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善雙目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沉聲道:「在一般的情況,要殺季聶提是沒可能的事,但在那奇異的地域,加上辜月明,季聶提又沒有提防之心,最不可能的事,也會變成可能。月明殺季聶提,不但為了夫人你,更是為自己、為皇上、為國家人民的福祉。我可以代皇上保證,只要他殺了季聶提,一切會如他所願。」
花夢夫人明白過來,冀善打開始便對自己不懷好意,且佈局精密,一步一步的把她逼入絕地,如不依他的意思去辦,她會死得很慘,冀善當然也不得善終。而她、辜月明和冀善,甚至皇上,四個人已被命運之鉤掛上了。
她根本沒有另一個選擇。
以鳳公公的勢力,紙終包不著火,如讓季聶提回京,機會將永不重臨。
冀善道:「夫人先前寫的親筆函,已秘密由飛鴒傳書系統送往岳陽我們的人手上,此人在岳陽頗有身份地位,可直接見到紅葉樓的周胖子,這個人真如夫人所說般可靠嗎?」
花夢夫人道:「表面看,確實沒有人認為他可靠,但只因接觸不到真正的他。周胖子是個可絕對信任的人,否則我不會讓百純去助他提升紅葉樓的格調,更不會在金錢上他。公公放心好了。」
冀善道:「如此有請夫人動筆寫第二封密函,讓月明清楚他的處境,為了夫人,我相信月明絕不介意多殺一個人。」
天色漸明。
辜月明發覺置身於莽莽蒼蒼煙霧繚繞的古樹林內,隨便一棵樹肯定都有過百年的樹齡,甚至數百年至千年以上,好像自互古以來一直存在,見證著人世的興衰,滄海桑田的轉移。
古木高聳入雲,或有十多人手拉手才能圍攏的巨大板根,甚至數棵樹糾纏生長,形成千姿萬態的奇狀,與昨晚的水澤沼地形成強烈的對比。
樹林內充滿各式各樣的生命,金絲猴蹤跳於枝椏之間#8231;飛禽走獸隨處出沒,是塊從沒有人人侵的世外淨土。原始、古樸、幽靜、神秘。
在這似被遺忘了的世界裡,竟有條仍隱約可辨鋪滿腐葉的長道,在茫茫林海裡穿梭延伸。這條該是在古代建成的驛路,像一個奇跡般被保存下來。
一群多達百頭的扭角羚橫過前方,其中幾頭戒備的向辜月明瞪視,迅又沒入林木深處,仿如乍現仙蹤的神鹿。
辜月明嘖嘖稱奇,這麼一個好地方,為何竟不覺有人跡,如此眾多野生動物棲息繁衍的天然環境,理該是獵戶們趨之若騖的寶地,怎會錯過?
倏地辜月明被路旁一堆堆的東西吸引,蹲下來檢視,到肯定是狼糞,釋然想道,難怪昨夜灰箭惶恐不安,原來雲夢澤是狼群的領土,這些糞溺正是狼群的記號,向其它族類發出不得入侵的警示,旋又想到灰箭曾面對沙漠的野狼而不露驚惶之態,怎會因嗅到狼味而慌張?真的是沒法想得通,只能心中存疑。
辜月明繼續深入,提高了警覺,即使他是第一流的劍手,對野狼仍不敢掉以輕心。鳳公公說得對,死可以有不同的死法,如被餓狼活生生分屍,任他如何視死如歸,也感到接受不了。
幸好再走個多時辰,仍沒有遇上惡狼,此時古驛路到了樹林的邊緣處,林外丘野起伏,遠方是-片鬱鬱蔥蔥的竹樹林,其間隱見房舍。
辜月明心中大訝,在這人跡不至的地方,怎可能有建築物呢?
他直覺感到他徹夜追蹤的神秘人物正在那裡等他,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個想法,可是他曉得這個想法絕不會錯。
丘九師和阮修真離開住處,朝斑竹樓的方向舉步,隨行的只有兩個手下。
岳陽一派江南水鄉的特色,河渠縱橫,舟楫四通,河街相交,橋樑通便。以百計的民居臨水而築,粉牆黛瓦,倒映在漪漣水波中,景致迷人。
阮修真意有所指的道:「昨夜睡得好嗎?」
丘九師頹然道:「天明後我勉強睡了一會。但不要誤會,我不是因百純失眠,只因在推敲你說的話,不過愈想愈糊塗,難道在這人世之外,確有鬼神的力量在操縱人的命運,如此做人還有甚麼意思。」
阮修真微笑道:「真高興你沒有去想百純。我的想法卻剛好和你相反,若這人世之外,確有神靈的存在,那生命將會變得有趣多了,至少代表了生死之外尚有其它,例如輪迴轉世諸如此類。現在我們面對的是茫不可測、超乎想像的神秘力量,你不感到刺激有趣嗎?」
丘九師苦笑道:「人世間令人煩擾的事已多不勝數,我們還要挑戰看不到摸不著的對手,我們負擔得來嗎?真希望一切只是你的錯覺。」
阮修真道:「對手雖是無影無蹤,但我們的勝敗卻是清楚分明,只要逮著五遁盜,我們便是這場鬥爭的勝利者。明白嗎?千萬不要懷疑我的判斷,否則一個把持不住,你會忍不住去見百純。」
丘九師歎道:「真的是這樣子嗎?」接著「咦」的一聲,往四處張望。
此時兩人抵達斑竹樓前,阮修真訝道:「甚麼事?」
丘九師道:「賣蛇膽的小子到哪裡去了?他還剩半籮蛇要賣,這麼快便偷懶。」
阮修真向手下道:「給我四處找找,看他是不是在別的大街擺檔,找到他後帶他來見我們。」
接著笑道:「真想念那小子的蛇膽,昨夜我一覺睡到天明,從沒這麼爽過的。」
丘九師一臉羨慕神色,扯著阮修真登樓去也。
辜月明踏著林間小徑,深入林內。這是片覆蓋逾裡的斑竹林,他敢肯定最近有人清理林道,石徑不見雜草,兩旁的斑竹亦經人修剪,否則早被橫生的枝葉封路。
拐了一個彎後,一座造形高古樸拙神祠似的建築物坐落小路盡處,以方石迭築而成,牆身雖大致完好,卻是斑駁不平,有嚴重風化剝落的情況,似在訴說其悠久漫長的歲月。入口的門扇已不復存在,只餘門洞,上有一橫石匾,字形殘不可辨。祠頂更是破爛不堪,被伸下來的斑竹覆蓋,仿如一個綠色的羅傘。祠前左右各有三頭石獸,但因年月久遠,變成六堆形狀嵯峨的石團,不過辜月明仍可想像神祠建成時宏偉壯觀的氣派。
此祠大有可能有上千年的歷史,難道是與顓城同一時間建造。旋又暗罵自己,他根本不相信有這麼一座找不到的古城,為何卻偏要當古城真的存在。
辜月明環目四顧,暗忖如果這是個陷阱,自己已是陷身絕地,只要敵人封鎖入口,他是無處可逃。他的靈鼻已嗅到昨夜追蹤的神秘人若有似無的淡淡氣味,對方正立於神祠向門的另一邊,等待著他。
辜月明感覺不到絲毫殺氣,卻更不明白對方從澤地誘他一路追來的原因。
辜月明朝神祠走去,當踏足門洞的一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破風聲起,一枝長棍似的東西照胸戳至,迅如閃電,力道十足,且剛好是他前腳尚未觸地的一刻。換了是另一個人,肯定被逼出門洞外。
辜月明身經百戰,甚麼風浪沒有見過,早在入祠前,已想到對方諸般手段,例如遠距發射弩箭火器暗器,或在門內上方撒下羅網,又或地上設有陷阱,只沒想過對方竟會以長達二丈的東西遠距施攻。此於對方來說,有利有弊,如讓自己欺近,對方必死無疑,不過須待擋過對方的第一波攻勢後。
他正被夾於厚達半尺的門洞內,既來不及拔劍,更沒法往左右閃移,於戰略上完全處於下風,由此亦可知對手的高明,但仍難不倒他。
辜月明一聲冷笑,左右開弓、掌化成刀,展開一套精巧細膩的功夫、狠劈在對方攻來的武器上,且暗含震勁,硬把對方的武器劈得失去準頭,沒法傷他分毫,守得門洞穩如銅牆鐵壁,寸步不讓。
這時他已弄清楚對方用的是一支長達二丈半的斑竹竿,該是就地取材,而對方能把竹竿硬中帶軟的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確實大不簡單。他戰意劇盛,大感刺激過癮。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似乎只有值此生死相搏的時刻,他才可感受到存在的意義,殺人或被殺,沒有其它事可以代替。而更令他難解的,是每次殺人後,他會感到無比的失落,這是他的秘密,沒有人曉得冷漠無情的懸賞獵手,有如斯脆弱的一面。
一時間掌劈斑竹的聲音連串爆響,密集如燒鞭炮,響徹竹林古祠幽靜的空間。
斑竹竿倏地後撤,以辜月明戰鬥經驗的豐富,一時間仍弄不清楚對方的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只懷疑是誘敵之計。
「啪!」
斑竹竿掉在地上,那人雙手張開,表示停戰。
此時辜月明已習慣祠內的光線,定神看去不由心神一震,想不到偷襲他的是這麼一個人,同時明白過來,為何他的氣味與常人有別,皆因對方是個吃齋茹素的和尚。
此僧身形頑高,貌相清秀古奇,一身素白僧衣,雙目閃爍奇光,神色靜若止水,無驚無喜,如非硬捱了他十多擊,單看表情,真不敢相信他會大動干戈。
白衣僧分開的雙手合攏起來,低宣佛號,平靜的道:「果然是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錯愕,隱隱猜到對方是誰,但當然更是糊塗,忍不住道:「我猜到大師是薛廷蒿毫不稀奇,但大師怎曉得在下是辜月明呢?那是不可能的。」
陽光透過破屋頂竹葉的間隙斜斜灑下,把被柔風輕拂竹葉的情狀印在小上半邊的西壁上。整座祠堂三丈見方,石地打掃得乾乾淨淨,祭壇上的石像殘破不全,似是女子的形態,氣氛空靈秘異。
薛廷蒿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垂瞼內守、法相莊嚴的高僧樣子。平和的道:「有因必有果,因從果生,冥冥中自有業力牽引。此為絕地,施主縱慾動強,不用急在一時。施主請坐。」
辜月明雖恨不得立即將他制住,再嚴刑逼問楚盒的下落,卻被他似看透一切的神態打動,發覺很難就這麼動手。踏前一步,蹲坐下來,仍封著出口。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薛廷蒿好整以暇的悠然道:「十年了,事情總要來個了斷,貧僧引施主到這裡來,正是要把十年前發生的事交代個清楚明白。」
辜月明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雖隱隱猜到十年前在雲夢澤內發生的事並非如鳳公公敘述的版本般,但想不通處更多,忍不住問道:「大師怎曉得在下是辜月明?」
明知對方是薛廷蒿,但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這個俗家姓名怎麼都沒法叫出口。
薛廷蒿抬頭往他瞧來,從容道:「施主今天坐在這裡、起因於我故意暴露行藏,令鳳公公派季聶提南來,當季聶提傾盡人力物力,仍然沒法逮捕貧僧,鳳公公在沒有選擇下,只有出動他手上的頭號獵手,為他找尋獵物,此中的因果關係,施主明白了嗎?」
辜月明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又大惑難解,訝道:「我出道之時,大師早已銷聲匿跡,唯恐被人發現行蹤,怎會知道有我這個人?」
薛廷蒿淡淡道:「佛門耳目遍天下,貧僧不但知道有施主這個人,且清楚施主為人行事的作風,最重要的是施主乃有緣人。」
辜月明皺眉道:「我是一心來追捕大師,與緣分有何關係可言?」
薛廷蒿道:「施主不奇怪在這處處皆是奇禽異獸的地方,卻不見獵人的蹤影嗎?施主能抵達此祠,已是一種緣分。」
辜月明搖頭道:「我不明白。」
薛廷蒿道:「雲夢澤是我所到過最奇異的地方,野狼成群結隊的出沒,最強悍的獵犬進入這地域後會變得慌張失措,戰馬跳蹄驚嘶,令遠近獵人視此為有厲鬼作祟的凶地。愈接近古城,那主宰雲夢澤的靈力愈趨龐大,非人力所能抗拒。施主能無驚無險橫過雲夢澤,抵達此位於澤緣的湘妃祠,肯定是一種緣分。」
辜月明失聲道:「古城真的存在?」
岳陽城。午時。
丘九師和阮修真在昨天的平台雅座坐下,應付了聞報趕來招呼他們的酒樓老闆後,阮修真俯視繁華的大街,笑道:「希望今天沒有事情發生,你不用再跳下去。」
丘九師搖頭苦笑,道:「我現在終明白為何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句話,真希望昨天沒有發生任何事。」
阮修真沉吟不語。
丘九師訝道:「你在想甚麼?」
阮修真露出思考的神情,道:「以常理推算,換了你或我是五遁盜,在我們現身於此後,好該知難而退,除非他真的懂得遁術,否則怎敢仍在打玉劍的主意。」
丘九師不解道:「聽你這麼說,你是肯定五遁盜正在城內,但有甚麼憑據呢?」
阮修真輕描淡寫的道:「完全沒有根據,只是一種揣測。從五遁盜的行徑,可知他是個離奇的人,只看他拿最後一兩銀到賭館放手一搏,便知他異於常人。憑他的身手,要去偷五百兩銀該是舉手之勞,但他偏偏捨易取難,還不顧暴露身份。這種人一旦定下目標,是絕不會放棄的。」
丘九師點頭道:「有點道理。」
此時菜餚流水般上桌,待夥計離開後,阮修真隨口問道:「你想去見百純嗎?」
丘九師欣然道:「美人與江山,看來後者在我心目中重要得多。哈!今天淡多了,但昨天真不易捱,最怕的是你說的神靈根本是不希望我去見她。」
話猶未已,一輛馬車駛至斑竹樓正門處,兩人認得那御者,更認出那馬車,一時你看我,我看你,均有萬般不由人的感覺。
薛廷蒿首次露出不勝回首,欷歔不已的神色,道:「如果沒有古城,貧僧該仍在紅塵裡打滾,追逐功名富貴。古城雖然奪去貧僧所有的一切,但也使貧僧驀然驚醒,看破塵世只不過是一個集體的幻覺。」
辜月明聽得頭皮發麻,如果薛廷蒿沒有說謊,那鳳公公所說的便是真的了。
薛廷蒿似被勾起往昔的情懷,低回道:「施主現在置身的湘妃祠,比顓城更要早上三年,由當時的楚王授命築建。據傳湘夫人曾在此痛哭三日夜,淚珠灑落在竹葉上,留下永不會褪掉的痕跡,然後湘夫人由此往北行,抵達無終河,登上大石,躍河自盡,後人還以為她投湘水殉情,只是誤傳。」
辜月明曾聽過湘夫人的神話,訝道:「大師怎會知道呢?」
薛廷蒿道:「是牟川說的,拖主知道他是誰嗎?」
辜月明點頭表示曉得。
薛廷蒿續道:「鳳公公該已告訴施主當日大概的情況,如此可省下貧僧不少話。讓我長話短說,我們依牟川之言,於七月十四子時以無終河的殉情石作起點,徒步深入東岸,找尋古城,出奇地竟沒有遇上一頭野狼,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幾乎是沒有費任何搜索的工夫,古城忽然出現前方一座行山上,雲霧繚繞,如真似幻,仿如海市蜃樓的幻境。」
辜月明心中喚娘,最不明白是薛廷蒿為何肯這般合作,難道他真是「受害者」,要自己為他伸冤。
薛廷蒿道:「我是負責監視牟川,他的神情變得非常古怪,雙目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望神色,事後回想起來,他是曉得楚盒內的藏物,且要不顧一切的據為已有。」
辜月明愕然道:「除非他真的變成瘋子,又或他有本領殺死你們,否則他該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薛廷蒿顯然曾深思過這個問題,沉聲道:「又假如他清楚得到盒內的寶物後,可以把這個一面倒的形勢完全扭轉過來又如何。事實上進入雲夢澤後的第一個晚上,他透露了很多有關雲夢澤的秘密,例如我們現在身處的湘妃祠,還遊說我們得到楚盒後,先打開盒子來看個究竟,以防內藏的不是至寶而是至毒之物,只是給夫大哥嚴辭拒絕,他才無法可施。」
辜月明說不出反駁的話,問道:「你們曉得啟盒之法嗎?」
薛廷蒿道:「沒有人想過打開一個盒子要有甚麼特別的方法,頂多是有個精巧的鎖頭,該難不倒皇上御用的巧匠。直至我們見到楚盒,才明白開啟楚盒絕不如想像般容易。」
辜月明道:「那是個怎樣的盒子?」
薛廷蒿道:「最初的幾年,每晚我闔上眼睛,會見到它。那是個尺許見方的盒子,很沉重,最矚目是嵌在盒面的七顆夜明珠,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始於盒面的是天樞星,其它六星依天象分佈各面,盒身滿佈暗紋,質地似金非金,似銅非銅,卻不見有縫隙,令人想打開盒子也無從人手。」
辜月明渾忘了與薛廷蒿的敵對關係,問道:「牟川有說出打開楚盒的方法嗎?」
薛廷蒿道:「夫大哥根本不讓他碰楚盒,他把楚盒收入預備好的革囊內,綁在背上。進入古城和取得楚盒的過程順利輕易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事後回想起來,實有非常不合情理的地方,只是因成功而來的喜悅蓋過了一切,沒有人在意。」
辜月明問道:「有甚麼地方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