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大步追過去,輕喚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請留步說話。」
青衣人的腳步非但沒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
這人的輕功非但很不錯,身法也很美。葉開看見他寬大的衣據在風中飛舞,忽又覺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卻還是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麼樣一個人。
走得越遠,夜色就越濃。
葉開並沒有急著追上去。
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願見他,剛才為什麼要拉他的衣服?
這人若是本就想見他,他又何必急著去追?
風吹草原,長草間居然有條小徑。
這人對草原中的地勢顯然非常熟悉,在草叢間東一轉,西一轉,忽然看不見了。
葉開卻一點也不著急,就停下腳步,等著。
過了半晌,草叢中果然在低語。「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草叢中人笑了,笑聲輕柔而甜美。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眼力,有賞。」
葉開微笑道:「賞什麼?」
沈三娘道:「賞你進來喝杯酒。」
這荒涼的草原上,怎麼會有喝酒的地方?
葉開走進去後才明白,沈三娘競在這裡建造了個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帶你,你就算有一萬人來找,也絕對找不到這地方。這實在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裡面非但有酒,居然還有張很乾淨的床,很精緻的妝台,妝台上居然還擺著鮮花,擺酒的桌子上,居然還有幾樣很精緻的小菜。
葉開怔住。
沈三娘看著他,臉上帶著笑,正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笑。
她微笑著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葉開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葉開也在看著她,微笑道:「像你這樣的女人,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來,我都不會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看來你的確是個很懂事的男人。」
葉開道:「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們就該像兩個真正懂事的人一樣,先坐下來喝杯酒。」
葉開眨了眨眼,道:「然後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著嘴唇。笑道:「你既然是個懂事的男人,就不該在女人面前問這種話。」,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我只不過想聽你說個故事。」
沈三娘道:「什麼故事?」
葉開道:「神刀堂、萬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我會說這故事?」
時「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情還不止這一樣。」
沈三娘忽然不說話了。
燈光照著她的臉,使她看起來更美,但卻是種很淒涼而傷感的美,就像夏日下的歸鴻,殘秋時的夕陽。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遞給葉開。
葉開坐下。
鳳從上面的洞口吹過,燈火在搖晃,夜彷彿已很深了。
大地寂靜,又有誰知道地下有這麼樣兩個人,這麼樣坐在這裡。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心事?
沈三娘又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後才緩緩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誰?」
葉開點點頭。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馬空群,本來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葉開又點點頭。
沈三娘道:「他們並肩作戰,從關外闖到中原,終於使神刀堂和萬馬堂的名頭響遍了武林。」
葉開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輩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歎了口氣,黯然道:「就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後來才會死得那麼慘。」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壯大,不但已漸漸壓過了萬馬堂,江湖中也幾乎沒有別人能比得上了。」
葉開歎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聲名,本就是用血淚換來的。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卻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葉開道:「馬空群?」
沈三娘點點頭,道:「他恨他,因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葉開道:「難道他真的是死在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當然還有別的人。」
葉開道:「公孫斷?」
沈三娘道:「公孫斷只不過是個奴才,就憑他們兩個人,怎麼敢動神刀堂?何況白夫人和白二俠也是不可一世的絕頂高手。」
她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接著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們的人,至少有三十個。」
葉開動容道:「三十個?」
沈三娘點點頭,道,「這三十個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葉開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外,絕不讓別人知道。」
她不讓葉開問話,很快地接著又道:「那天晚上雪剛停,馬空群約了白大哥兄弟去賞雪,說是在城外的梅花庵,準備了一席很精緻的酒菜。」
葉開很留意地聽著,彷彿每個細節都不肯錯過,所以立刻問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麼會有酒萊?」
沈三娘冷笑道:「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幾個?」
葉開點點頭,替她倒了杯酒,他瞭解她的心情。
像她這種人,對世上任何事的看法當然難免比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這杯酒,才接著說道:「那天白大哥的興致也很高,所以將他一家人全都帶去了,誰知道……誰知道馬空群要他們欣賞的並不是白的雪,而是紅的雪!」
她拿著酒杯的手已開始顫抖,明亮的眼睛也已發紅了。
葉開的臉色也很沉重,道:「馬空群是不是已安徘他那三十個人埋伏在梅花庵裡等著他?」
沈三娘點點頭,淒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兩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慘死在梅花庵外,競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葉開也不禁黯然,長歎道:「斬草除根,寸草不留,他們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輕拭著眼角的淚痕,道:「最慘是白大哥夫婦,他們縱橫一生,死的時候竟連首級都無法保存,連他那才四歲大的孩子,都慘死在劍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們的那三十多個蒙面刺客,也被他們手刃了二十多個。」
葉開道:「馬空群左掌那三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斷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乘白大哥不備時先以金剛掌力重傷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們只怕還休想得手。」
葉開道:「金剛掌?」
沈三娘道:「馬空群也是個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練的是破山掌,左手練的卻是金剛掌,據說這兩種功夫都已被他練到了九成火候。」
葉開道:「白大俠呢?」
沈三娘的眼睛裡立刻又發出了光,道:「白大哥藝絕天下,無論武功、機智、膽識,世上都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你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對她的白大哥是多麼崇敬佩服。
葉開長長歎息,黯然道:「為什麼千古以來的英雄人物,總是落得個如此悲慘的下場?」
他也舉杯一飲而盡,才接著說道:「白大俠滿門慘死之後,馬空群自然就將責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還當眾立誓說,他一定要為白大哥報仇。」
葉開道:「那三十個刺客之中,能活著回來的還有幾個?」
沈三娘道:「七個。」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歎道:「他們自己當然更不肯說出來,馬空群只怕再也沒有想到這秘密也會洩漏。」
沈三娘道:「他做夢也沒想到。」
葉開苦笑道:「就是連我也想不通,這秘密是怎麼洩漏的。」
沈三娘緩緩道:「活著的那七個人之中,有一個突然天良發現,將這秘密告訴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這種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來也已將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卻從他的武功上認出了他,念在他做人還有一點好處,所以刀下留情,沒有要他的命。」
葉開道:「這人是誰?」
沈三娘歎道:「白風夫人已答應過他,絕不將他的姓名洩漏。」
葉開道:「他做人有什麼好處調沈三娘道:「若是說出了他這點好處,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道:「白大俠對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難道他竟是白大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馬空群難道不是白大俠的朋友?那三十個蒙面刺客,也許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葉開歎道:「看來朋友的確比仇敵還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自大哥饒了他一命之後,他回去總算還是天良發現,否則白大哥只怕就要永遠冤沉海底了。」
葉開道:「他沒有說出另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道:「為什麼不說?」
沈三娘道:「因為他也不知道。」
她接著道:「馬空群一向是個很謹慎、很仔細的人,他選擇這三十個人做暗殺白大哥的刺客,當然仔細觀察過他們很久,知道他們都必定在暗中對白大哥懷恨在心。」
葉開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這三十個人卻都是和馬空群直接聯繫的,誰都不知道另外二十九個人是誰。」
葉開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們獨特的兵刃和武功,這人多少總該看出一點線索來。」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這三十個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將他們慣用的兵刃也換過了,何況,這個人當然也很瞭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時心情當然也緊張得很,哪有工夫去注意別人。」
葉開垂下頭,沉吟著,忽又問道:「那位白鳳夫人又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淒然道:「她……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她雖然既聰明又美麗,但命運卻比誰都悲慘。」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她喜歡的男人不但是有婦之夫,而且是那一門的對頭。」
葉開道:「對頭?」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葉開動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來,武林中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兩個字來,沒有不頭疼的,其實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們,他們也絕不會來惹你。」
葉開苦笑道:「我總認為魔教只不過是種荒唐神秘的傳說而已,誰知世上競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來,魔教中人的確已沒人露過面。」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約賭技,輸了一招,發誓從此不再入關。」
葉開道:「白大俠當真是人中之傑,當真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沒有見著他。」
葉開道:「但他當年的雄姿英發,現在我還一樣能想像得到。」
沈三娘看著他,眼睛裡露出一抹溫柔之意,像是想說什麼,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就因為天山這一戰,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將白大哥當作不共戴天的大對頭。」
葉開歎道:「魔教中的人,氣量果然未免偏狹了一些。」
沈三娘說道:「白鳳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獨生女兒。」
葉開道:「但她卻愛上了白大俠?」
沈三娘點點頭,道:「就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葉開道:「她知道白大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俠從沒有騙過她,所以她才動了真情。」
葉開長歎道:「你若要別人真情對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換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變得溫柔起來,輕輕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願等,有時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見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滿意足。」
葉開的眼睛彷彿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問道:「白大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們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為白大哥雖然是一世英雄,但對他這位夫人卻帶者三分畏俱,所以才苦了我們的白鳳姑娘。」
葉開歎息著。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女人最悲慘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她本不該去愛的男人。
沈三娘淒然道:「最慘的是,那時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葉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這孩子是不是」沈三娘道:「這孩子就是傅紅雪。」
葉開動容道:「他果然是來找萬馬堂復仇的!」
沈三娘點點頭,目中又有了淚光,黯然道:「為了這一天,她們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葉開道:「白鳳夫人難道從未去向她的父親請求幫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個很倔強的女人,從不要別人可憐她,何況,魔教中人既然對白大哥恨之徹骨,又怎麼幫她復仇。」
葉開歎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主的公主,當然也不會有別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來教養她的孩子,希望她能夠為白大哥洗雪這血海深仇。」
葉開道:「他現在的確已可算是絕頂高手,我敢說天下已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誰知道,他為了練武曾經吃過多少苦?」
葉開又道:「無論做什麼事,若想出人頭地,都一樣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呢?」
葉開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帶著悲傷,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總比他好,因為從來也沒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沒有人管真是一件幸運的事麼?」
葉開又笑了笑。他只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沈三娘輕輕歎息,柔聲道:「我相信你有時也必定希望有個人來管你的,沒有人管的那種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葉開忽然改變話題,道:「這件事的大概情況,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說的本來就很詳細。」
葉開道:「但你卻忘了說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麼事?」
葉開道:「你自己。」
他凝視著沈三娘,緩緩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馬空群以為我是白鳳夫人的妹妹,其實他錯了。」
葉開道:「哦?」
沈三娘淒然一笑,道:「我本來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卻只不過是白鳳夫人身旁的一個丫頭而已。」
葉開道:「傅紅雪認得你?」
沈三娘搖搖頭道:「他不認識我,他很小的時候,我就離開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一因為我要找機會,混入萬馬堂去刺探消息。
葉開道:「要查出那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當然是這件事。」
時開道:「你沒有查出來?」
沈三娘道:「沒有。」
她眼中又露出悲憤沉痛之色,黯然接著道:「所以這幾年我都是白活的。」
葉開看著她,道:「你只不過是白鳳夫人的丫環,但卻也為了這段仇恨,付出了你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為她一向對我很好,一向將我當做她的姐妹。」
葉開道:「沒有別的原因?」沈三娘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當然也因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道:「你好像一定要將每件事都問個明白才甘心。」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喜歡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裡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盯著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歡躲在屋頂上偷聽別人說話。」
葉開笑了,道:「看來你好像也要將每件事都問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裡的女人並不是我。」
葉開看著她,眼睛裡的表情也變得很奇怪,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不是你是誰?」
沈三娘道:「是翠濃。」
葉開的眼睛突然發亮,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傅紅雪看著他要拉翠濃時,臉上為什麼會露出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濃。」
葉開道:「不是翠濃是誰?」
沈三娘眼波忽然變得霧一樣的朦朧,緩緩地:「隨便你要將誰當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濃……」
葉開長歎了一聲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聲:「謝謝你。」
葉開道:「但我又有點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沈三娘垂下頭,垂得很低,好像下願再讓葉開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她才歎息著,黯然道:「為了復仇,我做過很多不願做的事!」
葉開::「也許每個人都做過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這一次我卻不願再做。」
葉開眼睛裡充滿了同情,道:「你當然不是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確是怕害了他,他和我這種女人本不該有任何關係,只不過……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葉開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道:「我已盡了我的力,現在我再也不願碰一碰我不喜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