指此時此刻,並不是永遠。」
「可是大部分人一輩子的事情也是既定的,對不對?我又怎能知道我是那個例外?」
無悟起身,注視著寬闊的江面。遲遲跟著站起來,瞧著他的背影。許久之後無悟道:「你可知我當年在觀影琉璃珠裡還看到了什麼?」
遲遲心頭狂跳,問:「是什麼?」
「我自己的命運。」
「我的命運原本並不是定風塔上的僧人。」
無悟站得筆直,袖中觀影琉璃珠無聲滑到掌間。
「而現在,我的命運,便是我自己決心要走的這一條路。此心向佛,矢志不渝。」
遲遲呆呆的望著他,喃喃重複道:「決心要走的路?」
無悟轉身微笑:「女施主聰慧絕頂,自能領悟。」
遲遲回到原處躺下,木魚聲又起,充滿寧和安撫之意,終於漸漸合上了眼睛。她卻不知道,無悟突然驚異的注視著觀影琉璃珠,月華一般的光芒裡有刺眼的紅色閃過,瞬間即逝。
黎明時遲遲醒來,見無悟神情凝肅,顯是一夜未眠,正欲開口相問,便覺得腳底震動,脫口問道:「難道又是龍蛇?」無悟搖頭:「應是天災。」說著霍然起身:「快到鳳常去。」
開齊四年春,鳳常地震。所幸並不劇烈,房屋倒塌幾處,傷亡者數十人。鳳常太守肖逸極為得力,立刻著官兵搶救,開倉賑災,修葺房舍。
然鳳常千年來安定祥和的氣氛終於被打破,關於胡姜大劫的傳言不脛而走。一時間人心不定,個個如驚弓之鳥,空氣中儘是慘淡意味。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莊嚴佛號,人們面面相覷,不由自主的循著聲音而去。卻見瓦礫之上一少年僧人盤膝而坐,座下隱隱生蓮,右手敲木魚,左枚珠子吞吐光華。
少年僧侶丰神俊朗,週身也有光暈流動。雖雙目緊閉,眾人卻有一種感覺,覺得他正抬頭懇切誠摯的仰望上蒼與之對話。一股平和中正的力量散播開來,眾人只覺惶恐頓去,心中寧靜無懼。
遲遲站得遠遠的注視無悟,不知怎的,百感交集,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卻覺人群中有人正一眨不眨的注視自己。她猛地轉身,只見那人容顏如雪,清冷倨傲,只有望著自己的眼神是溫暖的。
剎那間遲遲有種錯覺,仿似站在天河旁看著一朵蓮花同它的影子。那樣相似,又那樣不同。
她回頭最後望了無悟一眼,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用力分開人群奔到那人身邊,仰頭道:「大哥,真的是你。我終於找到你了。你怎會在這裡?你有沒有受傷?」
華鍛微笑:「鳳常是我的老家。傻丫頭,我沒事。」
「飲雪暖」完--耶∼∼∼小和尚天下最聰明,再修煉修煉他就會說:「觀影琉璃珠其實不過是一個微縮的巨型工作站,它運算的模型所得結果在99%的置信區間內。最近污染嚴重,太陽能不足以支撐工作站,所以只有部分工作,見諒見諒。保護地球,人人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