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趙靖敲門進遲遲房內的時候,現她正安靜而專心的伏案寫字,聽他進來,頭也不抬。陽光自樹蔭後細碎的照進來,正打在少女光潔如玉的額上,趙靖看清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先是想笑:「做什麼這般用力?」隨後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不覺偏過頭去,在她對面坐下。然而嗅覺卻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那股清冽芬芳的氣息繚繞過來,令他避無可避,只得清一清嗓子,問道:「駱前輩呢?」
遲遲邊寫字邊搖頭:「許是找人下棋去了。我爹愛靜,整日被我纏著,只怕要瘋了。」
「可是你今天卻是安靜。」
遲遲把筆一放,抬頭嫣然道:「可不是麼?今兒我有正經事要做。」
趙靖這一日還未喬裝過,遲遲看見他濃烈的眉,挺直的鼻子和抿緊的唇,心想:「原來他一點都不難看,看上去也不是那麼討厭。算了,我且饒他一遭,不打那把『疾』劍的主意。」想著想著自己就噗哧一笑,拍了拍手,將自己寫完的紙推過去。
趙靖接過來一看,只見她字跡極其秀麗,先暗自喝了聲采,再,寫的卻是:一,歷萬山的下落;二,驗查死去參軍屍;三,拜訪參軍夫人。趙靖心中暗暗納罕,這少女平日略嫌浮躁,認真做起事情來倒是有板有眼。
「你說說,我可有什麼遺漏的麼?」遲遲問道。
趙靖點了點頭:「我能想到的也只這麼多。不過歷萬山和他弟子的藏身之處不是一時半會能找到的,參軍的屍也要等到今夜再去勘驗,我們先去他家看看。」
「嗯。」遲遲答應了一聲,身子卻不動,表情躊躇,眼睛只盯著趙靖的嘴巴。趙靖想起自己還沒改裝,哈哈一笑,回房半晌,遲遲再瞧見他的時候,卻是個潦倒的中年漢子:「如何?」
遲遲微笑起身,從包裹裡翻出幾支模樣奇怪的筆和幾個盒子:「你坐下,我再給你添一添。」趙靖依言坐下,遲遲挑了一支筆,在盒子裡調了幾下,細心的在他臉上塗抹。趙靖只覺筆尖所過之處清涼中略帶粘稠,卻不知是何材料。而遲遲雖然已經小心的站得稍遠,芳香柔軟的體溫仍然撲面而來,他閉上眼睛,嘴角泛起一絲笑容,遲遲已在頭頂喝道:「你賊裡賊氣的笑什麼?不要亂動,否則我把你畫成一個醜八怪。」
遲遲畫完,端了鏡子給趙靖看,得意洋洋的道:「這才叫天衣無縫的易容術。雖然臉上難受了點,但至少不會讓人一眼就認出你一個年輕人故意裝老頭。當然啦,我自己很痛恨在臉上塗這個。」趙靖剛要放聲大笑,遲遲就瞪他一眼:「那些皺紋疤痕可還沒沾緊,你一笑就掉啦。」說完轉過身去,自己對著鏡子描抹一番:「上路吧。」
兩人出得門來,街上車水馬龍,甚是熱鬧,與昨夜之清寒詭異截然不同,讓人幾乎以為不過是做了場噩夢。
「喂,我們就這麼明目張膽的去麼?」遲遲邊走邊偷偷的問道,「那位曹夫人肯定被郡守大人封了嘴巴,而且我們與她素不相識,她怎麼可能透露消息?」
趙靖看她一眼:「我早有準備。」遲遲見他說的自信,先是癟了癟嘴,然後又笑盈盈的說:「也好,省得勞煩我去想點子。」
趙靖心中暗想:「你那些稀奇古怪的點子就留著自己用罷。拜訪一個新寡的女子,還要套出她的話,哪有那麼容易?」
越往城中心近了,不知怎的,遲遲竟越有些心慌。遠遠看見郡守府,扯了扯趙靖的袖子:「咱們過去看看吧。」趙靖點頭:「不過你要是見了什麼讓你難受的事情,可不許當眾暈過去。」遲遲臉一紅,呸了一聲,心情也因他的玩笑而略為放鬆。
趙靖想了想卻停住腳步,自懷裡掏出一顆小小的珠子,遞給遲遲:「拿著。以後若是聞到什麼腥氣,心中惡煩,聞一聞這顆清心珠就不會暈倒了。」
遲遲接過,見那珠子赤紅,圓潤可愛,散著一股奇異的清香,不由問道:「你怎麼有這麼一個玩意的?」趙靖沉聲道:「不是玩意。是我舅舅送我的。我十一歲那年第一次上戰場,從沒見過死人,心裡恐慌,也是幾乎要暈過去,他就送我這清風珠。初上戰場之人,誰都害怕,沒有誰生來就見慣死人,所以行軍打仗的兵士,一開始身上總有類似的東西。」
遲遲從沒見他這般嚴肅甚至極近嚴厲的對自己說話,怔了一怔,臉色反而柔和:「原來他那麼小就去邊關打仗吃苦啦。」趙靖意識到自己說話間不自覺的帶了對下屬的口吻,略為尷尬,正不知如何改口,卻聽遲遲柔聲道:「謝謝你。」他不知倔強的遲遲為何這次沒有同自己負氣,只是剛好碰到她清澈的眼睛,帶著一種瞭然的憐惜,與她的年紀全不相稱,倒像久遠以前自己熟悉的眼神,一時心潮起伏。
遲遲卻沒有再看他,眼光直直的望前瞧去,只見郡守府前圍了一大堆的人。她有些害怕這場景,上一次見到宋湘的屍體就是類似的情景,雖然此次心裡早有準備,未免也有些惶恐,夾雜著愧疚與痛楚。
她擠到前頭,果然看見石階下跪著一男一女,女子懷裡抱正在此時,郡守府的大門開了,走出一個中年男子,正是郡守駕下佐官之一的何大人。只見他俯身欲挽起兩人,那男子卻倔強的一甩手:「求郡守大人給我家小妹做主,早日破案。」何沖歎了一口氣:「害死你妹妹的,是惡鬼,大人也無法可想。你們再跪也沒有用。大人自己也被惡鬼衝撞的病了,能有什麼法子。法台山的高僧不日便道,他們定有辦法驅除惡鬼,還柔木一個寧靜。」後面這兩句話,他特意揚高了聲音,好讓所有圍觀者都聽到。而遲遲聽到高僧這兩個字,心頭砰砰亂跳,手心滲出汗水來。
那男子怒極,霍的站了起來:「我妹妹明明是被勒死的,你卻說是被惡鬼害死。大人為何不肯替妹妹出頭?」何衝將手籠在袖子裡,慢悠悠的道:「你說她是被勒死的,那麼用什麼勒死的呢?她脖頸上可沒有傷痕。」男子語塞,乞求似的抬頭看著眾人,期望有人幫他說一句話,然而眾人只是默然,竟沒有一個敢開口的。
遲遲的拳握了又握,終於忍住沒有衝出去。一咬牙,轉身拉住趙靖:「我們快走。」兩人擠出人群,遲遲極低又極堅決的道:「我若不找到那個兇手,我就不姓駱。」
趙靖默默跟在她身後,見她每踏一步都相當用力,哪裡像那個踏雪無痕的遲遲,顯見得是恨極了,歎了一口氣,趕上前去,不動聲色的說:「你這樣子,如何去見曹夫人?」遲遲瞪他一眼,忽然苦笑:「你說的沒錯。」繃緊的身體放鬆下來,神情愈見頹然。
兩人走到一條巷子中,到得兩扇朱漆大門前停住,趙靖心有所動,微一皺眉,上前欲扣門。門是虛掩著的,只聽見一個柔美清婉到極處的聲音說:「夫人節哀,若還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這是我的丫鬟小秀,她如今認得你啦,一定會通傳的。」一個女子哽咽著接口:「多謝小姐。」腳步聲近了,趙靖退後幾步,與遲遲並肩,不知道哪裡來的香氣先蔓延開來,與遲遲身上的清香不同,這香氣溫暖中帶著一絲絲柔媚,似有似無的誘惑無聲鋪展。
門內走出三個女子,當中一個一身素縞,年紀約摸二十七八歲,應該就是死去的曹參軍之妻,另一個年紀尚小,梳著小辮,丫鬟打扮。最右邊卻是一個少女,如煙羅似的長裙上繡著淡綠色的花紋,雖然素淨卻十分考究。
然而吸引人的卻不是她的妝扮,遲遲望過去,見到那張臉龐,第一個反應就是:「是她了,那香氣天下再無第二個配得起。」遲遲雖是女子,也忍不住將目光牢牢鎖在她身上,心想:「天下居然還有這麼美麗的女子,難怪有人說,一顧傾城二顧傾國。」
那女子見了趙靖和遲遲,先是一愣,而後極輕的對兩人點頭示意,只是最簡單的一個點頭,也可以風華絕代,無可比擬。見遲遲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目光裡又是驚奇又是欣賞,那女子略一低頭,嘴角微挑,說不出的動人纏綿:「那我們告辭啦。」說著,帶著那小丫鬟從趙靖和遲遲身邊走過,遲遲跟著她的身影轉頭,看見旁邊的趙靖神情平靜,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不由替他惋惜:「這個呆瓜。」
春假過完啦,無弦真的無閒啦,隔天更新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