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如鏡,雲絮飄渺。
晴空下的水鏡湖一如往昔的寧靜美麗,和風吹拂過水面泛起微微漣漪,偶爾的水鳥飛過,更增雅致。
嘉修陛下怡然自得坐在一片綠蔭下,聚精會神的凝視湖面上的浮標。
我默默在他身邊坐下,取出漁具。
「你遲到很久,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等別人這麼久。」嘉修陛下目不轉睛望著水面淡淡道:「不過,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忘記時間觀念,你一定是被重要的事情耽擱了,對麼?」
我掃了眼身後不遠處的侍從官,微笑道:「的確是有些事情發生,我想陛下一定也會感興趣。」
「哦?」嘉修陛下望了我一眼,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伸手朝後輕輕一晃,得到示意的侍從官恭身退到二十多米外的金甲衛士旁。
「我找到了查戈,一個原本大家都以為不存在了的人。」
嘉修聲色不動,輕輕問道:「在哪裡,你殺死他了麼?」
「沒有,因為現在他活著比死了價值更大。」我回答道:「我是在亞丁皇子的別府密室中找到的他,不過查戈並沒有發覺我。」
「亞丁?」
嘉修陛下的眼睛微微閉起,卻從那道縫隙中射出一縷莫測高深的精光。
「更加有趣的是,我正巧聽見了亞丁皇子和查戈等人的一次密談,涉及的內容全部是關於六天後陛下的慶典。」
我徐徐將密室所聞說出,當然隱去了安姬思的存在和亞丁皇子身世的一段。我不至於愚蠢到將這些宮廷醜聞拿到嘉修陛下面前賣弄,給自己種下不必要的禍根。
我只需要把關鍵的信息透露給嘉修陛下就足夠了,其他的疑問他自然有方法求證探察。
嘉修陛下默然聽完,從頭到尾沒有半句打斷。
天高雲淡。
和風徐拂。
嘉修陛下的表情出奇鎮定,就彷彿我說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意料中。但是,我卻注意到他垂入湖中的釣線在微微顫抖。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事實,修嵐。」
「哦?」
「在蒙思頓,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休想逃過我的耳目。有人以為我已經老朽,其實我心中永遠比所有人都清楚。」嘉修陛下油然道:「亞丁未免太小看我這個父親,關於他絲毫的風吹草動,我只要願意便可在第一時間得知。他在映月峰藏匿20000騎兵早已有人向我密報,只不過我暫作不知罷了。至於他和考蘭、樸施卡還有其他一些宮廷重臣的往來,我同樣瞭然於心。只要他敢妄動一步,便只有一個下場,即便他是我的親生之子!」
我沒有開口,也沒有對他的話語感到驚訝──倘若嘉修陛下對於亞丁皇子的異動毫不知情,他就根本不可能在帝國的皇位上坐到現在。
我只是不知道,他的心中到底對這件事情瞭解多少?
沈寂許久以後,嘉修陛下緩緩說到:「我只是沒有想到亞丁的心這麼急,幾乎一刻也不願意多等,居然真的想殺死我取而代之。」
他的唇角邊泛起一絲冷笑道:「我沒有看走眼,他的確比歐特和馬斯廷都有魄力,有野心的多,不愧是我嘉修的兒子。」
我不禁想起查戈與亞丁的對話,難道嘉修陛下果真對此毫無所知?
「陛下似乎並沒有太多意外?」
嘉修陛下的嘴角逸出一絲微笑道:「經歷過太多的意外,現在什麼也不能令我吃驚。我不過有點惋惜而已,替亞丁惋惜。在所有皇子中我最器重的其實就是他,可是他終究還是要背叛我,不願等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一天。」
亞丁是嘉修陛下最器重的皇子?
我從嘉修陛下的語氣中隱約聽出他內心的隱秘──或許在他的計劃裡,這個自己坐了幾十年的皇位最終的傳承者不是獲得聖殿的歐特皇子,不是交遊廣闊,口碑最好的馬斯廷皇子,而是素來沈默寡言,不被人們看好的亞丁皇子。
如果亞丁皇子明白是這樣,他還會不會生起謀反之心?
我絲毫不相信他的叛亂僅僅為了復仇,否則他早有無數機會可以刺殺嘉修陛下。
那顯然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罷了。
我默然注視嘉修陛下,忽然從他的神色中發現了前所未有的東西。
是傷感失望?
是惆悵緬懷?
我驀然第一次感覺到我面前的嘉修陛下不再是那個叱吒風雲的王者,而只是一個老人,一個寂寞孤獨的老人。
王者都是寂寞的。
他卻終究還沒有習慣這樣的寂寞。我看見了他眼睛深處的情感,也看見了他剎那間的脆弱。
原來即使強如嘉修陛下者也擺脫不去人類情感的束縛,然而奇怪的是我卻沒有對他產生絲毫的不屑和蔑視,僅僅覺得有些憐憫。
這是我第一次產生這麼一種情緒,憐憫一個人。
憐憫一個縱橫夕蘭大陸的王者。
但是,嘉修陛下的這種神情只是在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那張堅毅鎮定的面容。
他的鼻子輕輕哼道:「也好,就讓我在六天後作一個了斷。太多的和平歲月,幾乎讓我忘記了殺戮的滋味,如今它又要回來了。」
我沈默的看著他,鼻子中彷彿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這也是我喜歡的滋味。
然後他便不再開口,聚精會神的繼續釣魚,好像是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我同樣不再說話,也沒有追問他準備如何應對亞丁皇子的叛亂。
我知道,他現在一定是在思考,一個人默默的思考。
這天下午,我與他垂釣到傍晚,沒有人再來打擾。
不過,他的魚簍裡始終空空如也──他沒有釣到一尾大魚。
或許,他是在等待那條更大的魚。
回到疊翠苑天色已經全黑。
有一段時間沒有露面的金沙公爵不速而來,當然身後少不了跟著德博。
我們在書房裡坐下,金沙公爵首先開口道:「我是專程來請你赴宴的,修嵐公爵。」
我接過請貼看了眼,淡淡道:「是你做東?」
金沙公爵道:「難得來次帝都,一些朋友故交總要應酬一下。」
「你也有邀請歐特皇子吧?」
金沙公爵微微尷尬望著我道:「我是希望借這樣一個機會為你和歐特殿下調解,其實你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冷哼一聲道:「我的事情不必公爵如此費心,反而我想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情。」
「什麼?」
我雙目凝視金沙公爵,沈聲道:「那晚在路上伏擊我們的刺客就是歐特皇子的人,亞丁和馬斯廷不過是為歐特背了黑鍋。他這麼做的用意不需我說,公爵你也應該明白。」
金沙公爵劇震道:「不可能!」
我冷笑道:「我沒有必要騙你,信與不信也由你。」
金沙公爵的神色陰晴不定,終於長歎一聲頹然坐倒在椅子裡。
德博疑惑的道:「不可能吧,歐特殿下沒有理由這麼做?」
我沒好氣的道:「你為什麼不想想,刺殺金沙公爵唯一能夠得益的人是誰?」
德博低頭苦思,驀然「啊」的一聲抬起頭望向金沙公爵,顯然也以明白其中的玄機。
金沙公爵面色沈靜,緩緩道:「修嵐公爵,並非我不相信你所說的話,但這件事情牽涉太大,我現在不能妄下定論。」
我心中冷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指摘我道聽途說,胡亂猜測。但是我沒有必要和他爭執,目的其實已經達到──至少他不會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的信任歐特皇子。
我漠然道:「明晚的酒宴我不會出席,以免和歐特皇子在席間引起不快,令你難堪。如果你想驗證我剛才的話,可以想法撬開舒葛特的嘴巴,這條計策應該就是他想出來的。」
金沙公爵的神色中好像又多信了一分,點頭道:「我會記住你的提醒。謝謝你,修嵐公爵。」
「再有,查戈並沒有死在戈壁裡,他如今已經悄悄抵達帝都,就隱藏在亞丁皇子在聖殿城郊外的別府裡,這是我今天上午親眼所見。」
「什麼?」德博大吃一驚叫道:「這個家夥居然沒有死?」
我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金沙公爵卻面色沈重的道:「你是說他在亞丁殿下的別府中躲藏?」
短短的工夫裡,我一連告訴他兩個難以令人置信的消息,也難怪他現在臉色不佳。
我回答道:「這件事情目前極為隱秘,你們都絕不可對任何人說起,因為他牽涉到更加重要的機密。」
德博喃喃道:「看來,查戈果然是亞丁殿下的人,在背後跟我們作對的人也一定是他。」
「亞丁殿下──」金沙公爵忽然悵悵的出了口氣,徐徐說道:「你們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不贊成亞丁皇子繼承陛下百年後的帝位?」
德博不解的道:「不是因為歐特殿下才是陛下的長子麼?」
金沙公爵苦笑道:「這只是表面上的一個原因,亞丁殿下和馬斯廷殿下是不同的。馬斯廷殿下的生母不過是陛下的一個側妃,但亞丁殿下和歐特殿下卻同為皇后親生,是陛下的正統血脈。按照道理,由亞丁殿下將來繼承皇位也無不可,可是這當中卻牽涉到一個埋藏了數十年的皇室秘聞。」
我的心頭一動,難道金沙公爵也知道關於亞丁皇子的真正身世?
如果是這樣,嘉修陛下就更加應該明瞭才對,為什麼他下午的表情卻像一無所知?
更何況,倘若嘉修陛下確信亞丁並非他所親生,怎麼肯縱容他在皇子的位子上一坐數十年,甚至想將帝位傳承予他?
除非,嘉修陛下在我面前的言語和神情都是在故意演戲,不過若真是這樣也絕對不會逃過我的眼睛。
要知道,當他得知亞丁準備謀反暗害他時候流露出的眼神是無論如何也假裝不來。
蒙思頓,比我想像中更加有趣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精彩的故事在發生。
皇室、聖殿、魔宗、封疆四公、聖殿騎士團還有黑旗團等等,所有的勢力錯綜複雜相互交織,就如安德赫特長老說的那樣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便宛如那水上的浮橋。
而我卻預感到,這樣的平衡脆弱無比,很快就將被打破。
不是我,是人類無止境的慾望和野心。
而我,不過是推波助瀾,藉以實現我的宿命而已。
我沈聲說道:「是不是有關亞丁皇子的身世?」
金沙公爵詫異的望我一眼道:「原來你也聽說過?」
我沒有回答,而是問道:「為什麼嘉修陛下似乎對此毫不知情?」
金沙公爵搖頭道:「不,也許他心中比我們任何人知道的都清楚。」
德博好奇的道:「修嵐公爵,父親,你們兩個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明白?」
金沙公爵下意識的看了眼合上的屋門,猶豫一下才低聲說道:「這是四十年來帝國從未有人敢提及的皇室秘聞,卻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蒙思頓未來君主的選擇。好在我們都是一家人,藉著今天這個機會我不妨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以免將來不小心被捲入其中。」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更低道:「四十年來,自從亞丁皇子出生那天起皇宮中就一直流傳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但是沒有人能夠應證它的真實性,因為當時的知情者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現在都已不在人世。我所知道的,也都是從別人口中道聽途說而來。」
他未曾敘述秘聞,先囉嗦了一大段廢話,卻是深有用意──將關於亞丁皇子身世的秘聞全部歸結於道聽途說,無從驗證,即使今晚的話傳出去他也一樣可以撇清干係。
「四十年前麥莉雅皇后不幸病逝,留下了只有五歲的哈米甘殿下、三歲的歐特殿下和剛剛出生一個月的亞丁殿下。這件事情令帝國宮廷悲痛不已,因為皇后為人寬恕賢惠,深得眾臣愛戴。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私底下卻有一種謠言象瘟疫一般悄悄在宮廷裡傳播。」
「什麼謠言?」德博的好奇心進一步被勾起,半個身體探到金沙公爵的身上問道。
金沙公爵的聲音低沈有力:「麥莉雅皇后是自殺而死,因為她愛上了當時的聖殿騎士團團長,號稱『帝國之虎』的聖騎士蒙托亞將軍。而蒙托亞將軍卻在九個月前神秘失蹤,皇后懷疑他已被陛下秘密的處決。」
「什麼?!」德博難以遏制心頭莫名的驚駭,失聲叫道。
金沙公爵不滿的瞪他道:「叫什麼?這也不過是傳聞而已。」
德博吸了口冷氣道:「那豈不是說亞丁殿下可能是──」
他不敢再說下去,可是我和金沙公爵都已明白下面的意思。
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普通平民的家中自然毫不希奇,可當事人的一方卻是萬人景仰的帝國皇后,母儀天下的一個美麗女人,影響與後果可想而知。
金沙公爵點點頭道:「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人們私下傳說早在一年多前蒙托亞將軍就和皇后發生了私情,只是一個是皇宮中的女主人,而另一個是皇宮的最高守護者,這段私情才長時間被埋藏。可紙終究包不住火,陛下終於還是知道了麥莉雅皇后和蒙托亞將軍之間的事情,震怒之下秘密處決了蒙托亞,又將皇后打入冷宮。而當時知情的侍女侍衛也被一一滅口,以避免醜事外洋揚。那個時候,皇后已經懷孕,陛下卻無法判斷這個嬰兒究竟是自己的還是蒙托亞將軍的,由此成為一段懸案。」
「這個嬰兒就是後來的亞丁殿下?」德博問道,聲音不由自主的微微戰抖。
金沙公爵哼道:「現在你們應該明白為什麼我會歐特殿下了,無論怎麼說他都肯定是陛下和皇后的正統血脈,因為歐特殿下出生的時候蒙托亞將軍還沒有進宮。」
德博道:「那個蒙托亞將軍好大的膽子,居然連麥莉雅皇后的主意都敢打。」、語氣中不知道是羨慕崇拜還是嫉妒痛恨?
金沙公爵歎息道:「據說早年麥莉雅皇后與蒙托亞將軍本是青梅竹馬的伴侶,蒙托亞將軍正因為麥莉雅皇后才會加入聖殿,最後費盡心計成為聖殿騎士團團長得以入宮。」
德博忍不住感歎道:「想不到這位蒙托亞將軍還真是一個癡情男人,只是陛下這麼做未免有點不近人情。」
金沙公爵呵斥道:「胡說什麼?這些都是傳聞,你怎麼可以當真?即便是真有這樣的事情也已經過了四十多年,中間的曲直又有誰可以妄加評論?」
德博頗不服氣,剛想開口頂嘴,卻驀然聽見窗外有人微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堂堂的金沙公爵也會在背後散佈這些謠言,你們就不怕陛下知道麼?」
我心中一驚,已經知道窗外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