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天星追上高明堂的部隊開始,他就不用自己走路了,而是躺在一副擔架上,由兩個戰士抬著走。
這待遇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和前幾天相比,躺在晃悠悠的擔架上,既不用費力氣走路,又時不時有人過來奉上食物水壺,不啻是天堂般的享受。
經過一夜長途行軍,天明時分,部隊終於抵達黑石峽外圍的一道山口,高明堂下令原地休整,安排好哨位後,小跑來到周天星擔架前,還沒走近,遠遠地就看到他已經站了起來,兩眼直勾勾盯著山口方向,眉頭緊蹙,怔怔出神。
此刻的周天星,心中正掀起滔天巨瀾。
識海深處,一幕幕支離破碎的影像紛至沓來,震人魂魄。
時間彷彿回溯到半個多世紀前,面目慘厲、身穿土黃色軍服的日本軍人們,密密麻麻,幾乎填滿了整個峽谷,雪亮的武士刀在陽光下閃爍著森森寒芒。一排排軍人反握刀柄,整齊地跪在地上,切向自己的小腹。
「天皇萬歲!」
一聲聲淒厲的哀嚎彙集成無數怨魂,前一排的剛剛完成切腹,就有人立刻從後補充上來,拔出鮮血淋漓的長刀,毫不猶豫地下跪,切腹。
這座峽谷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怨氣沖天。
「禽獸!」
這是周天星腦中唯一剩下的念頭,他現在看到的,並不是卦象,而是怨念,數千個當年的日本皇軍垂死前的怨念,全部集中在他面前的這道峽谷中。即便道心強悍如他,在承受這股龐大無匹的怨氣衝擊時,也感到腦中陣陣眩暈。胸悶難當,幾乎站立不穩。
修道人靈覺超強,固然是件好事,但有時也是很痛苦的,比如那些情感豐富地人,看到落葉都會掉淚。而周天星現在就處於這種尷尬狀態,撲面而來的狂野怨念,壓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反觀身邊的職業軍人們,卻個個神色如常。
心中苦笑,同時默運玄功,首次動用師門秘傳「清心訣」,抗擊怨念。「清心訣」是天機宗一項獨門秘術,主要用於寧定道心,專克外物侵擾,只是這門法術頗費功德,一般情況下,周天星是捨不得用的。這回用上,實出無奈,修道人不是神仙,要一個人對抗幾千人的怨念,不付出點代價是不可能的。
這裡需要著重說明一下,所謂怨念。實質上也是一種精神力凝聚體,其實是負面信息的載體。「怨念」這個詞聽上去有點磣人,不過也不必把它想像得太恐怖,有人的地方就有怨念。愛恨嗔怨癡、恨離別、求不得,任何一種情感都可能產生怨念,而怨念地本質既然是精神力。就很自然地可以影響人類的腦波(這個詞用得並不準確,意會即可),生活中有許多「撞鬼」的故事,就是這個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說,人腦就像一台收音機,怨念則像非法電台。無意中調到這個頻道。就看到「鬼」了,區別只在於。精神越敏感的人,越容易「見鬼」。
世上有很多事,只要揭下那層神秘的偽裝,就沒什麼可怕的,但如果因此心生恐懼,對那些所謂的「神明」頂禮膜拜,這類人就是俗稱的「愚夫愚婦」。
言歸正傳,消除怨念,自然是莫大功德,方法有很多種,在此不一一列舉,而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只有一種,就是時間。
任何物質都不是永恆不滅的,精神體也一樣,隨著時間推移,會漸漸分解、消散,不過還是有一些特殊地方法,可以使怨念非但不消散,反而聚攏在一起,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為禍人間。這類陰損至極的法門也有很多,統稱為邪術,而日本國歷史悠久的「神道」,就是其中之一。
關於日本神道,周天星也略知一二,江玉郎早年遊歷世界各地,就曾駐留過日本,對此有所瞭解,從本質上說,日本神道以及所謂的武士道,是一種宗教式的精神麻醉劑,和一般地宗教相比,還要更殘忍、更血腥。如周天星現在所面對的,就是半世紀前日軍侵華時,一些神官在中國內地布下的「聚怨池」,這個名詞是自動躍入周天星識海的。只是,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幾千個日本兵在這裡集體自殺。
不過有一點是無比確定地,這個鬼東西必須毀掉。
「天星,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沒休息好?」
高明堂一看到周天星的臉色,就一把掐住他胳膊,關切地問道。
周天星直視著他,擠出一絲強笑,道:「沒事,我只想討個任務,我想一個人先進去看看。」
高明堂地臉沉了下來,斷然道:「這怎麼行,有我們這麼多當兵的在,怎麼能讓你一個老百姓進去冒險?這不是打我們的臉?」
周天星指指谷口,冷笑著反問:「你們要找的那支部隊一定在裡面,你認為,他們出不來,你們就能出得來?」
高明堂眼睛一瞪,提高音量道:「廢話,要是連我們都出不來,你就能出來?給我老實點呆在這兒休息。」接著回頭喝道:「是共產黨員的,到我這裡集合。」
兩人的爭論聲早就引起了周圍官兵的注意,高明堂一嗓子吆喝完,立刻跑出十幾個人,其中絕大部分是軍官,只有兩三個士兵,自覺在他面前列隊報數。
高明堂扔下周天星,威風凜凜地對著他們朗聲道:「作一個簡短地戰前動員,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共產黨員更要作出表率,前面,是黑石峽,裡面很可能有幾百個我們地戰友,他們已經被困了一天一夜,我們這支敢死隊的任務。就是進去把他們救出來,怕死地現在就給我退黨。」
「首戰用我,用我必勝!」十幾名官兵發出整齊劃一的吼聲,響徹山間。
「好,下面是半小時準備時間,制定行動計劃,寫遺書,原地解散。」
「殺!」
官兵們再次爆發出整齊響亮的吼聲。
「啪啪啪!」
周天星輕輕鼓起掌來。語氣輕蔑地道:「好勇敢的匹夫,一群只知道逞血氣之勇的笨蛋,有勇無謀,連我都替你們汗顏,不過這樣地軍隊開到戰場上,倒是最理想的炮灰材料。」
這番極盡刻薄挖苦的話一出,在場眾人無不變色,人人對他怒目相向,周天星恍若不見,視線緩緩轉向高明堂。繼續冷笑:「寫遺書?我X!這樣的指揮官可真夠窩囊的,動不動就讓手下寫遺書,你還神氣個逑啊,高明堂,我問你,軍人的天職是服從。那軍官的天職是什麼?大概你從來都沒想過吧,不要緊,我告訴你,軍官的天職就是。絕不能容忍任何一個戰士,去作無謂地犧牲。」
剎那間,高明堂全身血液都湧到了臉上。氣得渾身發抖,戟指周天星,暴喝道:「周天星,你他媽算老幾,你當過一天兵沒,我不會帶兵,你帶一回試試。你就能把他們全都活著帶回來?」
面對怒不可遏的高明堂。周天星依然冷若冰霜,寒聲道:「不如我們打個賭。我也不用帶兵,現在就一個人進去轉一圈,我如果能活著出來,你就給我取消這個狗屁不通的敢死隊。」
空氣在剎那間凝固了,所有目光都緊緊聚焦在一個人身上,一個不怒而威、充滿自信的年青人。這一刻,他瘦削的身板不再單薄,反而高大無比。
半小時後,黑石峽口,山風獵獵,一個肩挎旅行包的青年,慢悠悠向谷中行去,在他身後,數十名官兵排成兩列。
「敬禮!」
高明堂在發出最後一道命令時,雙目中早已盈滿了淚光。與此同時,刷一聲,整齊劃一的胳膊舉起。
這場面,周天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被一大群一拳就能打斷他幾根肋骨的軍人敬若天人,感覺還是相當爽的,想必當年霍元甲一拳捶死俄國大力士的時候,享受地也是這種待遇吧。
只是沒有人能從背後看到,他是閉著眼睛走進去的。
所謂英雄,就是在最艱難、最危險的時刻,挺身而出的那個人。大奸似忠,大巧不工,正是周天星此刻的真實寫照。
不過他現在還沒空沾沾自喜,黑石峽裡的這道大陣,並不是那麼容易破地。
進入峽谷後,他並沒有往裡面深入,而是找了一塊空地坐下,背靠著一塊大石頭,開始用神念在谷中逐寸搜尋起來。
周天星從來沒學過陣法,但他一直都很想學,這玩意實在太實用了,只要學會一鱗半爪,在生活中就是妙用無窮,可惜江玉郎傳給他的資料中,卻沒有半點和陣法相關的內容,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摸索。
眼前這道大陣,正是最佳的學習材料。
他不睜眼,是因為一睜眼就會看到種種幻象。人們常說眼見為實,只有修道人才知道,眼睛是最會騙人地,肉眼所看到的,往往都不是事實之真相及全部,只有用神念細細觀照,才能逐漸恢復事物的本來面貌。
「好強地吸力。」
識海深處,周天星喃喃自語。他的神念,久久停佇在谷中一塊橢圓柱形岩石上。像這種材質的石頭,谷中還有很多,只是以這一根體積最大,直徑足有二三十米,而且和一片山崖緊緊粘合在一起。
「我X!原來就是這玩意在作怪,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陣法嘛,只不過是一種能吸附精神力的石頭,又處於峽谷中央位置,它就像一塊磁鐵,把所有怨念都集中在它附近,然後……嗯,估計是這塊石頭又和其他同樣性質的小石頭共同產生作用,相互撕扯、融合這些怨念,長年累月下來,這些怨念非但不能以正常方式得到分解,反而……嗯,就像核聚變一樣。等一下,讓我搜索一下有關核聚變的知識,印證一下,是不是有什麼共同之處……」
不知過了多久,周天星仰天發出無聲的長笑:「原來如此,真是鬼斧神工,冥冥中自有天數,這種能量地聚集方式實在太奇妙了。不管了,先把它存在識海裡,回頭有空再慢慢研究吧。」
數小時後,周天星氣定神閒地走出峽谷,幾乎和豹子般撲上來地高明堂撞個滿懷,同時,身周也忽拉拉圍上一群官兵。
「裡面真的很難走嗎?情況到底怎麼樣?有沒有找到我們地人?……」
面對七嘴八舌地問題,周天星不慌不忙取下背包,盤腿坐在地上,把一塊黑黝黝的小石頭塞到高明堂手上。
平靜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我沒有找到人。不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高大哥,就是你手上這塊石頭在作怪,這種材質的石頭我也叫不出名字,但是可以肯定,這種石頭帶有極強的輻射性。所以我勸你看一下就好了,把它丟掉吧,我不能保證它對人體有沒有傷害。」
高明堂神色一凜,低頭仔細端祥幾眼手中那顆不起眼的小石塊。卻沒發現有什麼特別,想了想,追問道:「你是怎麼發現這種石頭有輻射的?」
周天星淡淡道:「那就做個小試驗吧。你盯著它看幾分鐘,一定會出現幻覺,我剛進谷地時候,就注意到這種石頭了,因為我無法判斷它的材質,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結果就出現幻覺了。」
高明堂將信將疑地依言試了。最後終於證實周天星的話。這才用力把那塊石頭扔向遠方,由衷歎道:「天星。真有你的,觀察東西這麼細緻。」
周天星微微一笑,又低頭從包裡取出一張用鉛筆劃得密密麻麻的手繪圖,平攤在地面上。
當那張圖完全展開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再望向周天星時,如同看到一個火星人。
有人失聲叫道:「這……這不是炮兵才用到的專業測繪圖嘛?」
高明堂則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周天星,口齒打結地道:「你……當過炮兵?」
周天星淡淡一笑,搖頭道:「沒有,只是我家有個長輩,他老人家年青的時候當過炮兵,從小就手把手教我畫著玩的,還過得去吧?」高明堂深吸一口氣,雙眼死死盯著那圖,苦笑道:「你小子到底還學過什麼,不會連導彈都會打吧?」
其實,周天星的火炮知識都是從江玉郎灌給他的資料庫中撿出來地,前文提及,那堆資料包羅萬象,什麼都有,自然也包括軍事知識,不過周天星也不是全知全能,讓他根據理論畫張圖還可以,要是真讓他親自操炮射擊的話,就沒這個本事了,理論和實踐,差距還是蠻大的。
周天星手指一點圖上某個部位,斷然道:「只要調幾門大炮來,把這個最大的石頭轟掉,問題就解決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高明堂默想良久,輕歎道:「我倒是願意相信你的說法,可是,我怎麼向上級解釋這麼做的目地?說是有塊石頭……怎麼說得通啊?」
周天星笑道:「這法子就得你自己想了,我只能給你提個建議,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只要有這塊石頭在,你們進去多少人都是送死,不信你就跟我進去一回,不用進得很深,在谷口轉轉你就知道了。」說著從地上爬起,向高明堂伸出手。
半小時後,高明堂和周天星手拉手走出谷口,臉色卻已變得蒼白如紙,腳步也踉蹌得如同喝醉了酒,沒走出幾步,就一跤跌坐在地上,再望向周天星時,眼中已寫滿了崇敬:「天星,你是怎麼做到的?」
周天星聳聳肩,淡淡道:「沒什麼,小時候走慣了夜路,大了以後嘛,又交了一幫搞地質的朋友,經常跟著他們在山裡鑽來鑽去,有點小秘訣而已。」
接著蹲到他身前,拍著他的肩,語重心長地道:「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什麼鬼打牆啊、殭屍啊、鬼上身啊,都是騙人地,只要我們相信科學,相信真理,就什麼牛鬼蛇神都不怕,不管什麼事,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是不是?」
高明堂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用力點頭,咬牙道:「我也不懂那些大道理,總之相信科學是沒錯地,天星,我聽你的。」
當天晚上,又一撥直升機群呼嘯著飛臨距黑石峽口幾公里上空,居然是陳偉勝親自押送三門105毫米榴彈炮來。
「轟轟轟!」
一道道火舌劃破夜空,大地為之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