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驚花落(二)
    (二)

    「你是誰?」遲遲朗聲問,理直氣壯,氣勢逼人。少年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道:「小僧無悟。」

    「無悟?連悟都沒有,你做什麼和尚?」遲遲身形微動,便離他極近,嘴裡一邊說著話一邊打量他。無悟身形高大挺拔,遲遲須仰視才可瞧見他的模樣,這般微微抬頭,心下不知怎地,竟有些慌了,又後退兩步。

    「女施主能夠避開定風塔九百九十九處機關上到塔頂,也算有緣。」無悟仍不抬眼,緩緩說道。

    遲遲聽得此話耳熟,突然間明白過來,呀了一聲道:「原來你是那個小和尚。」駱何生平唯一一次失手,竟是栽在這樣一個人手下,遲遲冷哼一聲,衣袖一捲,木匣子又落到她手裡。無悟睜開眼睛,不氣不惱,仍舊好言道:「女施主就算拿到觀影琉璃珠也毫無用處,如今這世間,只有我能看到珠中影像。」

    遲遲一笑,退到桌邊,腳下卻是一個趔趄,哎喲了一聲,手一鬆,匣子直直落下。無悟又唸一聲佛號,大袖輕揚,匣子在觸地之前突然往上彈起。遲遲早料到如此,反手拍下,匣子又往下落去。如此幾下來回,那匣子如同一個皮球,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無悟見她眉開眼笑玩得開心,也不禁莞爾,手往袖子裡一籠,帶動匣子往自己這邊飛來。遲遲如何肯依,冰影綃絲無聲彈出,捲住匣子,反拉回來。無悟一愣,由得她興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抱住木盒,問道:「八年前那位施主,是否是令尊?」

    遲遲此時幽幽歎氣,神情不勝淒傷:「正是我爹爹。他那次來了之後,知道自己命數,忍不住跟我說起,才提了個開頭,便嘔血不止。我知道他洩漏了天機,自身受罰,但是他又分明想讓我知與。所以我才甘冒大險,闖上來,想瞧一瞧這觀影琉璃珠。」

    無悟大為疑惑,這少女方才一派天真浪漫,絲毫不見愁鬱之色,片刻間便泫然欲泣,一時拿不定主意,竟說不出話來。遲遲見無悟略顯失措,哈哈大笑兩聲,手上用力,木屑簌簌落下,手掌一翻,托到無悟鼻下的,正是一顆淡白色珠子:「不能砸,我便捏碎它。」

    無悟卻不動怒,重又合上眼瞼,好像入定一般。遲遲看了看那觀影琉璃珠,卻不見特出之處,大感無味,將它放在桌上,道:「你那個時候看到了什麼?你既說我有緣,不妨也為我。我與爹爹命運相連,知道了我自己,便知道他的。」

    無悟睜開眼睛,輕輕搖頭:「八年前所見,未必與今日相同。」遲遲大奇:「那是何故?」雖然問著,性子又急,立刻說,「那你再幫我看看可有什麼不同。」無悟輕歎:「命數一事,不可強求,看與不看,又有什麼分別?」遲遲哪裡聽得進去,手掌放在觀影琉璃珠上道:「你要是不替我看,我一掌擊下去,從今往後,大家誰也不用知道前生後世,各安天命罷。」

    無悟恍若未聞。遲遲大怒,果真用力拍了下去,哪知手掌所擊之處,觀影琉璃珠仍是好端端的。她咦了一聲,當下不計前嫌,看著無悟道:「這珠子真有些古怪。」無悟走上前去,右掌拂過珠子,那珠子竟漸漸生出七彩光華來,他垂凝目,緩然道:「女施主將來身份貴不可言,日後請勿輕涉險地。」

    「你當日告訴我爹爹的就是這個?」遲遲問,想了想又道,「我如今身份也不算不尊貴。」說著抿嘴微笑,自己來去如風,天下盡在掌握,不知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值得希罕。

    無悟默然。世間事,果然越不強求越易得,別人若聽見自己這樣預言,只怕已經歡喜的跳了起來。他淡定平和,與遲遲之激烈桀驁本格格不入,此刻卻生出相惜之心。

    卻聽遲遲又說:「難道我這一生,便只這貴不可言四字麼?無趣無趣。」她搖頭歎息。無悟一笑,又低下頭看去,只見珠內人影如走馬燈變幻不停,遲遲一生所遇人事迅疾如電般顯過。突然間,他神色劇變,似看到了極可怖的事物,踉蹌後退,觀影琉璃珠的光芒也乍然消退。

    遲遲也驚的跳了起來:「你,你看見什麼了?」無悟負著雙手立在一旁,眉頭緊鎖,眼神深不可測。過了半晌,他回過神來,仍雙手合十,神色平和:「女施主請回。該說的,貧僧已經說完了。」

    遲遲如何肯依,冰影綃絲出手,向他頸間纏去,然而那絲線卻觸不到無悟,在他身前半尺處停住,軟軟垂落。她呆了一呆,思忖片刻,一跺腳反身飛出窗外。

    燭火幽幽晃動,逼仄空間中無悟身影被拉得極長。定東方終於露出曙光,長夜已盡。木魚聲終於停了,無悟睜開眼睛,現自己已經汗濕重衣。桌上蠟燭已滅,觀影琉璃珠只顯出慘淡的白色。他五歲起就被撫育在此,終日對著這顆珠子,人世間的一切,不用出戶便已閱盡參透,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替自己。他凝視觀影琉璃珠,右掌甫出,又迅收回,只用袖子輕卷,收入袖中。

    今日初一,正是每月入宮見皇上的日子。他帶了珠子,下得塔來。皇帝年方弱冠,即位不到兩年,虔心向佛,先帝定下的規矩本是半年一入宮,到了皇帝這裡,就是一月一次。

    照例先是講經說佛。無悟與皇帝相向而坐,並無君臣之分。皇帝聽得極專注,不住點頭,倏忽一個時辰就過去,聽罷拊掌而歎。而後吩咐替無悟準備齋飯,又微微一笑:「這個月不知道又有何事即將生,還請大師提醒。」無悟心底微歎,皇帝也算好性子,耐住聽了這許久,最終也不過是為了觀影琉璃珠。一國之君,事事依賴占卜預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無悟將觀影琉璃珠自袖中取出,放在案上,右掌微攏,罩於其上,將其中人事看得個大概,對皇帝說了。皇帝卻皺眉:「同一件事情,好似卻同上次說的不太一樣。」無悟正色道:「觀影琉璃珠所測之事,乃順勢而推。之前種種生一切到現如今,事無鉅細,一一梳理,便測得結果。如若當中人事有逆勢變更,自然結果也須重新推演。」皇帝愀然不樂:「如此說來,這觀影琉璃珠也不甚準,不能全信。」「觀影琉璃珠只能測出大概,的確不可全信。」無悟說著,竟有一絲意動,立刻收斂心神。皇帝到底年輕,拂了他的意之後,興致就提不上來,說了兩句便匆匆離去。

    無悟凝視他的背影,不由想起昨夜造訪的女子,垂下眼來,收好觀影琉璃珠。八年間連測兩次,那女子都注定嫁與皇帝,這一件事,大概是絕不會錯的。

    無悟在宮裡用了飯,回到定風塔上。重新找了個盒子把觀影琉璃珠放好。然後開了窗,躍到塔頂,盤膝而坐,俯視塔下眾生,真微小如螻蟻一般,慈悲之心頓起,心中卻漸漸有了疑問:這觀影琉璃珠乃是佛門寶物,卻不知道有什麼用處。嗔念一起,立刻警覺,忙閉了眼。在塔裡,他衣袍無風自動,此時身處疾風之中,衣裳竟又無一絲一毫的波動。

    「難怪有人說,你才是天下第一高手。」遲遲不知什麼時候又溜了上來,光天化日之下有恃無恐,抱著手看著無悟微笑。

    無悟紋絲不動,遲遲掠到他身邊,伸掌在他臉前不住晃動,他仍是一副木泥雕塑的樣子,遲遲輕輕低笑,指尖的冰影綃絲已經滑出,卻不用內力,慢慢的,一點一點,好像還在頑皮的搖晃手掌,絲線卻已漸漸拉開,從前繞到後。她心中大喜,愈動作無力,好混淆無悟,突然間猛的一扯,絲線深深勒入無悟頸上。無悟霍然睜眼,憑空做了個拈花的姿勢,微微一笑,世間至柔至韌的冰影綃絲竟斷成千百段。遲遲本來用力,此刻著了空,整個人往後仰倒,直落下去,倉惶間,不及擲出冰影綃絲拉住自己。

    遲遲一生從未如此驚怕,剎那間又是後悔又是憤怒,幾乎哭了出來,卻覺得一雙溫暖堅實的臂膀摟住了自己,睜開眼睛,正對上無悟俊朗得不似凡人的臉,而腳已經落到實處。她恨恨的瞪著無悟:「假慈悲。」淚珠同時不自覺的掉了下來,恰恰落在無悟手背上。無悟立刻抽開手,淡淡的說:「救人一命……」還沒說完,遲遲就呸了一聲:「你要當真這麼好,就該把昨天看到的事情告訴我。我一定是即將遭逢劫難,所以你臉色才那樣難看。你瞞著我,就是要害死我。」

    無悟搖了搖頭,足尖一點,掠了下去,從窗內回到塔中,立刻把窗戶閂上。遲遲不死心,趴在窗外大吼:「你告不告訴我?」裡面卻毫無動靜,拍打哭喊了許久,心裡直恨這和尚心腸好硬,最後累了,只得滑下去。

    回到家裡,駱何也沒追問她去了哪裡。遲遲灰頭土臉的樣子早落入眼中。駱何既吃過虧,遲遲如何能討到好去?

    到了掌燈時分,遲遲才期期艾艾的走進來問:「爹,你說,要是武功不如人,還有沒有可能勝過對方呢?」駱何在她頭上敲了個爆栗:「笨!只要是人,一定有所長,也有所短。仔細想想,對方有什麼顧忌,自己有什麼優勢,凡事不是非要硬碰硬。一個巧字,值得你好好參詳。」

    遲遲回房冥思苦想。無悟是個和尚,顧忌的東西當然很多。不過逼著他殺生自己也於心不忍,逼著他喝酒吃肉也不太可能,所以只有最後一條路可走。她坐到梳妝台旁,端詳鏡中的自己,眼波漸漸柔和,嘴角慢慢挑起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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