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三節
    摩登伽女進入了摩竭陀國的王宮,每個宮人看見她,臉上都現出古怪的神情。阿闍世的父親頻毗娑羅王甚至連見都不願見她,他認為自己最得意的兒子做了一件使整個王室蒙羞的事情。

    為了這個原因,他許多天都不接見阿闍世的朝覲。他想他應該好好地反省一下,世間有如此多的美麗女子,他為何一定要選一個不潔的女人?他不能想像背著惡名的女子如何成為未來的皇后,只要阿闍世在位的一日,這都將是別國恥笑的話題。

    他開始重新考慮世子的人選,本來阿闍世是眾望所歸,但現在大多數的貴族都對他感到失望。

    做為一個王子,如果一生都不曾犯任何過錯,即便他是碌碌無為,也同樣是令人尊敬的。但很可能他只犯了一個錯誤,他所辛苦建立的名聲便都毀於一旦。

    他的子女太多,做為一個父親,他的愛都已經消磨乾淨,他更多地是考慮這個王國及他的名譽。一個兒子不行,就再換一個,他有十五個兒子,總會有合適的人選。

    對於提婆達多他也同樣心存惡感,一個修行的人,卻會惹來這樣的緋聞,誰還能相信他的純潔?就算他口綻蓮花,神通廣大又如何?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潔淨嗎?

    他甚至開始考慮收回曼陀羅精舍的那塊地另做他用,將這個不潔的和尚趕出王捨城。

    然而他亦知這位修行者,雖然來的時間並不長,卻已經吸引了許多信徒。他與竹林精舍的覺者分庭抗禮,總是或有意或無意地與覺者對立。

    他們提出許多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相對於比較中庸平和的悉達,提婆達多有些過於偏激。或者正是這種偏激的見解加上他美麗而潔淨的外表,使他有著一種邪惡的蠱惑力,吸引著大批信徒如癡如狂地迷戀上他。

    這也同樣使國王深感不安,他需要一位國師,一位精神上的引導者,卻並非是如同惡魔一般在精神上操縱著大批民眾的人。他擔心有朝一日,人們更加尊重提婆達多,卻不將國王放在眼中。

    他決定微服私訪,親自去見一見提婆達多,然後再設想一個對付他的策略。

    他並不知道當他決定獨自離宮那一刻開始,他的生命便已經走到了盡頭。

    那是一個月圓的夜晚,頻毗沙羅王在離開王宮時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他看見詭異的紅色月亮。

    這使他心驚膽戰,他記得古老相傳的吠陀中曾提到,當天空出現紅色月亮之時,便會有新的聖主出現。

    新的聖主,會是誰呢?

    提婆達多還是悉達?

    只有他們兩人才有資格被稱為新的聖主。

    但紅色的月亮同樣代表著不祥與殺戮,那是鮮血的顏色,人間會因此而屍橫遍野。

    他只帶了一名侍衛,在進入曼陀羅精舍的時候命那名侍衛在外面等候。他並不認為自己會有什麼危險,他現在不過是以一名普通的長者身份出現。

    一個潔淨的修行者又怎會對付一名普通的老人?

    他聞到滿院的曼陀羅花香,驚奇的發現,雖然已經是隆冬,剛剛降下大雪,但白色的曼陀羅花仍然在大雪之中怒放。

    他的心裡不由產生一絲敬意,這便是神跡嗎?或者這個人就是傳說之中,等待了千年才出現的聖主。

    他進入精舍,看見提婆達多盤膝趺坐。他仍然穿著一襲潔白的修行服,漆黑的長髮不加收束地飄散著。這便是他與悉達的不同之處,悉達總是四處傳道,身上的衣服經常骯髒不堪。但悉達卻全不介意,對於身外之物,他從來不曾介意過。可是提婆達多無論何時出現,總是白衣勝雪,衣袂翩然。或者對於一個修行的人來說,他是過於潔淨了。潔淨並非是體現在外表之上,而應該體現在心靈上。

    國王傲慢地在提婆達多面前坐了下來,並未雙手合什行禮。他首先提出自己的問題:「聽說先生已經覺悟了,與竹林精舍的那一位相比,你們誰更加領會到世界的真諦?」

    提婆達多淡然一笑:「領悟是不分深淺的,何況對於國王來說,這個世界的真諦如何,並沒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國王不過是需要一個能夠說服民眾相信您的人。那些被征服的土地,不同國度的人們,為了使他們都臣服於摩竭陀國,以大道來教化他們,不正是您所要求的嗎?」

    頻毗婆羅王怔了怔:「你知道我是誰?」

    提婆達多悠然道:「雖然我從未見過國王,而王也特意穿上平民的衣飾,但君臨天下的氣度卻是無法掩飾的。到過這裡的人有千千萬萬,除了阿闍世王子以外,我只在王的身上看到這種霸氣。」

    頻毗婆羅沉吟道:「你也認為阿闍世是合適的繼承人嗎?你和他共用了同一個女人,這對於一個修行的人來說,是多麼可笑的醜聞。你仍然有資格說自己潔淨嗎?一個不潔的修行人,是會被憤怒的人們用石塊投擲而死的。」

    提婆達多仍然淡淡地微笑道:「國王是以世俗人的眼光來看待我,肉身的不潔並不足以說明精神的不潔。何況國王甚至不曾仔細看過那名女子,她並非是普通的女人。她成為阿闍世的妻子,只會對摩竭陀國有益處罷了。」

    頻毗婆羅默然,他確實連見都不曾見過摩登伽女,只聽聞她是一位婆羅門長者的養女。或者他是過於偏見,那名女子,也許真有不同一般之處。

    他終於雙手合什行禮,轉身離去。

    提婆達多看著他走出精舍,便如同看著他正在走向墳墓。

    窗外紅色的月亮空前明亮,整個大地都披上了妖異的紅光。是不祥之兆,也是聖主降臨之兆。為何世間的命運都是如此設計的?人間必須經過殺戮和流血以後,才會有短暫的平和。

    頻毗婆羅王在曼陀羅花園中停留了一下,他欣賞著大雪中的白色曼陀羅,對於阿闍世是否能夠繼承王位這件事情遲疑不定。

    他也同樣對於提婆達多感覺到困惑不安,短暫的見面使他更加感覺到危機,這個男人過於完美,太完美的人或是事都使他感覺到威脅。

    看來這些曼陀羅花開得太好了,也許應該放一把火將她們都燒光。

    他這樣想著時,便伸手折下了一隻曼陀羅花,他感覺到花香使他有些心眩神迷,可怕的花香,連他這樣意志堅定的人都無法抵抗。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綠衣的女子。

    他吃了一驚,不由後退了一步。

    但他很快便看清女子的面容,那是一個美麗得如同曼陀羅花般的女人。

    他雖然老了,但卻仍然喜歡美麗的女子,他不由放下了戒心,仔細地欣賞著女子罕見的美麗容顏。

    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也許應該把她帶進宮去。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在問這句話的時候,他想到是否這個女子深夜與提婆達多私會,這個修行者果然一點也不潔淨。

    女子微微一笑,國王敏銳地感覺到她眼中刀鋒般的殺機,他有些愕然,也同樣有些困惑,那真是殺機嗎?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怎會帶著這般可怕的殺意?「國王不認識我嗎?這也難怪,我進宮這些日子,國王連見都不願見我一面。」

    頻毗娑羅一怔,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女人是誰,他的臉上立刻便現出怒容:「原來你就是摩登伽女!」

    摩登伽女微笑道:「國王現在才知道,可惜有些太晚了,其實國王應該早點見我,那你也許便不會死。」

    國王一驚,正想大聲叫喊外面的侍衛,但他立刻感覺到心口一涼,他吃驚地低下頭,看見女子的手中握著一把極精緻的小劍,那劍準確地插入他的心口之中。

    國王張大了嘴,卻再也叫不出聲音,他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摩登伽女的衣袖。摩登伽女臉上現出一絲冷笑,幽幽地道:「你不會想到居然會死在自己的兒媳婦之手吧?」

    她用力推開國王,被國王抓著的衣袖卻被撕了下來。她並不介意,低頭看著倒在雪地裡的國王,自語道:「不要輕視任何一個人,包括一名女子。」她不知是說給死去的國王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忽然感覺到寒意,抬起頭,便看見提婆達多站在精舍的門口,安靜地注視著她。

    四目相投,兩人皆默然不語。

    半晌,摩登伽女忽然尖聲叫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你所迫。我只不過殺了一個人,殺人又有什麼不對?若我不殺他,他便會殺你。」

    提婆達多冷笑道:「你殺人真是為了我嗎?只怕是為了自己的慾望。」

    慾望?我有什麼慾望?我本來只想做你的妻子,平平靜靜度過這一生。但你卻比你的哥哥更加過分。他至少還娶了姐姐,並令她生下兒子,你卻令我在選婿大會上丟盡顏面。從此後,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對你的仇恨,或者那只是因為我太愛你的原因。你可知我現在的慾望是什麼?我只有一個慾望,那便是親手毀滅你,毀滅你所創造的一切,甚至毀滅你要報仇的願望。

    因為恨,這生命對於我已經全無意義,我餘下的生命再無歡樂可言,只為了一個目的而存在,那便是毀滅你!

    她亦露出冷笑:「我很快就要成為這個國家的皇后,而且這個國家還會繼續擴張下去。這不也同樣是你所期望的嗎?你不想要將你的大道傳遍天下?或者這只是你欺騙阿闍世的一個借口,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打擊悉達罷了。」

    提婆達多默然,他看見摩登伽女絕望的神情,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歉意,只因他的絕望,他的痛苦,他便將絕望和痛苦也同樣加在深愛他的人身上。

    他輕輕歎了口氣,「以後殺人的時候,不要穿綠色的衣服。」

    他們聽見腳步聲時,阿闍世已經進入曼陀羅花園,三人面面相覷,躊躇不定。這是一個尷尬的局面,誰都不知如何打破這個僵局。

    半晌,阿闍世才終於說,「夜深了,你該回宮了。」

    摩登伽女垂下頭,輕施一禮,如同一個最有教養的宮廷貴婦,優雅地離開花園。她茫然地走在雪地上,頭上是血紅的圓月。她感覺到臉上有些潮濕,她狠狠地摸了一把,是淚水嗎?這麼久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流淚。

    那個男人,無論怎樣用力地恨他,怎樣想要同他一起毀滅,心裡卻仍然感覺到可怕的傷痛。若是可以,她只願來世再也不懂的感情,再也不會愛上男人。她只願君臨天下,使所有的男子都臣服於自己的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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