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來,處決死囚的法場都在菜市口,有人犯要被處決的那一天,聞風而來看熱鬧的人,一大早就把法場四面一層又一層的圍住,爭先恐後,萬頭蜂湧,比大年初一趕廟會逛廠甸還熱鬧。
殺人絕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更不好看,可是大家卻偏偏都要等著看刀鋒砍下人頭落地時的那一股新鮮刺激的勁兒。
這是不是因為人類本性中的確潛伏著一種殘酷暴戾的惡性?
近百年來所有被判死刑的貪官惡吏奸臣巨盜,都是在這裡被處決的,只有這一次例外。
每一次有人被處決時,向例都不禁止百姓觀刑,這一次也是例外。
這是一次極機密的行動,除了執行這次事件的劊子手和一隊韋好客的親信衛士外,任何人都不能踏入法場一步。
韋好客當面交代過他的衛士,只要發現有閒雜人等進入法場,一律格殺勿論。
秘密的法場設在刑部大膳房後一個燒煤的大院裡,去年秋冬之交燒成的煤球,到現在還沒有用完,天晴的時候,就得把這些煤渣子做的煤球從地窖裡拿出來曬乾,一行行很整齊的排列在院子裡,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個個被燒焦了的人頭一樣。
現在天氣已經漸漸轉暖,所以煤場的管事老詹早幾天就把那個燒煤的瓦窯封了起來,免得窯裡發潮,再要生火燒煤時就費事了。
前面官房裡用的都是上好的焦煤木炭,除了大膳房的伙夫每天早上到這裡來領一次煤之外,平時根本看不見人影。
可是現在院子四周都有佩刀的衛士在看守巡弋,靠牆的背風處,還擺著一張公房用的長案,和一張鋪著大紅布的交椅。到了午時三刻行刑時,監斬官就坐在這裡。
今天的監斬官是誰,連在場巡守的這些衛上都不知道。
這種情況也是平時很少見的。
法場裡裡外外都已被清查過好幾次,平時那些常在附近淑跳,想找個機會偷幾個煤球回去燒飯取暖的乞丐無賴混混,都己被肅清,連煤場的老官事詹瘤子,都不許逗留在這裡。
只可惜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誰也想不到在這個防守如此嚴密的地方,居然還是有人混了進來,躲在一個極隱密之處,等著看丁寧的人頭落地。
直到午時的前一刻,監斬官才出現在牢房裡那間特地為韋好客準備作他喝茶休息處的秘室中。
這位監斬官神情威猛,骨髓極大,但卻很瘦,頭髮花白,一張瘦稜稜的臉上長著對三角眼,眼中凶光四射,世上彷彿沒有什麼事能逃得過他這雙銳眼。
他穿的雖然是一套半舊的六品官服,但是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公門中人。
尤其是那一雙大平,手背上青筋凸起如盤蛇,手掌上的老繭幾乎有半寸厚,兩額邊的太陽穴也高高凸起,外門硬功顯然已有極深的火候。
刑部裡雖然藏龍臥虎,但是也絕不會有這樣的人物。
韋好客已經在秘室中等了很久,看見這個人出現,才鬆了口氣。
「謝天謝地,你總算及時趕來了。」
監斬官的聲音低沉沙啞急促,很快的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除了你以外,有沒有別人知道我會來?」
「沒有。」韋好客強調:「絕對沒有。」
「執刑的真是彭十三豆?」
「執刑的是姜斷弦,姜斷弦就是彭十三豆。」
「法場是不是已清查過了?」
好客說:「我已經親自監督清查過三次,場上的衛卒也都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犯人呢?」監斬官問:「聽說他本來也是個厲害角色。」
「不但厲害,而且很厲害。」
「你已經把他上了綁?」
「當然。」
「你是用什麼綁注他的?」
韋好客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從身上拿出了一條黑褐色的繩索,看來毫不起眼。
監斬官接過來,雙手絞緊,用力一扯,手背上青筋躍動,額角上也有青筋暴現,全身骨節都在「格格」的響。
繩子卻沒有斷。
韋好客悠然道:「如果連你都扯不斷這條繩子,世上還有準能掙得脫?」
「你說得對。」監斬官說:「再見。」
韋好客傻了。
「再見?」他問這位監斬官:「再見是什麼意思?」
再見的意思韋先生當然不會不懂,他只不過不相信而已。
他絕不相信這位池特地用重金請來的監斬官忽然要走。
可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不相信了,因為他認為絕不會走的人已經走出了門。而且還告訴他。
「再見的意思就是說我要走了。」監斬官說:「現在我還可以再說一遍!」
他果然又說:「再見。」
「不行,你不能對我說再見。」韋好客趕上去拉住了他,「別人都可以說,你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你還有十五萬七千五百兩銀子沒有拿走。」韋好客說:「你答應要為我做此事也沒有做。」
「這件事,我是不會做的了。」監斬官說:「所以銀子我也不能要。」
韋好客當然又要問:「為什麼?」
「其實你不同也應該知道的,」監斬官說:「多年以前,你已經很瞭解我這個人。」
這位監斬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當然是個很奇怪的人,不但性格奇怪、武功奇怪、職業也很奇怪,放眼天下,做他這種職業的人絕不會超過三個。
在某一方面來說,他可以算是個「保護安全的人」,可是他做的事,性質又和保鏢完全不同。
保鏢是在罪案發生時保護別人性命財產的人,他的任務卻是預防,在罪案還沒有發生時,就預先將它阻止,從根本將它消除。
他所保護的對象,也不僅是別人的生命財產,而且防止所有可能會發生的罪案和意外。
譬如說,有一個林場受到仇家歹徒的勒索或威脅,很可能會被人縱火,如果能請到他,這種危險就解除了。
因為他絕對能在事先找出每一個可能會縱火的人和每一條可疑的線索。
他絕不是個救火的人,可是只要有他,這件縱火的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這當然遠比火起之後再去設法撲滅要高明得多。
所以他的收費當然也比一般鏢客高得多。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要執行他的任務時,從未發生過一點疏忽,也從未失敗過。
「我要你十五萬七千五百兩銀子,你肯給我,當然是因為我值得,我當然也受之無愧。」這位監斬官說:「因為那時候我一直認為這件事非要我來做不可!」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所以我連你一文錢都不能收。」
「現在的情況為什麼不同?」韋好客又問。
「你用高價請我來,只為了要我防止法場上所有的意外,讓姜斷弦可以順利執行。」監斬官說:「我肯來,只因為我覺得你既然肯出如此高價,被處決的當然是一名極重要的人物冶發生意外的可能極大。」
「不錯。」
「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這件事根本用不著我來做的。」監斬官說:「因為法場上根本就不可能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他又解釋:「你不但把這件事做得非常機密,而且把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得很好,連我都找不出一點疏忽,何況還有你和姜斷弦這樣的絕頂高手在場監督,就算有什麼意外,有你們兩位在也已足夠。」
監斬官說:「所以這次你請我來根本就是多餘的,所以我才只有對你說再見了。」
「你還是不能說。」
這次是監斬官問韋好客:「為什麼?」
「因為兩個人,」韋好客說:「兩個女人。」
「女人?」監斬官皺了皺眉:「一件事如果牽涉到女人,就比較麻煩了。」
所以他又轉回來,又問韋好客:「這種事怎麼會牽涉到女人?」
韋好客笑了笑,把監斬官剛才說他的一句輕描淡寫的送了回去。
「這一點你不同也應該知道的。」他說:「這個世界上又有哪一件事沒有牽涉到女人。」
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所以這位監斬官只有聽著韋好客說下去。
「尤其是這件事,根本就是一個女人引起來的。」韋好客說:「這個女人跟你好像也有點關係!」
「你說的是誰!」
「十年之前,你身邊是不是總帶著一個姓景的小女孩?」韋好客說:「我記得你好像還把你獨門傳授的一套分筋錯骨手教給了她。」
神情鎮靜的監斬官臉色忽然變了,甚至連肩上的肌肉都已繃緊。
「你說的是小景?」
「不錯,我說的就是她。」韋好客說:「只不過這位小景姑娘早就已經長大了,而且已經變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一個名女人。」
「我知道。」監斬官雖然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眼中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我知道那位了不起的因夢夫人就是景因夢。」
「不是景因夢,是花景因夢。」韋好客淡淡的說:「你既然知道她跟你離開之後的那一段輝煌事跡,當然也應該知道她已經嫁給了江湖中最有名的浪子花錯,」
監斬官沉默了很久,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說。
他說的不是假話。
有些事明明是每個人都知道,你自己明明也應該知道,可見你卻偏偏不知道。
這大概也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今天要處決的犯人,就是花景因夢送來的,可是她又不想要他死得太快,所以今天她很可能要到這裡製造一些意外。」韋好客說:「她會做出些什麼事,會請到些什麼人來,我一點都猜不到。」
這位因夢夫人本來就是個讓人永遠都猜不透的女人。
「所以我就問我自己,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猜透花景因夢的做法,這個人是誰呢?」
韋好客用一種慕容秋水看他的眼神看著監斬官:「這個人當然就是你。」
監斬官沉默。
他不能說話,有話也不能說,一個有價值的男人,總是要把很多本來很想說出來的話放在心裡,能夠隨便說話的男人,總難免會被人輕視。
「另外一個女人,就是你絕不會認得的了。」韋好客說:「十年前你還在江湖中行走時,她還是個剛斷奶的孩子。」
監斬官冷冷的說:「這個孩子現在是不是也已經長大了。」
「不但長大了,而且長得非常好看。」
「有多好看?」
「我也說不出她究竟有多好看,我只知道連慕容公子都迷上了她。」
「能夠把慕容秋水迷住的女人,總是有點道理的。」監斬官好像已經完全擺脫了他對往事痛苦的回憶,完全進入了他的任務:「像這樣的女人,隨時都可以製造出一些讓人頭痛的意外來。」
他忽然間了句韋好客從未想到他會問出來的話。他居然間韋好客:「你說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柳伴伴?」
韋好客一怔,又笑。
「我真是想不到,這幾年來,你好像已經不太過問江湖的事了。」他說:「想不到你對我們的事還是知道這麼多。」
「如果你們隨時都能找到我,我怎麼能不知道你們的事……」監斬官冷冷的說:「一個人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不能不知道一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
他冰冷的聲音裡忽然又露出了一點悲傷:「只可惜有一些他很想知道的事,他卻總是不知道。」
這是他的痛苦,和韋好客無關。
所以韋先生很快就錯開了這個後題:「柳伴伴的人雖然已經長大了,做出來的事卻還是常常會像一個小孩子,所以她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誰?」
「可怕的是那些她一定會去找,而且一定能找到的人。」
「一個小女孩竟然能找到能讓你覺得可怕的人。」監斬官又恢復了他職業性的冷靜。
「因為她看到了慕容秋水檔案中最可怕的幾位殺手的資料。」韋好客說:「而且她也有本事從慕容那裡拿走了一批足夠打動那些殺手的珠寶。」
監斬官冷冷的對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又問了一句出乎韋好客意料之外的話:「那些珠寶和那些資料,是不是慕容秋水故意讓她拿走的?」
「慕容為什麼要這樣做?」韋好客雖然驚訝,卻仍然很沉得往氣。
監斬官的回答,卻讓他開始有點沉不住氣了。
「因為這件事,一定有陰謀,所以你們一定要製造一些混亂,讓別人摸不透這件事究竟是怎麼回事。」監斬官說:「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子的,那麼一個小姑娘怎麼能在慕容眼前玩花樣?」他很冷靜的說:「如果不是慕容故意放手,這位柳伴伴姑娘恐怕連他的一隻襪子都拿不定。」
這一點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所以韋好客也只好說:「這件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只知道這件事的確是真的。」
「我相信。」
「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柳伴伴一定已經用那批珠寶請到了我們資料中記錄的一些最可怕的殺手。」韋好客說:「而且最近我們根本看不到她的人。」
「你認為她能找來的是些什麼人?」
「我不知道。」韋好客說:「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肯花十五萬七千五百兩銀子請你來,所以你也就絕不能對我說再見了。」
四
誰也想不到這時候柳伴伴已經到了法場,而且到的比任何人都早。
天還沒有亮,牧羊兒就扯著她的頭髮,把她從稻草堆里拉丁起來。
「你不給我吃的,我就挨餓,你不給我穿的,我就挨凍,我吃的穿的連一隻麻雀都比不上,我都忍住了。」
柳伴伴用一雙充滿了悲傷仇恨忿怒的眼淚,瞪著這個變態的侏儒。
「可是我實在不明白,現在你為什麼連覺都不讓我睡了?」
「因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牧羊兒獰笑:「今天我要帶你去看一樣特別的東西。」
「去看一個人的腦袋怎麼樣離開他的脖子。」
牧羊兒咯咯的笑,笑的聲音比貓頭鷹還要難聽得多,笑得愉快極了。
「這件事一定有趣得很,每一個動作我都不會錯過的。」他對伴伴說:「我相信你一定也不肯錯過的。」
柳伴伴的身子已經縮成了一團,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落入了獵入陷阱的野獸,不僅絕望,而且無助。
「你說的這個人是丁寧?」
「大概是的。」
「今天已經是三月十五日。」
「好像是的。」
「好,我跟你去。」伴伴咬著牙,掙扎著爬起來。「你能不能找一件完整的衣裳給我穿。」
「不能。」
「求求你,現在我已經是你的女人了,你總不能讓我光著身子走出去吧。」
看著她苦苦哀求的樣子,牧羊兒當然笑的更愉快。
「我不是不讓你穿衣服,而是你根本就不必穿衣服。」
「為什麼?」
「因為這一路上根本就不會有人看見你。」牧羊兒故意壓低聲音做出很神秘的樣子:「這當然是個秘密,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伴伴只有聽著他說下去。
「今天的法場,和平常完全不同,根本就禁止旁觀,無論誰只要妄入一步,一律格殺勿論,」牧羊兒說:「幸好我還是有法子可以進去,你應該知道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有法子對付。」
他笑容邪極,眼神更邪:「連你這樣的女人我都能對付,還有什麼事是我對付不了的。」
他的眼神不但邪氣,而且可怕,又好像隨時都會做出那些可怕的事來。
對這一類的事,伴伴反而習慣了,只希望自己還能再看丁寧最後一面。不管這個瘋子將要怎麼樣對她,她都不在乎。
奇怪的是,牧羊兒這一次居然什麼事都沒有做,因為他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和一聲吹得非常難聽的口哨。
他眼中那種瘋狂的邪氣立刻消失,精神也立刻振作了很多。
「人來了。」
「什麼人來了。」
「當然是帶路的人,」牧羊幾說:「這個老烏龜雖然不能算是個人,卻只有他可以帶我們進法場。」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所以又解釋:「這個老八旦姓詹,是個燒煤的。」
「一個燒煤的老頭能帶我們進法場?」
輪聲馬蹄已近,牧羊兒不再解釋,只說:「稱很快就會明白的。」
一輛破車、一匹瘦馬、一個又黑又干的矮小佝僂的小老人,停在一個羊圈子的後門。又撮起他那於癟的嘴,吹了聲難聽的口哨。
然後他立刻就看見一個幾乎是完全赤裸的長腿女人閃了出來,很快的鑽入了他那個用油布蓋成的破舊車廂。
經過西城一個老太監的介紹去跟他談「生意」,而且已經先付過他五百兩金葉子的那個侏儒,居然就騎在她肩上。
老詹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
這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小烏蛋,居然有這麼好的福氣,又有女人,又有金葉子,我詹天福卻陪著煤球過了一輩子。
心裡雖然在罵,另外還有五百兩金葉子沒到手,所以還是只有按照預定計劃行事。
車馬穿過風雲小巷,走了半個時辰,居然走進了一片亂墳。
牧羊兒從車廂裡探出頭來。皺起了眉,「韋好客就算再不爭氣,也不會在這裡殺人。」
「這裡本來就不是殺人的地方。」
「那你為什麼帶我來?」
老詹歪著嘴笑了笑:「我只說這裡不是殺人的地方,可沒說這裡不是收錢的地方。」
牧羊兒也笑了。
他最明白這些老好,所以金葉子很快就送到老詹手裡:「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帶我去了?」
「還不行。」
「為什麼?」
老詹瞇起了眼睛,壓低了聲音:「我的年紀大了,眼睛也不行了,剛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了鬼。」
牧羊兒也故意壓低了聲音問:「你看見的是個什麼樣的鬼?」
「好像是個女鬼,一條腿好長好長的,身上好像連衣服都沒有穿。」
「你看見那個女鬼身上長著的真是一條腿?」
老詹笑了。
「當然不是一條腿,是一雙腿。」
牧羊兒也鬆了口氣:「如果一雙腿,那麼你看見的就不是女鬼了。
「可是在這麼冷的天氣裡,她身上只掛著點破布,為什麼好像一點都不冷?」
「因為她不怕冷。」牧羊兒說:「她從小就是在高山上長大的,從小就光著屁股滿山亂跑。」
「那麼我剛剛看的真的是一個女人?不是女鬼?」老詹問。
「你放心,錯不了。」
老詹又瞇起了眼,把兩隻老狐狸般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如果我們車子上真有那麼樣一個女人,你就錯了,而且錯得厲害。」
「我有什麼錯?」
老詹立刻板起了臉,眼睛也瞪了起來。
「我們當初說好的,我帶你們進法場,一個人五百兩金葉子。你為什麼要帶一個女人來?」
「我不該帶女人來的?」牧羊兒間。
「當然不該。」老詹更生氣:「你應該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女人的嘴已有多大,萬一把我的秘密洩露出去怎麼辦?你是不是要把我這個腦袋瓜子砍了去餵狗?」
「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那麼你就應該知道,在做我們這種事情的時候,女人根本就不能算人,如果你一定要帶著她,我們這次的交易就算吹了。」
牧羊兒的眼睛立刻也笑得變成一條線。
「果然薑是老的辣,果然想得周到,其實我的想法也跟你老人家一樣,有時候女人根本就不是人。」牧羊兒說:「其實我對這件事情也早就有了打算。」
「什麼打算?」
「只要一到了你老人家替我安排好的進法場的秘道,我就把這個長腿的小母狗交給你。」
老詹的眼睛又開始像要瞇起來了。
油布車篷裡傳出女人的抗議聲,和這個女人接連挨了七、八個耳光的聲音。
老詹聽到了這些聲響之後,神色當然更愉快,卻偏偏又在拚命的搖頭。
「那不行。」他很堅決的表示拒絕:「像我這麼樣一個老頭子,老得連撒尿都快要撒不出來了,你把這個小姑娘交給我幹什麼?」
「雖然不能幹什麼,用處總有一點的。」牧羊兒笑瞇瞇的說:「三更半夜,天寒地凍,有個人扶你去撒尿,總不是壞事。」
「這話倒也不錯。」老詹已經在點頭了:「我詹天福雖然老眼昏花,總算還沒有看錯你這個人。」
他的心裡的確是在這麼想的,他自己的確覺得沒有看錯牧羊兒。
——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皮猴兒,老子不把他連皮帶骨都搾得幹幹的,那就真對不起自己了。
——一個人在吃定了一個人的時候,就要把他吃的死死的,絕不能讓他喘氣、更不能讓他翻身。
有很多人待人處世的原則就是這樣子的,而且居然常常能行得通。
譬如說這位詹天福詹大總管詹老先生。
現在他黃金在懷,美人也即將在抱,你說他心裡高不高興。
所以他看起來都好像年輕了廿歲。
牧羊幾低聲下氣的陪著笑,從殘破的油布車裡看進去,隨時都可以看到一雙很長的腿,雖然看不太清楚,可是「看不清楚」豈非總是比「看得清楚」更好玩。
老詹揮鞭打馬,好像認為替他拉車的瘦馬也跟他一樣年輕了廿歲。
老馬既不喜歡黃金,也不喜歡女人,可是鞭子抽在它身上,它還是和以前一樣覺得會痛的。
所以它還是只有往前跑,還是把車子拉到了法場秘道的入口。
這個世界上豈非也有很多人像老馬一樣,總是不懂得那些聰明人的原則,總是不會吃人,只會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