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傳說 第五卷 第三章 清酒圍爐
    雪還在下。

    風越過高聳的城牆,在雷比特的大街小巷裡肆意呼嘯。

    我和鏡月公主並肩走在結著一層冰雪的青石街面上,靴子碾過發出清脆的響聲。

    街道上已經沒有路人,臨街的商舖緊閉大門,入冬的群山之城在大雪裡早早進入夢鄉,偶爾有一隊巡邏的士卒走過,卻被鏡月公主早一步避開。

    鏡月公主忽然閃進一條小巷,回過頭來側耳聽了一下才微笑道:「終於把他們甩脫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尤里魯,這個家夥始終忠心耿耿的綴在我們身後,還自以為沒有被發覺。

    原來不止是我,即便是鏡月公主也同樣不喜歡被人跟蹤的感覺。

    「到了麼?」我問道。

    「就在這條巷子裡,」鏡月公主說道。

    她在擺脫尤里魯追蹤的時候,穿街繞巷熟稔無比,一如在雷比特居住了多年的模樣。由此可見,對於這座城市她並不陌生。

    她無限嬌好的身影走在我的前方,全然沒有顧忌與防備,倒像是在和一個多年的老友漫步於雪中。

    我不禁想起當日在聖殿城與她並肩走在街道中的情景,上一次是將我引到錫瓦魔師的住處,而這一次又會是哪裡?

    不知道為什麼,當她邀約我的時候我並沒有過多的考慮就跟隨而來,甚至不理會身後的尤里魯和追蹤青銅面具者的鮑裡斯、庫塞。

    也許我是想從她身上探得青銅面具者的信息,也許我是想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但是這麼多的理由,也無法令我完全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一個雪夜,和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少女漫遊群山之城?

    儘管她一直對我沒有流露出敵意,甚至間或的幫助過我,但是未必這不是聖殿和嘉修陛下的懷柔之計。

    她畢竟和安姬思不同。

    我和安姬思有著共同的利益,驅使我們聯手結盟。而對於鏡月公主來說,我可能是聖殿和帝國一個潛在的敵人與威脅,這點她不可能沒有絲毫的察覺。

    可奇怪的是,她看上去不僅沒有把我當作對手,反而是笑語盈盈。

    在小巷深處一家冷清的酒館前鏡月公主停了下來,回頭朝我微笑道:「殿下,就是這裡了。」

    小酒館不到二十個平米,裡面亮著昏黃的燭光,除了趴在桌上瞌睡的酒館老闆外再無一人。

    她邁步走進酒館,動聽悅耳的聲音道:「老闆,這兒還營業麼?」

    酒館老闆迷迷糊糊抬起頭看見我們,連忙起身道:「我們這兒通宵營業,請問兩位貴客要點些什麼?」

    從他的舉止,我已判斷出這個酒館老闆不過是個尋常的雷比特市民,這裡恐怕也不是聖殿或者帝國的某個秘密聯絡點。

    想來鏡月公主也不會把我引到那種地方。

    「這麼冷的天,就要一瓶馬西提酒暖暖身吧。」鏡月公主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回答。

    「好,馬上來!」酒館老闆跑到酒櫃後忙碌起來。

    我在鏡月公主的對面坐下,環顧略顯簡陋的酒館悠然道:「這兒還不錯,你是如何找到的?」

    因為有酒館老闆在,我沒有直接稱呼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前天我曾在這裡路過,正好看見通宵營業的廣告。」鏡月公主回答道:「雖然看上去生意不是太好,但聽說老闆自己釀的馬西提酒還不錯。」

    馬西提酒其實是民間常見的一種紅酒,口感清淡微澀,普通人家也可以釀造。當然,在宮廷裡這類不入流的酒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

    「前天?」我問道:「這麼說你早來了雷比特?」

    鏡月公主輕輕頷首,道:「我看見你當日入城,不過沒有出來相見。」

    我冷哼道:「哦?」

    「你不要誤會,」鏡月公主道:「一方面我怕打擾你,另一方面我也不宜暴露行跡,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個時候,酒館老闆將熱好的馬西提酒端上,鏡月公主和藹的對他道:「大叔,您先去休息吧,若有什麼事情我會叫您。」

    酒館老闆嘿嘿笑道:「這麼冷的天,我再為你們備一個火爐取暖吧。」說著他從後間的屋子提出一個燃燒著木炭的火爐放在我們的桌子底下。

    一陣溫暖的熱氣從桌下升騰。

    「謝謝大叔了,」鏡月公主取了兩枚銀幣交給老闆。

    「謝謝小姐,要是有什麼事情只管叫我。」酒館老闆樂呵呵的揣起銀幣走回原來趴著的桌子,我在他背後伸指一彈,不久就聽見他發出一陣陣鼾聲。

    「有時候,我反而羨慕酒館老闆這樣的生活,雖然沒有宮廷中的錦衣玉食,但也同樣不需要殫精竭慮的爭權奪利,整天生活在勾心鬥角中。」鏡月公主望著酒館老闆,微微歎息道。

    一股寒風從門外吹進,我揚手一揮帶起兩扇木門。

    外面的風雪聲頓時小了許多。

    「像他這樣庸庸碌碌的生活,等待可能的一天別人將刀從他的頭上砍過,或者被人劫掠走辛苦半生積累的財富?一旦危險降臨他除了無力的哭號,企求神的憐憫外還能做什麼?」我不屑的冷笑說:「他或許可以這麼生活,但是你和我能麼?」

    鏡月公主沈吟片刻,終於輕輕的道:「是的,我不能夠,殿下你也不能。」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話語裡蘊藏著一絲黯然。

    我突然感應到,在鏡月公主的內心,也許是在真的渴望那種平常悠閒的生活。雖然她是聖殿百年一出的傳人,是嘉修陛下最鍾愛的孫女,乃至是我的未婚妻子,可是在她的心底依稀有著一個別人無法理解也不能給予的夢想。

    無論如何,她也只是一個少女,一個同樣擁有花樣年華的少女。

    但是否每個人包括我也忽略了呢?

    在她高貴聖潔的光環底下,是否所有人都忘記了這點?

    忽然間,我感到自己好像探觸到她心扉深處的那點思緒,宛如透過她夢幻一般的眼睛進入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

    鏡月公主的嬌軀微微一震,彷彿也感應到了我的思想。

    一種奇妙的溝通在無聲裡建立。

    但只有一剎那,她已恢復正常,明眸清澈,心靈緊鎖。

    「方纔對於我的解釋殿下似乎依舊有所不滿,鏡月只好斟酒謝罪了。」她說道,為我滿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馬西提酒。

    「這杯酒恭喜殿下收復群山之城,比亞雷爾復國指日可待。」她舉起酒杯道。

    「公主是否明白,一旦我復國成功你就需嫁給我?」

    鏡月公主莞爾一笑道:「這是陛下的旨意,鏡月怎會不知,只是真要是那樣,鏡月身為帝國公主還能有其他的選擇麼?」

    我點點頭,喝下溫熱的馬西提酒,她也一飲而盡。

    斟滿第二杯酒,鏡月公主微笑道:「這一杯是祝賀殿下收服庫塞、鮑裡斯兩大海宗護法,從此如虎添翼。」

    我鋒利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一閃而過,徐徐道:「我若今晚殺死羅梅達爾,聖殿恐怕會更加開心吧,這一杯酒對於公主和聖殿來說,未免太實惠了。」

    鏡月公主一怔,輕聲道:「修嵐殿下為何這麼想?」

    我冷冷一笑,回答道:「我掃平考蘭不費陛下的一兵一卒,解除了他在東方的禍患。而考蘭的海宗與亞丁的山宗現在也與我勢同水火,這不是聖殿所樂見的?也許在聖殿而言,我實在是一把最便宜不過的剃刀,為他們清除多年的魔門疾患。」

    「無論聖殿是否存在,是否有此想法,殿下與山宗海宗的衝突根本不可避免。所以,鏡月只能預祝殿下成功。」說著,她平靜的喝下杯裡的酒,玉琢一般的耳朵泛起美麗的粉紅色。

    「聖殿就不害怕我藉機統一魔門麼?」我緊緊凝視著鏡月公主沈聲問。

    她從容的回答道:「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不是麼?」

    我點點頭,喝下第二杯。

    看鏡月公主斟上第三杯酒,我問道:「不知道這第三杯酒公主尚有什麼說頭?」

    鏡月公主嫣然一笑,悠悠道:「這第三杯酒,鏡月是祈求帝國與比亞雷爾能夠國泰民安,永止干戈。」

    我嘿嘿一笑道:「公主的這個願望怕不容易實現。」

    鏡月公主舉起酒杯道:「但這亦是我最大的心願,希望殿下不要見笑。」

    我默默喝乾第三杯酒,身體感覺到由酒精刺激而引起的一陣暖意。

    連飲三杯,鏡月公主雪玉一般潔白細膩的肌膚也泛出一抹玫瑰紅色,在燭光搖曳裡顯得更加美豔絕倫。

    她放下酒杯道:「不知殿下是否相信,這是鏡月第一次連飲三杯紅酒。原來酒的滋味真的很醉人,它可令人暫時忘卻一切的煩惱,無憂無慮享受片刻的閒暇光陰。」

    我靜靜聽她用夢幻一樣的聲音吐訴,不知不覺裡彷彿也融入了其中,頓忘記酒館外依舊是漫天的風雪。

    不明白為什麼,每一次和她獨處的時候總能感覺到一種安詳與靜謐,難道她的魅力竟真的可以影響到我的思緒?

    我不禁一驚,暗暗吸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她都是帝國的公主,聖殿的弟子。

    忽然間,我與鏡月公主都陷入了奇怪的沈默。

    桌下的爐火越燒越旺,狹小的酒館中洋溢著溫暖的熱意,木炭不時劈啪作響,冒出一兩點火星。

    終於,她徐徐說道:「殿下是否看見那個水色身影男子的臉上覆著一副青銅面具?」

    我頷首道:「是一個威武的虎頭,但我可以感覺到從虎頭上散發的一股邪惡氣息。」

    鏡月公主道:「如此這個青銅面具者更是他了。」

    「你知道他是誰?」

    「殿下是否還記得當日在聖殿城我曾經和你說起過一段宮廷往事,我懷疑今晚的青銅面具者就是當年的聖殿騎士團團長蒙托亞。」

    「是他?」我問道:「當日公主不是說起他已被嘉修陛下秘密的處決了?」

    鏡月公主苦笑道:「蒙托亞團長的外號叫『帝國之虎』,與敵作戰時總喜歡戴上一副虎頭面具。四十年前,嘉修陛下發覺了他與皇后間的隱秘,真正出手的卻是聖殿。」

    我冷笑道:「原來這樣的事情陛下也必須通過聖殿解決。」

    鏡月公主體會到話語裡的鋒芒,卻用從容的微笑化解:「蒙托亞團長畢竟是聖殿舉薦的人選,他的過錯聖殿自然要承擔起責任。」

    我望著她隱藏在面紗後的絕世容顏,卻無法從她淡然自若的神情裡判斷出這句話是否出自真意?

    倘若有一天聖殿與皇室發生衝突,她究竟會站在哪一邊?

    是以公主的身份捍衛皇權的威嚴,還是以聖殿傳人的身份維護聖道的權勢?

    雖然表面看來,嘉修陛下十分倚重信任聖殿,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利益的需要和形勢的逼迫。對於聖殿過多插足於帝國事務,嘉修陛下應該心存不滿,否則也不會刻意造成我與聖殿的種種衝突,借助我在無形裡抗衡聖殿。

    我想鏡月公主對此無疑有所察覺,但處於矛盾漩渦中的她到底是何種態度?

    她可能是我唯一無法琢磨的少女,卻偏偏對於我至關重要。

    如果我能夠征服她,使她成為我的女人,那麼她對於聖殿和帝國的立場便不再重要。

    不管怎麼樣,就像德博說的,借助於她我就可以無限接近帝國的權力中心,甚至附帶打擊聖殿的勢力。

    我必須征服她,無論運用何種手段。

    鏡月公主繼續說道:「但是聖殿第一次的圍剿卻出乎意料之外的失敗,派出的8名弟子只有一人生還,死者中包括了兩名聖騎士,蒙托亞團長亦乘機逃出帝都。此刻聖殿方知他一直隱藏了真實的實力和出身,擊斃7名聖殿弟子的功夫莫不源於魔門。」

    這並不奇怪,聯想到亞丁是山宗宗主,蒙托亞若和魔門沒有關係才是奇怪。

    我不禁道:「這樣一個人居然成為聖殿騎士團的團長,若傳出去豈不要丟盡聖殿的顏面。」

    「不錯,」鏡月公主點頭道:「所以四十年來這件事情成為聖殿的絕密,即便是格列隆團長和嘉修陛下也未曾知曉,更不曉得蒙托亞的修為早進入魔師境界。」

    「在蒙托亞脫逃後,聖殿出動了當年三大長老之一的卡列賢者,經過半個多月的追蹤終於在帝國北方的西思裡山截住蒙托亞。然而更加想不到的是,經過一番激戰卡列賢者也負傷而退,蒙托亞的實力真正令聖殿震驚。」

    四十年前的蒙托亞居然能夠擊退當年的聖殿三大長老之一的卡列賢者,即使這四十年他的修為毫無進展也足以讓人側目。何況今晚他表現出來的實力,早遠在魔師水準之上。

    或許是他不願意與我們纏鬥,否則今晚即便是我們四人聯手也未必能夠留下他。

    鏡月公主繼續道:「於是,聖殿歷史上第一次同時出動三大長老,只為了追索一名聖殿的叛徒。這場追逐延續了半年多,最後三大長老發動了聖殿的終極魔法『絢光之陣』才將蒙托亞制服。」

    鏡月公主歎息道:「傳說中的絢光之陣集聚宇宙間最強勁的光明力量,將敵人封印在陣中直至化為塵埃。三大長老整整花費了七天的功夫才確認蒙托亞已經被絢光之陣形神俱滅,這才放心返回聖殿覆命。此後三十年間,蒙托亞再無音訊,而三大長老也為此靜修了十年才恢復元氣。」

    可以想像,當日的一戰是何等驚心動魄,石破天驚。

    我卻不由得有些佩服起蒙托亞睥睨聖殿的豪情,無論將來他是否與我為敵,單單他隻身抗衡聖殿的氣魄,也許整個大陸也很難再作第二人之想。

    說到底,蒙托亞不過是與皇后發生了私情,觸怒了皇威,令聖殿與皇室感到顏面盡失。而聖殿或許更是不容許這麼一個實力足以威脅其安全的異端存在,於是不惜千里追殺,反覆圍剿,直至將蒙托亞化為塵埃方才甘心。

    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正義與聖道?

    我忍不住發出輕輕的冷笑。或許終有一日我也會走上他的道路,與聖殿三大長老甚至是聖殿的宮主對決顛峰──只要他們敢阻攔在我的路上!

    我命由己不由人,就是聖殿也不能改變我分毫!

    「三十年?」我注意到這個時間。

    「是,三十年。」鏡月公主答道:「因為其實十年前他就出現過一次,地點正是聖殿!他潛入聖殿六宮與聖殿宮主,也就是我的師傅展開了一次極為秘密的決戰,結果兩敗俱傷。蒙托亞負傷突出聖殿,留下了十年之約,而宮主也為此將聖殿俗務交託三大長老,潛心靜修。如今十年之約將近,他再次出現卻不像上次那麼簡單,說不定亞丁皇子的叛亂亦是其中一部分。」

    「這麼說早在十年前聖殿已經知道蒙托亞沒有死?」

    鏡月公主默默點頭道:「這十年,他已經成為聖殿心目中最大的敵人,而他未死的消息也是聖殿最大的秘密之一。我這次離開聖殿城,一方面是為查找亞丁皇子的下落,另一方面就是為了搜集蒙托亞的消息。」

    也順帶監視我吧?我心中想。

    鏡月公主望了眼窗外,天色微微開始亮起。她倒完瓶中的酒,舉起酒杯道:「天快亮了,鏡月先行一步,請殿下多保重,更要小心蒙托亞。」

    我明白她的意思,亞丁和考蘭背後站著的就是蒙托亞,昨晚他出手救走羅梅達爾便是明證。如今我和考蘭、亞丁針鋒相對,很難說蒙托亞不會出手對付我。

    想到這裡我傲然一笑道:「公主還是先關心聖殿的十年之約吧。」說完喝乾杯中紅酒。

    鏡月公主凝視著我,輕輕發出悵然的歎息,默默飲下馬西提酒,轉身走出酒館。

    門打開,一股風雪刮了進來,吹散了屋中的溫暖。

    遙遙聽見她銀鈴一樣的聲音道:「謝謝殿下陪鏡月飲了一夜的酒,這是我少有的開心光陰。」

    開心光陰?

    我低頭看著空空的酒杯,杯沿上尤自留有一抹嫣紅,恍惚間思緒有些茫然,彷彿若有所失。

    這時屋外有人叫道:「老闆,快拿兩瓶馬西提酒來!」

    原來是有酒客來了。

    我伸指一彈,喚醒酒館老闆,站起身來走出門。

    門外的風雪依舊,但路上已經有了行人。

    只是伊人飄渺。

    我抬頭看了眼天際微微的晨曦,抬步走進漫天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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