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時,一輛馬車駛了進來。
從車上跳下來五個少年,三女兩男。
彼時陳旭日正與小德子站在不遠處。陳旭日注意到幾個少年男女正小心的左顧右盼,而其中個子最矮的一個小身影,向前兩步,凝神看向遠方。
隔的稍遠,卻看不清她表情究竟如何。凌風而立的小身影,渾不像旁邊人的畏畏縮縮,竟似流露出一股從容的優雅。然後空置下來的馬車掉頭駛離,兩個軍士說了些什麼,幾個孩子便隨他們步行往前邊去。
小德子笑道:「阿彌佗佛,佛祖保佑,這可算是換了新人回來,誤不了明天的事了。」他忽然咦了一聲,目注另一邊道:「那是徐大人?他親自出迎,有貴客光臨不成?」
陳旭日跟著望過去。他們站的位置卻高,角度合適,恰好看到那邊擺出的迎客場面。徐東鴻的個子高壯,打扮與他人稍有不同,倒是可以輕易認得出來。接連數騎飛馳而來,他快步親自迎上去。看不清來者何人,只從服飾打扮上看,當不是獵狩場的兵士之流。
倦鳥歸巢,成群結隊掠過天邊。
他稍一思索,回頭道:「時候不早了,咱們也回去罷。」
屋裡,陳浩正負手站在窗邊,見到二人進來,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小德子最是知機,機伶笑道:「小人一時貪看風景,累的小公子走了遠路,都這會兒了,早前吃的那點東西怕都消化了。咱家這就去尋些吃的來。」
陳旭日請父親坐好,自己隔著桌子坐到對過,「爹,您用過晚飯沒?呆會兒陪著兒子一道吃點?」
陳浩搖頭,也不知是沒用過飯還是不想再吃,只盯著兒子問:「你這一下午都在外面溜躂?」
「左右也沒什麼事,瞧著外面陽光真好,就有點坐不住。兒子總困在城裡,難得看到這種水繞青山,草地綿延的風光。爹,您也別總困在屋裡,和同僚出去散散心多好。」
「你這孩子心真寬。」陳浩皺眉道:「上午你宣佈明兒就給那些人種疫苗。消息傳的快,跟長翅膀似的,下半晌接連來了一些人,都說要來親眼見識見識。你倒坐得住,什麼準備工作都不做,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出門看風景。」
「這樣啊,」看來剛剛徐東鴻是在迎客。「他們也忒心急啦,眼巴巴的跑來外宿一晚。用不著這麼急,明兒早點過來一樣誤不了事。」
陳浩不曉得如何提點兒子才好。這會兒在跟前處了幾天,看他處處表現,有時覺得他極懂事,有時又還像個孩子一樣單純。明天,明天就得見真章了,這種時候兒子還有心思出去玩,都快把他給急死了。
忍不住低聲道:「不是囑咐過你,如今環境不比從前,務必要謹言慎行,無事就在屋裡看看書。你現在才十歲,往後日子長著呢,爹娘不在跟前,讀書學字萬不可扔下,總須自己多點克制。」
陳旭日正容頜首道:「是,謹遵父親教晦。」
陳浩猶豫一下,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明天的事,都準備好了?凡事多留點心,防人之心不可少,須防著有人趁機搗亂才好。」
「兒子領的這差事,真正說起來,對每個人都有好處,應該不會有人在這事上與兒子糾結使絆。退一步講,既便真的有人下黑手,也找不著下手處。」
牛群麼,痘已出齊,總不能下藥讓它們一夕斃命吧?除此外,肚洩受傷都礙不了事。那幾十個少年男女,根本不值得對他們下手,便是這批人沒了,一聲令下,隨時都可以另外徵集數批人過來。
陳浩緩緩點頭,「你明天到底打算怎麼做?事到如今,連我還要瞞著?」
陳旭日正要說話,陳浩忽然做個噤聲的手勢。
一陣腳步聲傳來,小德子走進來,身後跟著三兩個端菜的人。
等他們退下後,陳旭日拉開袖口,給父親看自己左上臂一個比黃豆粒稍大的疤痕。
陳浩端詳一會兒,「這是什麼?以前好像沒有這個。」
陳旭日放下袖子,「這就是種了疫苗的證據。爹,我現在就有了預防天花的能力啦。」
「不是說要經過測試嗎?你、你怎麼敢先給自己動手,什麼時候的事?」陳浩嚇了一跳,又氣又急。
「所以我說您用不著擔心,我心裡有數……」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在一個空地上集合。
這裡原是一個小型的練兵場,中央有搭起的檯子,原是方便皇帝或是將領們講話用。
這時候,檯子上臨時安排了數張椅子。
為了防止錯過陳旭日的動作,一些明裡暗裡一直在關注他的親貴勳臣,或者派了身邊得用的人,或者親自提前一晚上過來。
陸續有人落座,彼此間熱絡的打著招呼,卻不約而同支起耳朵,隨時關注下面的動靜。
三十個少年男女也已經到場,男女分開,又各自分成兩排,按著由矮到高的次序依次站好。
吳增不負所望,經過他的安撫,這些人眼睛裡雖然還殘存著些許忐忑,相比於昨天的恐懼,卻是輕鬆多了。
隨行的四位太醫和徐東鴻等亦已到場,在一側站立相陪。
台上,簡親王濟度看看左右,有些不滿的對坐在旁邊的安親五嶽樂埋怨道:「咱們這位陳公子架子太大了吧?怎麼著,讓咱大傢伙都在這兒等他一人算怎麼回事。」
三月底,承澤裕親王碩塞的遺孀納喇氏生日,經皇貴妃求情,順治答應讓其恩養在承乾宮的女兒回府為母親慶生。承乾宮恩養了三位公主,除了這一位,還有安親王岳樂的第二女,簡親王濟度的第二女,卻不好厚此薄彼,索性一視同仁,准許三位小姑娘各自回府小住。
昨兒中午接到南苑狩獵場的信兒,簡親王濟度以送女兒回宮為名,求見順治,以替皇上在場監看的名義,討得今日免朝的特許。順治又著令安親王岳樂一併到場,防著意外發生。
這時見簡親王挑理,岳樂搖頭道:「你這就錯怪陳公子了,他在準備要用的物事。稍候片刻,應該就來了。」
須臾,陳旭日和小德子匆匆趕來。
濟度見這兩人兩手空空,挑眉道:「陳公子準備了半天,到底準備了什麼東西?這時候就別藏著掖著啦,快拿出來給大伙開眼是正經。」
陳旭日給兩位親王見禮,岳樂緩聲道:「我和簡親王奉皇命,來看看你所謂的疫苗是怎麼種的。正事要緊,不須顧慮我們。」
陳旭日告聲罪,往前兩步走,從袖口摸出一個小瓷瓶,衝著台下的人朗聲道:「接下來,我要在儲位胳膊上做點小動作……有句話我先聲明,這件事絕對不會給各位帶來任何危險。」
說是如此說,對於未知的事物,人們總是先天抱有幾分畏懼。況且,如果真這麼簡單,為何要花錢找他們來,又是吃又是穿供養著,最後還有銀錢拿,世界上有這麼便宜的好事?如此,當陳旭日走近時,前面幾個人不約而同縮了縮身體,並刻意躲避著陳旭日的眼睛。
吳增的位置稍微偏後,看到這樣,剛想站出來有所表示,最右邊的小姑娘突然出聲道:「我先來吧。」
小德子原本準備了一把剪刀,卻是防著女孩子不肯把胳膊露於人前,到時候在在衣袖處剪個小口用的。
這小姑娘看著個子最矮,行事卻利落。她拒絕剪衣袖,自己個兒把左袖口向上一擼。
陳旭日有些意外的打量她,並不是他昨日見到的那十五位女孩子中的任一個,想必是昨個兒傍晚新調換來的。
初升的朝陽映照下,她臉上全無半點懼意,反而淡淡一笑,大而有神的眼睛裡,漾著早晨金色的陽光,閃閃生輝。
台上,岳樂驚噫了一聲,不自覺站起身。濟度偏頭問:「怎麼啦?」
岳樂定了下神,搖搖頭,重新坐下道:「好勇敢的小姑娘,比那些男孩兒強。」
小瓷瓶裡裝著的自然是剛收集來的牛痘的痘液,因為沒有注射器,陳旭日採用了最原始的劃痕法。
從那個小姑娘開始,他一個一個來,三十個人,要不了多長時間就結束了。
等他收手回到台上,濟度奇怪道:「這就完啦?」
「是,這就結束了。接下來兩三天,因為各人體質不同,有些人可能會出現一些發燒發熱情況,不礙事的。」
徐東鴻已經著令屬下把剛接受疫苗種植的人領回他們居住的地方,然後一併走過來聽他講解。
岳樂要過小瓷瓶,拔開塞子聞了聞,「這是什麼東西?就這麼一劃一點就能預防天花?」
陳旭日自信道:「能不能預防,咱們不防做個實驗。十天後,不妨把天花病人身上的毒液再種到他們身上,到時候大家就明白了。」
濟度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倒不著急,讓咱們再等十天。現在京城近郊已經有人見喜了,十天?再十天城裡都是人人自危,你卻生的好性子,穩坐釣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