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朵桂花開的那一天起,錦安城便香得透了。錦安城裡的桂花,又與別處不同,朵朵大如碗盞,金黃中略帶幾抹淡淡的紅色,似少女頰上紅暈,隱然流動。將糯米粉細細篩了,加清水揉得均勻,捏成各式形狀,放在鋪好的桂花瓣上,用蒸籠蒸上。雖說是尋常桂花糕的做法,卻不用加糖便香糯甜滑,又因為年年歲歲傳下來的習俗,得了個好聽的名字:蒸秋。家家戶戶都蒸,整個城裡分不出是桂花甜香還是糯米清香,終日不散,睡夢裡一呼一吸之間也是香。
遲遲坐在院子裡,奶娘餵她一口桂花糕,她瞇著眼睛慢慢嚼,卻不捨得吞下去。下午陽光正暖,自樹蔭間灑下,在她裙擺上映出淡金色花紋。庭院裡極靜,連桂花輕輕搖晃的聲音都可以聽見,不似前幾日,前面來來往往都是客人,人聲鼎沸,遲遲書念不下去,功也不用練了,整日嘻嘻哈哈同丫鬟們玩耍。
「奶娘,金盆洗手是什麼意思?」遲遲突然睜大了一雙清亮的眼睛問。奶娘一愣,也不知怎樣回答,只得說:「小姐你問這些做什麼?」「因為我覺得爹變得不一樣了。昨兒他回來一個人在房裡好久,然後出來說要金盆洗手,樣子怪怪的。家裡也沒有人來了,」她嘟了嘟嘴,「怪冷清的。」
奶娘一笑,小孩子喜歡熱鬧,原本也是常情,何況是遲遲這樣調皮的性子。這一分神,手肘碰了那盛桂花糕的碟子,叮的一聲自案上落下。遲遲一抿嘴,腳尖一挑,碟子平平穩穩的往案上飛回去,終是有三塊糕撒了,卻聽嗤的一聲輕響,那三塊糕如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穿在一起,被往上一提,落回碟內。那桂花糕極鬆軟,若真被普通絲線穿過,又這般一提,早就散了,但如今,卻是好好的,好像方才並不曾生任何事。
遲遲笑瞇瞇的負著手站在那裡,個身子,頭還顯得有些不當稱的大。奶娘歎口氣:「小姐啊,你真真是天生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接口:「遲遲你又淘氣。」遲遲一聽那聲音,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齒,飛撲上去:「爹,你來了。」駱何一把抱住遲遲,見她一張臉肥肥鼓鼓,不由心就軟了:「說了你好幾次,平常時候,不要用那冰影綃絲。」小女孩心思靈敏,聽那口氣裡沒有多少教訓成分,當即就把駱何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只拿著他的手仔細的瞧:「爹,你金盆洗手了麼?我瞧你的手也沒有變金色。」
駱何摸摸她的頭,歎了一口氣:「這個樣子,怎麼會像?莫非那觀影琉璃珠也會看錯?」遲遲咦了一聲,抬起頭來:「觀影琉璃珠是什麼?」駱何卻岔開話去:「從今往後,更要加倍努力唸書學做女紅,知道麼?」遲遲唔了兩聲,扭著**滑下去,掙脫了駱何,又去拿那桂花糕。駱何微微一歎。
遲遲那年不過八歲。自那日起,駱何便極少出門,悉心在家撫育遲遲,畢竟不甘心,還是將自己畢生絕學傳給女兒。遲遲精靈古怪,一點就透,幾年下來,已經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
年紀稍長,遲遲那般好動的性子便耐不住了,整日同駱何耍心思,變著法子的出門去。這一日換了男裝去聽人說書,剛巧是個新的說書先生,講的那一出從未聽過,於是點了上好的碧螺春,磕著瓜子細聽。
「卻說天下,盜中之王幾十年才出一個。最近的那一位,人稱三爺,出道二十餘年從未失手,皇宮裡的寶物,只要他想要,也是如囊中取物。而這天下大大小小的盜賊,每隔五年便要到京城來一趟,爭這盜中之王的頭銜。因為每次來的時候,正趕上蒸秋時分,所以也叫爭秋,爭的是什麼?爭的是名,爭的是利,爭的是全天下大小盜賊都聽命於他,可不正是秋日谷熟倉滿麼?而這位三爺,次次都將標物取回,確是名至實歸。」
「八年之前,三爺卻突然金盆洗手。你們可知那次的標物是什麼?是定風塔上的觀影琉璃珠。」說書先生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果然聽見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驚歎和吸氣聲,於是滿意的一笑,又說道,「人人都知,定風塔高逾千尺,最頂上放著觀影琉璃珠。那觀影琉璃珠能看見人前生後世之事,乃世間第一奇物,由歷代聖僧看管,若要盜取,簡直難於上青天。那一年,因為世間所有寶物都已經做過標物,便有人提出要取著觀影琉璃珠。三爺自是一口應承,信心滿滿,過了兩日,卻突然宣佈金盆洗手,再也不幹了。眾人都猜測他是盜不了那觀影琉璃珠。自此,盜中之王的位置一直空著。那大大小小的賊盜想來已經試過千百回,終歸沒有一個得手的,所以說,天下第一高手便是那看管觀影琉璃珠的高僧。這聖僧又是如何選出的呢?這個過程可謂極之複雜……」
這說書先生口才極好,說的故事又新鮮有趣,眾人正聽得如癡如醉,卻聽見匡啷一聲,雅座上一個俊秀少年掀翻了几案,隨手拋出一大錠金子,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遲遲回了家,逕自朝駱何書房裡走去。駱何見了她,正要作,她卻嬉皮笑臉的揉進懷裡:「爹,你是不是上過定風塔?」駱何一愣,板下臉來:「你去哪裡胡混了?聽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回來。」遲遲嘻嘻一笑,雙手一拱,抱拳道:「駱三爺,駱大王,你跟遲遲。」駱何哭笑不得,想也瞞不過,隨即神色一整,喝道:「跪下。」
遲遲哪裡料到駱何突然翻臉,膝下一軟,乖乖的跪了下去。卻聽見駱何在頭頂訓斥道:「做飛賊,至要緊的是恪守本分。不管你那根飛梁細線如何同長了眼睛一般,可以滿天刷刷的任意來去,也不管你那雙夜眼如何炯炯有神,三里以外跑過的一隻耗子都可以看見,更不管你如何狡詐無雙,上至皇帝下至賭場老闆在你面前都是傻子,被你的小伎倆騙得團團亂轉,都要記得老實本分。人這一輩子,自然是以平安為重。普通的夜明珠可以偷,舉世無雙的那一顆就不要想。周員外李員外的黃金可以偷,丞相將軍的半錢銀子你都莫要摸。你爹爹我,就是吃了太出名的虧,老來失手,不得不退出江湖。」
遲遲眼睛一亮:「這麼說,爹你真的去盜過觀影琉璃珠?」
駱何歎了一口氣,答非所問的道:「我心裡,一直不願意讓你走我的老路,可是你這丫頭,自娘胎裡出來便不本分,八歲左右便將冰影綃絲使得出神入化,我若不教你,你自己琢磨,難免入了旁門左道。」
聽到此處,遲遲低頭暗笑。這番話說得做作,明明是駱何技癢,不願意他一生技藝失傳,卻故意推到女兒身上。
「我當日的確是上了定風塔,甚至也見了那觀影琉璃珠,卻是無法得手。」駱何終於回到正題。
遲遲卻問:「爹,你明明失手了,可是我從不見你有過半分的不開心。那天你回來說要金盆洗手,還一直笑瞇瞇的。」
駱何點了點頭:「觀影琉璃珠可觀天下所有人前生後世所有事情,那個小和尚說我有緣,替我看了一看,說我……」說到此處,他突然住嘴,摸了摸鬍子笑瞇瞇的看著遲遲,竟不打算再往下說。
「說你什麼?」見他緊要關頭停住,遲遲終遲遲見他說的肅然,果真不敢追問。駱何伸手撫摸她的頭頂:「遲遲,爹這般培養你,可不是要你做個無法無天的女飛賊。你若是動了上定風塔的念頭,就是大大的對不起爹了。」遲遲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微微一笑:「女兒知道了。」
父女對視一眼,自然知道遲遲這話說得言不由衷。駱何卻不擔心,若那小和尚說的是真的,遲遲就算闖天大的禍事也不要緊,若是不真,正好叫那小和尚丟臉,諒他也不敢把遲遲送去見官。
那天夜裡,正是新月才出,天色黯淡難辯,遲遲換了打扮,來到定風塔下。抬起頭來,那定風塔頂隱在雲端,饒是她目力極好也看不真切。
她輕輕一躍,上了一棵樹,輕盈的立在樹梢,將手中絲線一拋,冰影綃絲倏的飛出去,好似無窮長,沒入夜色之中。遲遲自能看見這絲線另一端到了何處,見它激射到定風塔五層處,便將手腕一抖,絲線拐了彎,在翹起的簷角上兜轉幾圈,牢牢綁住。
遲遲躍上去,完全沒有重量一般,踩住絲線,幾個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塔上。到得此處便一切好辦。她往上攀了幾層,找到窗戶,縮身而入。
塔裡漆黑一片,正是駱遲遲大顯身手的絕妙環境。她睜大眼睛,找準樓梯,足尖輕點,一徑避開那些可能的機關所在,噌噌的往上跑去。也不知行了多久才到最頂處,並無一人,只有一燈如豆,幽暗的亮在那窄小的閣內。燈下赫然放著一隻木匣子。
遲遲朝前跨了一步,將手上諸多冰影綃絲往四面八方上上下下拋去,毫無動靜,分明是沒有機關,不覺大喜。伸手便去開那匣子。她技藝高,再精巧的櫃子都難不倒她,更何況一隻沒有鎖的木質盒子。哪知偏「哪怕你用砸,這盒子也不會碎。」後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遲遲嚇了一大跳,轉過身去,見一個白衣的光頭少年立在自己身後,那容顏,竟叫她也生出自慚形穢之心。只見少年低著眼瞼,衣袍無風自動,全身周圍有晶瑩月華籠罩一般。她心中一動,不由將盒子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