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如此稠密的市井,房屋鱗次櫛比,放眼望去,只見灰黑的瓦上鋪著一層如霜的月光。燈火稀疏,夜色已深。突然之間,一條淡得不能再淡的身影自極遠處一個街角閃過,遲遲眼角瞥到,眼波中冷光一閃,不假思索飛掠而出,片刻之間背影就變成個。
趙靖遠遠跟在她身後,雖然趕不上,但是至少不會讓她脫離自己視線之內。隱約間聽見遲遲一聲清嘯,從屋頂消失。趙靖心頭一緊,力狂奔,行得近了,聽見兵刃相擊之聲。他按劍躍下,只見一片開闊地帶當中,六個臉色慘白身著灰裳的男子正圍住駱何與遲遲。趙靖定睛瞧去,見這六個男子兵器古怪,是一把金光閃閃的鉤子,一剜一刺之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寒之氣。
而駱何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無論對方怎麼攻擊都無法進入劍光之中。這情勢看似滴水不漏,趙靖卻暗暗憂心,手按在劍上,只待稍有不測便加援手。原來駱何武功雖高,但是走的是輕靈飄忽的路子,此刻他只守不攻,更無進退挪移,分明是舊傷未癒,若與人長期耗鬥下去,必然不支。
遲遲的情況卻要好得多,冷虹劍如電一般穿梭,招招凌厲詭異,步法又神出鬼沒,與她交手的三人漸落下風。
趙靖知道遲遲性子高傲,所以只是在一旁靜觀,並不出手,一面苦思這六人來歷。眼見這六人面上白得隱隱青,眉毛都極稀疏,幾乎沒有,突然想起一個人來。然而立刻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這人雖然擅長邪術,武功路子陰毒,但是決不至於近了遲遲的身而不讓她覺,更惶論他的弟子了。」這當中有個大關鍵,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這時只聽嗤的一聲,他霍的看過去,只見駱何不住後退,胸前衣服已被鉤子劃開一條大縫,幸而駱何步法了得,這一鉤竟沒有傷了皮肉。那人一招得手,欲再前逼,卻覺眼前一花,只看見月光下竟有七彩光暈流轉,詫異之際,卻聽自己同伴暴喝:「小心。」兩把鉤子同時擋到他身前,他一低頭,剛好看見遲遲那柄薄利的長劍自胸口堪堪而過,正暗呼僥倖,脖子上卻是一緊。他的同伴就在他身側,只見他頸下皮肉有極細一圈深深陷了進去,他張了張嘴,卻不出聲,好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勒緊,不由駭異,長鉤只得胡亂揮出,卻聽遲遲一聲輕笑,鉤子不知被什麼東西一彈,倒向自己鉤來,卻是冰影綃絲反震之力,遲遲力道不大,但是勝在無形,頗建奇功。
那兩人抬眼,見少女明媚如春花的臉龐上綻放冬日肅殺之意,奇異的對比令她更加美得驚人,而她身後,另三名同伴已經撲上,少女聽見,手上不松,身子以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姿勢箭一般彈起,三把鉤子竟撲了空,又無法收力,同時**那被冰影綃絲勒住之人的前胸。
滾燙的血順著衣襟一滴一滴流下,執鉤的三人呆了一呆,隨即狂怒,也不顧同伴痛苦,同時抽出長鉤,鮮血噴湧而出。駱何早知不好,沒命的往前一撲,將遲遲摟在懷裡,自己用背迎過去。然而一聲極低沉的奇異嘯聲響起,隨後是當的巨響,趙靖手裡的劍生生擋住了三鉤,反將三人震了回去。
三人後退幾步,與剩下兩人比肩,慘白的臉上都是一般怨毒的表情:「三爺,昨天讓你走了,今天居然找來兩個幫手。」正要再攻,忽然見到趙靖手中的長劍,心中驚懼無已:「好,好,三爺您真是厲害,竟然有這麼一個人替你出頭。」五人又驚又怒又恨,見趙靖威風凜凜的站在那裡,宛若天神,立刻心意相通,互相手一握,竟在原地憑空消失不見。
趙靖本欲捉住其中一人仔細審問,見此情景不免一愣,剛踏前一步,卻聽駱何低聲道:「不要再追了。這種障眼法後面往往布下厲害的迷幻陣,要與追兵同歸於盡的。」
趙靖轉身:「前輩,你沒事吧。」眼睛卻往他懷裡看去,只見遲遲已然暈了過去,雪白的臉上兩滴鮮血觸目驚心。駱何苦笑:「這孩子,外強中乾,見血就暈。武功再高也是枉然。」說話間眼光掠過趙靖手中的劍,不由喃喃道:「難怪他們會突然逃走,此劍一出,莫與爭鋒。想不到遲遲竟交了公子這樣的朋友。」趙靖拱手行禮,也不自謙,心裡想的卻是:「原來昨夜他們就交過手了。這幫人又是怎麼牽扯到這事情裡來的?」
遲遲慢慢醒轉過來,一把拉住駱何的袖子:「爹,你怎樣啦?」駱何伸手替她抹去血跡,微笑道:「我沒事,幸得這位公子相救。」遲遲眼光一轉,與趙靖目光相碰,心中未免有些不服,而自己暈倒的樣子更加丟臉,於是噌的跳了起來,立刻頓足道:「為什麼不去追他們?他們殺人滅口。」
駱何驚問:「誰死了?」遲遲追擊酣鬥之時什麼都忘了,此刻想起劉春月躺在自己床上的慘狀,不由怔怔的流下淚來:「爹,就是我今天跟你說過的那個姑娘啊。」
駱何聽見此話,心中驚疑不下於遲遲,面上卻愈波瀾不興。遲遲抬起淚眼望著他:「爹,今天晚上到底生了什麼事?」駱何緩緩搖頭道:「爹真的老了,覺有人潛入,竟然追不上他。我一路追到這裡,剛好遇到這六人從中截殺出來。」
趙靖不由問道:「前輩,從你覺有人潛入遲遲房中,到你追出來,究竟隔了多久?」駱何皺眉:「應該只是片刻之間。」他說完這話,心頭一陣氣血翻湧,腳步虛浮,遲遲忙上前扶住他,三人往回緩緩走去。
「這麼說,此人片刻之間就勒死了劉姑娘,給遲遲下了迷藥?」父女兩眼神交流之際,趙靖恍若未察,又問道:「前輩,今夜伏擊你的這六人,是否是歷萬山的弟子?」駱何頷:「應該沒錯。」遲遲啊了一聲:「爹,你說的這個歷萬山是不是那個無惡不作的盜中敗類,獨腳大盜歷萬山。」
趙靖聽到盜中敗類四個字,看了遲遲一眼。
駱何微微一笑:「正是,這個歷萬山是個殺人無數,貪得無厭的賊,在西域學了些妖術,更是橫行無忌。後來受了重傷,躲在山裡不敢出來,原來是調教了一幫弟子。」
遲遲冷笑一聲:「難道柔木城裡有什麼財物他們要劫的?若是落在我手裡,我一定,一定叫他們生不如死。」趙靖見到她咬牙切齒放下狠話的樣子,忍不住暗自微歎:「這個傻丫頭,要不是為了她,我怎會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原來關心則亂,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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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舌頭烏青,上有齒痕,雙眼下臉頰處隱有淤血,而頸上那道細細的血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
駱何察看過屍,坐下默然不語。趙靖早已覺父女之間微妙而緊張的氣氛,只佯做不覺,低聲道:「在遲遲房裡有屍,終究不妥。我會著人將屍體送到郡守官衙前,明日一早他們現屍體,自會通知她的家人。」遲遲再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輕輕的點了點頭。
見趙靖起身去抱起劉春月的屍身,不由道:「等一等。」說著走過去:「你替我抱好她。」一面自懷裡掏出一把玉梳,將劉春月的頭解開。烏黑柔順的長還有光澤,不似主人已經全無生氣,遲遲將梳子梳到底,又細心的替她挽上髻,方退開:「你帶她走吧。」
等趙靖走了,駱何撫了撫她的頭:「不要擔心,你先去歇息一會。他既然肯出手,就不會有事。」遲遲挑眉:「爹,你知道他是誰麼?」駱何微笑:「傻丫頭,除了靖將軍,天下沒有人會使那把劍。」
「那把劍很稀奇麼?」
「重劍名曰『疾』,晦暗無光,上有劍紋,宛若劍身裂,紋名『龍吟』,劍氣鼓蕩,龍吟聲起。」
遲遲啊的歎了一口氣。
駱何又說:「此劍本是大元帥屈海風的佩劍,後來傳到趙靖手中。他十二歲封將,將此劍練得出神入化,威震胡姜,為悠王賞識,收為義子,賜國姓。」
「他為什麼能得到這麼一把寶劍呢?」遲遲不由追問。
駱何重重歎了口氣:「趙靖原姓沈,其母屈慧儀,乃屈海風胞妹。屈慧儀殉夫之後,屈海風憐惜外甥,不惜將自己最珍愛的佩劍送給他。」
「姓沈?沈夫人殉夫?為什麼?」遲遲睜大了眼睛。駱何溫言道:「去睡吧。這些事情你不知道為好。」說完,頓了一頓,又道,「此次靖將軍仗義援手,他日你我定將報答。只不過他身份特殊,你我能避就避,此事了結之後,你好好同他道別吧。另外,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這個人對你有多好。」遲遲看著父親,見他眼中有種不動聲色的疲倦,自己卻不明白為什麼,只得點了點頭。
她躺在地上的被褥裡,心裡想的卻是:「原來他跟我一樣沒有了娘親,這般可憐。」轉念又想,「劉姑娘有娘親,可是她娘親沒有了她,一樣可憐啊。」閉上眼睛,竟是小小趙靖倔強的抱著一柄比他還高的劍站在那裡,後面站的,卻是個中年婦女不住哭泣。她長長歎息,用被子蒙住了頭。
城的另一邊,有人也未入眠,仰頭看見一道奇異的煙火冉冉升起,不由動容:「難道是黑羽軍到了?他們明明已經跟著趙靖回了悠州,此刻怎又反轉?」隨即冷笑,「就算是趙靖又怎樣?該死的人還是要死。」不知想起了什麼,語調忽然溫柔,「為什麼她會在這裡?她已經長這麼大了啊。」面上漸漸浮起淒涼笑意,「好孩子,你不要牽涉進來,我不想傷了你。我不想跟你爹一樣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