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軌跡 第二集 第一章
    布魯菲德的心情頗為忐忑不安,有點徬徨,甚至還有點恐慌,畢竟得罪了斯爾維亞家並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儘管他現在已經搬到了甲板上層,彷彿象徵了身份的上升,周圍本來同等級的僕從和水手都投來羨慕的目光,但他絲毫也感覺不到一丁點安全感,他很擔心入夜後,漆黑中的角落就會鑽出一個陰影,把他包裹其中,然後他將混混沌沌的暈迷過去,到他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冰冷的海洋裡掙扎,直至葬身大海……

    忽然間,他懦弱的一面開始佔了上風,他有點後悔拒絕這個豪門家庭,而且拒絕的言辭是這樣的不得體,但當他實在撐不住,投入進睡魔的懷抱,又再次平安無事地醒來,一旁侍候的阿德拉還是那麼謙恭,柔聲問候:「布魯菲德,你身體還很虛弱,再睡一會吧,或者,你想吃點什麼嗎?」

    布魯菲德高傲的心立即重新活躍起來,他彬彬有禮地回應著阿德拉,心裡那個高貴的靈魂再次膨脹,原來拒絕一個上層貴族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並沒有屈服在那貴族淫威之下,這一刻,布魯菲德重新為自己而感到深深的驕傲。

    阿德拉女士去為他準備下午茶時,艾莎出現了,她臉色雖然還有點蒼白,但精神狀態看起來還算不錯,搬了張椅子到布魯菲德的床沿邊,一點也沒有避嫌,笑意盈盈的問:「你好點了嗎?」

    布魯菲德心中卻是提高了警惕,小賤人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完全不像是主僕了,這是因為她現在心裡還在感激我,所以會對我友善一點,還是她已經故態復萌,又開始打算作弄我了?

    「謝謝艾莎小姐關心,我已經好多了!」他小心翼翼的回答,還用肩膀撐起了上身,想坐起來答話。

    艾莎笑道:「布魯菲德,你不用這麼拘謹和多禮了!」說話間,她伸手把布魯菲德按回到床上,身體尚在虛弱狀態的布魯菲德被她這麼突然一按,連抗拒的力氣也沒有,立即就被按回到床上,還因為角度問題,腦後門「膨」一下重重地撞到木板,痛得他直咧嘴。

    艾莎滿是歉意地連聲說「對不起」,搶前將布魯菲德扶著重新躺好,看著布魯菲德揉著腦袋,滿臉都是痛苦的表情,不由得又笑道:「哈哈,你好笨哦!」

    布魯菲德望向艾莎的眼神裡更為戒備了,心想,好哇,你個小賤人原來是故意的,作弄完我之後還要嘲諷我……

    想到這,他連忙又往床的內側縮了縮。

    艾莎倒不在意布魯菲德的表情裡又多了些什麼,見他如此動作,還以為他冷了,又滿是溫柔的探前了身子,將他身上的被子往裡攏了攏,微笑道:「孱弱可不是男子漢的朋友呀,你要快點成長起來,生命可不能像大海中那些賤民那麼脆弱……」

    布魯菲德根本沒聽清艾莎後面說什麼,單單前面那句話就再次把敵意點燃了,你這個小賤人竟然再次侮辱我,這一次還是侮辱著你的救命恩人,嘲諷他並不是個男子漢,哼,那你所認可的全身肌肉的男子漢軍官,在你掉進萬丈深淵時,他們還在懸崖上呵著白氣呢,看不起我這個大海賤民,對嗎,總有一天我會騎到你們斯爾維亞家頭上的,你將以最為謙卑的姿態仰視我……

    艾莎見他怔怔的看著自己,彷彿若有所思,瞳孔時而收窄,時而擴大,眼球上還布上了血絲,不由得微笑問:「怎麼啦?你眼睛有點紅了……」

    布魯菲德在心中重重地哼了一聲,乾脆閉上了眼睛,艾莎卻沒體諒他的心情,拖著椅子又坐前少許,溫言道:「困了就閉目養神吧,我陪你聊聊天。」

    布魯菲德聞著那近在咫尺的幽香,一陣陣地撲進鼻子裡,不禁想起在小賤人生命垂危時,曾幫她做過人工呼吸,她小嘴那柔軟之極的動人感,彷彿還在唇邊遊蕩,想到這,他覺得臉上有點滾燙了。

    這時,那陣幽香忽然濃郁了許多,布魯菲德不由得打開一線眼縫,驚詫地發現艾莎那美麗的臉龐竟然已靠到他眼皮下,還笑瞇瞇地看著自己,嚇得布魯菲德趕緊又重新把眼睛閉上,心中第一個想法是,天啊,難道她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艾莎咯咯輕笑:「喂,布魯菲德,你的臉忽然紅了,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也沒想……」布魯菲德趕緊回答,但話出口後才發現這樣的措辭實在太笨拙了。

    果然,艾莎的笑聲更大了,她笑著說:「好啦,好啦,不管你想什麼了!對了,我們說點別的……你是個牧師吧,或者跟過牧師之類的生命職業者學藝?」

    布魯菲德心裡立即咯登了一下,又打開一線眼縫,偷偷瞄了瞄艾莎,發現她正在床沿邊托著下巴,近在咫尺地望著自己,神色並沒有什麼異樣,這令他稍稍輕鬆了一點,盡量平靜地回答道:「當然不是,為什麼這麼問呢?」

    「不對呀,我記得我被海草纏得快要暈過去的時候,眼前似乎有亮光閃過的,還有,我覺得我靈魂快要脫離出身體的時候,有一股力量將我的靈魂給拉回來了……」艾莎回憶著,因為距離太近,布魯菲德滿鼻子都是她氣若幽蘭的芬芳氣息,不由得又是一陣心猿意馬。

    但這關係到自己這個海術師身份是否會立即暴露,所以他不得不壓下那些令他神智慌亂的情緒,低聲說:「不會吧,當時我也沒看到什麼……」

    他故作思考的想了想,又道:「這麼奇怪的事情,侯爵大人他們怎麼說?」

    艾莎笑了笑,說:「沒有對他們說過啦,我聽人說過,人在臨死前會有許多錯覺,不過我那些感覺實在太真實了,所以先和你討論印證一下。」

    布魯菲德重新閉上眼睛,其實是為了避免對方發覺自己眼神的游移,若無其事道:「沒有這樣的事啦,是艾莎小姐你想太多了,如果我有牧師的技能,也不用當一個小小的預備僕從了。」

    「這倒是。」艾莎點頭認同,絲毫沒顧及布魯菲德那幼小的心靈。

    不過布魯菲德這次倒沒有多計較,還加強了語氣,又道:「記得曾聽大海中的老船夫說過,人在頻鄰死亡之際,會看到聖潔的光華,或者別的什麼亮麗的事物,這是天神為我們世人打開上天堂的通道,如果不能及時回復呼吸,那麼那人的靈魂就會進入到那點點光華之中,回歸到星辰的懷抱!」

    艾莎再次點了點頭,因為布魯菲德所說的確實是大海裡的傳說,無須編造,已有模有樣。

    布魯菲德見她靠回到椅子上,忙大大打了個呵欠,望著她用力眨了眨眼,提示對方如果問話已經完畢,可否立即離去呢,因為本人明顯精神不足。

    誰知艾莎理解到什麼方向去了,臉竟然紅了紅,微微垂下了頭,纖指輕輕把玩著腰帶上的粉紅絲巾,那少女羞澀的動人神態,令布魯菲德不禁呆了呆,心想,小賤人毛病雖多,但不犯賤時,確實是個罕見的美女……

    一些旖旎的畫面也隨著這個想法注入進他的腦海,他覺得喉嚨也乾澀起來,艾莎這時慢慢抬起了頭,恰好迎上布魯菲德呆呆望著自己的目光,她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深吸一口氣後,輕輕道:「布魯菲德,過去我曾作弄過你,真是對不起了,我艾莎。斯爾維亞在此向你鄭重道歉!」

    布魯菲德有些意外艾莎的忽然道歉,但他認為擁有高貴靈魂的人,是可以寬容一個願意向己低頭的敵人,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溫言應對道:「艾莎小姐,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就往前看吧。」

    艾莎得到了布魯菲德的原諒,不由得燦爛的笑了,那笑臉仿如盛開的鮮花,絢麗的彩虹,動人無比,布魯菲德的心又是一陣急跳。

    她用力抿了抿嘴唇,又道:「那麼……那麼,對於你曾捨己救我的行為,我很想能好好報答你……嗯,怎麼說,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上你了……」

    這是表白嗎?對於艾莎忽然而來的表白,布魯菲德的心跳動得更厲害了,他想,天啊,我高貴的品格竟然征服了一位真正的貴族少女?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呀……

    對於布魯菲德而言,此刻的心情就像窗外的景色,大海一望無際,天空晴朗得不帶一絲一毫的雜質。艾莎把這句話說出口後,馬上輕輕呼了口氣,像是胸口的壓力大減,她更是柔情地看著布魯菲德,發現他肩膀微微顫動了幾下,顯然情緒也在激動之中,這多少給予了她一些輕鬆感,畢竟對方看起來比自己還要緊張,於是她微笑著繼續道:「所以呢,我想把你留在身邊,可以看著你,和你說說話……但是,我們的身份相差太遠了,一個上位貴族和一個大海賤民結合,會淪為整個世界的笑柄,嗯,我想了個好辦法,我鄭重提議,你當我的男寵好嗎……」

    布魯菲德聽著聽著,臉色已經開始變了,原本驕傲的心情開始往另一個方向疾奔而去,聽到最後那句,外面的萬里晴空彷彿忽然響起了一個驚雷,震得他臉色發白,氣憤填膺,他嘴唇微微顫抖了起來,很想回應一兩句難聽的話,但胸口彷彿被什麼壓住了一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艾莎沒能清晰辨別出布魯菲德那細膩的感情,根本沒體會到他的憤怒,畢竟對於貴族而言,身邊收男寵、女寵,是最自然不過的一件時髦事情,甚至對於大海的賤民而言,能成為貴族的人寵,也是件無比幸運的事,畢竟那代表著可以告別驚濤駭浪的大海,從此安安穩穩地在陸地上生活了。

    她繼續說著:「布魯菲德,請放心吧,上一次我向你提這個建議的時候,確實是在愚弄你,但這一次,我是真心真意向你發出邀請的,我會對你很好,比對薩魯比還要好!」

    這樣的話就像一根大錘連續不斷而且重重地敲打在布魯菲德的胸口上,艾莎的語氣越誠懇,越認真,胸口上的痛楚就更劇烈,對於布魯菲德而言,萬里晴空的驚雷過後,接著是場罕見的暴風雨,擊落到他心靈的大海,狠狠鞭笞著他的靈魂。

    這時,他怒極反笑,有點神經質的問:「薩魯比是誰,你的另一個男寵?」

    艾莎絲毫沒感覺到布魯菲德內心那場狂暴的風雨,依舊微笑道:「當然不是,我還沒收過男寵呢!它是我可愛的大狗,毛髮長長,整天喜歡打瞌睡,它就睡在我房間裡,嘻嘻,如果到時你不喜歡它的話,我可以把它趕到外面去睡的!」

    好哇,你竟然把我跟條狗放到天平兩邊了,我這個救命恩人在你心目中竟然和條狗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嗎……布魯菲德氣憤得想暴跳起來,狠狠地抽這個賤人兩巴掌,但全身卻是不停地顫抖,連半分力氣也使不上來,喉嚨突然一甜,一口鮮血竟然噴了出來,染紅了雪白的被子,也染紅了布魯菲德蒼白的肌膚。

    艾莎慌忙撲上前,掏出手絹為他輕輕拭去嘴角的鮮血,關切道:「你怎麼了?」

    不過,她很快從布魯菲德激動的反應裡找到了答案,嬌媚地笑道:「小傻瓜,就算以後可以天天跟我在一起,也不用激動成這樣啊!」

    「噗」的一聲,布魯菲德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這一次,連艾莎的衣衫也染紅了,兩口鮮血噴出後,布魯菲德只覺胸口壓力大減,他急喘著氣,狠狠瞪著面前這個多次深深侮辱自己的女人,發現自己已能說話了,他沉聲道:「艾莎小姐,如果你真感激我救命之恩,可否讓我說一句放肆的話,並且擔保不會因此而怪罪我嗎?」

    「當然,你說吧,決不怪罪你!」艾莎柔聲說著,探手輕輕撫著布魯菲德的頭髮,眼中柔情無限。

    這樣親暱的動作,令布魯菲德馬上聯想到,這個小賤人想必也是以這樣的動作來撫摸著她那條大狗的,他咬牙切齒地狠狠道:「既然艾莎小姐還念恩,那麼我就說了!艾莎,我操你這個被海妖蹂躪過的小賤人,你這坨海獸排出的糞便,大海棄兒的渣子,最好立即滾出我的視線,從此不再出現……」

    面對布魯菲德口中連環噴出的大海賤民式髒話,艾莎驚呆了,她手上的動作也凝固了,好一會後才能反應過來,她呆呆望著布魯菲德,顯然還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在她的世界裡,還從來沒有人用這麼難聽的言語罵過她。

    「滾!」布魯菲德冷冷地重複這一個字。

    艾莎的臉色終於「唰」一下變得蒼白,布魯菲德竟然拒絕了她的好意,不願意和自己在一起,還深深地侮辱自己,她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哇一聲哭了出來,踉蹌地轉過身,無比慌張地往門外逃去,撞倒了兩張椅子,也撞倒了剛好來到門口的阿德拉女士,和她手上的餐點。

    阿德拉女士何曾見過高高在上的艾莎小姐有過這樣的表情,也不由得口瞪目呆,轉頭望向房內,只見布魯菲德縮在被窩裡輕輕顫抖著,一眼也沒有看過來,似乎對艾莎的掩面而去,根本吝於關注。

    布魯菲德此刻的內心已經完全被仇恨給吞噬了,他恨透了艾莎,在他看來,艾莎這個小賤人一次又一次地踐踏著他那高貴的靈魂,而且一次比一次傷害得厲害……

    在他的內心世界,彷彿正有一把利刃,狠狠地切割著他的心,那樣撕心的疼痛,令他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連阿德拉女士的呼喚也置之不理。

    其實布魯菲德幼小的心靈還沒理清楚自己真正想法,他只知道艾莎辜負了一個高貴靈魂的期望,在他自以為俘虜到一個貴族少女的芳心,最沾沾自喜時,竟然叭一下從飄飄然的半空中跌落了下來,這種傷害實在太大了,尤其是一個從未戀愛,卻又自以為被愛慕的男生。

    布魯菲德的心靈遭遇如此沉重的打擊,身軀的顫抖中,腦袋也開始慢慢疼痛起來,接著這種疼痛蔓延到全身,整個骨架似乎要被硬生生拆開一般,整個靈魂彷彿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那一團團蔚藍火焰頓時嗖的一下,全部點燃了,這也給予了他被仇恨吞噬的心靈一絲喘息的空間,終於,布魯菲德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天啊,你發高燒了!」首先發現布魯菲德異樣的,是阿德拉女士,她的手被布魯菲德滾燙的額頭燙得反彈了回來,她驚訝得摀住了微微張開的嘴巴,燒得這麼嚴重,這是她從未見過的。

    由於是她負責看管布魯菲德,一旦出現問題,她的責任就重大了,她趕緊狂奔出甲板走道,去叫喚那隨隊的醫生。

    周圍嗡嗡的聲響中,布魯菲德意識漸漸醒轉了過來,他聽到四周正有人在爭論著什麼,想睜開眼看看,但眼皮卻沉沉的,任他怎麼努力也睜不開分毫,他心裡不由得一陣恐慌,叫道,天啊,我要變成瞎子了?但這句話根本說不出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嘴巴同樣是沉沉的。

    幸好腦海深處還有一團團蔚藍火焰在他了,不至於讓他在這麼詭異的事情面前崩潰,他連聲對自己說,冷靜,快冷靜下來。

    慢慢,他聽清了那些爭吵聲,似乎來自隨船隊出發的幾個醫生。

    一個說:「……這是嚴重風寒過後的發熱,該以熱症來看待,你這樣用藥完全是錯誤的!」

    另一個卻說:「如果是風寒後的熱症,那潛伏期也未免太長了吧,依我看,這根本是他自身毛病,他很可能患過北海域的傳染病,沒有根治完畢,就加入了家族,恰好現在復發了,我們不該以熱症看待,當持續為他消炎……」

    「……」

    接下來,兩人就在病理上爭吵不休,聽得布魯菲德一陣乏味,腦袋再次昏昏沉沉,眼看再次入睡時,另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忽然加了進來,說:「我們從醫這麼久,什麼時候見過有人發燒燒成這樣,還能活著的?」

    房間頓時因為這句話而變得一片安靜,那冷冰冰的聲音接著說:「我學過一點白魔法,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書籍,記得裡面曾有記載,像剛入門的生命或者靈魂職業者,他們在虛弱期間,情緒過分波動又沒處理好的話,他們的精神力會失控,從而造成身體嚴重升溫……」

    前面一個醫生插入問:「你懷疑他是剛入門的靈魂職業者?」

    另一個也問:「嚴重升溫?如何衡量?」

    冷冰冰的聲音回答:「對,我是這樣懷疑。如何衡量,大概類似熱症,程度根據病人的精神力,來決定溫度的高低。」

    先前一個醫生苦笑:「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已經遠遠超出我們可以治療的範疇了。」

    另一個似乎也懂一點這方面的學問,冷笑說:「假如按你所說去推論,那麼燒成這樣,他的精神力大概是什麼程度?」

    冷冰冰的聲音情緒一點也沒有波動,說:「可能跟我們黑角神殿的首席主教差不多吧。」

    這樣的回答當然換來了一陣苦中作樂的嘲笑,剛入門的學徒級生命職業者,精神力和黑角首席主教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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