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節
    曼陀羅精舍很快便修建完成,精舍的周圍種滿了白色的曼陀羅花,人們只要靠近精舍,就會迷失在濃郁的花香之中。

    曼陀羅的花香是一種這樣的東西,若是你不仔細去聞,會覺得這花香很淡,甚至是不存在的。但一旦真地去聞了,便會很快沉迷於其中,而且越陷越深,不能自撥。

    白色的曼陀羅花是希世之種,誰也不知提婆達多從何處找到的花子。阿闍世曾以為這花不易成活,但一種下去,居然就長起來了,長起來後,便在精舍周圍曼延開來。

    然而奇怪的是,這花卻只能在精舍周圍生長,除此之外,在任何其他的地方都不能種活。有許多人因艷羨這花的美麗,偷了花籽帶走。提婆達多都故做不知,或者他是知道無人能夠培育此花吧!

    精舍建成之日,提婆達多開始在其中講道。雲集的僧俗不下千人,盛況一時,甚至超過了竹林精舍。

    與此同時,距離曼陀羅精舍不遠的地方,開設了一間新的妓院,名為色究竟天。

    人們並不覺得精舍與妓院比鄰有任何不妥之處,事實上,於梵唱的間隙,偶爾聽到的一兩聲歌管笑鬧之聲,反而更使修行之人對於生命的本質產生懷疑,對於慾望迷惑不安。

    聽經的僧俗們每日自妓院的門前經過,或目不斜視,或好奇張望。

    那些身著五顏六色綵衣的女子興致高時也會故意風言***戲弄這些修行的人。或者妓女的本質也是徹悟的,她們的生命不過是一場又一場虛假的遊戲。如同這個虛假的人生。

    阿闍世並非每日都有聽經的閒情,但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卻必然會攜一壺來自東方的神秘美酒,出現在曼陀羅精舍。

    這種液體有神秘功效,初喝之時並不好喝,甚至是有些無法下嚥的。但喝上幾口以後,就完全不同了。他很快便愛上那種感覺,彷彿整個人都飄浮在空中,完全沒有了憑仗。

    兩人於曼陀羅花香之中對飲,香氣夾雜在酒氣之中,很快便使人沉醉,忘記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每次醉酒之後,阿闍世總會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羅花插在衣襟上,然後徒步走出曼陀羅精舍。

    他並非沒有車騎,只是不願意去坐。深夜的行走,總是使他對於自己與提婆達多的孤寂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瞭解。他知道他是寂寞的,提婆達多亦如是。

    在經過色究竟天時,他便會看見依樓而立的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然他從來不曾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他卻能夠猜想,那一定是一個美麗出眾的女子。她站在樓頭的姿態,便如一位剛剛貶落人間的仙子。她站立的方向是正對著曼陀羅精舍的,他猜測,她是一直在注視著精舍吧!但他也同樣猜測,她其實什麼都沒有看見。

    這樣的暗夜,月亮更白,給人間披上一層銀光,曼陀羅精舍便如同是一個夢境,在白色的曼陀羅花簇擁之下,彷彿輕輕一觸就會化做輕煙消失不見。

    他停下腳步,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個女子。

    看得人看得如此認真出神,被看的人卻全然不覺,或者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總是怔怔地站上半晌,衣服都被夜露打濕。直到那女子消失在小樓深處,他才悻悻而返。

    許久以來,他都不曾有如同初戀般的情致。

    身邊的女子總是或有意或無意地靠近他,無需他有任何表示,便已經準備著寬衣解帶,這使他索然無味。他逐漸對女子麻木,無論多美多溫柔都不能讓他心動。或者會有一夕之歡,不過是慾望的發洩罷了。

    身體更像是野獸,而靈魂則早已經游離於身體之外,飄浮在一個不知名的所處。

    他癡癡地看著那名女子,猜測著她的容貌,設想她必是美若天仙。或者是思想得太用力,對那女子便越來越充滿幻想,也同樣感覺到自己正是處於悲傷的暗戀之中。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渺茫的戀情更能夠使一名年輕男子痛入心扉的?

    以他的身份,若想認識那名女子是極難也極簡單的事情。

    他是本國的王子,而對方不過是一名妓女。他只要隨便說一句話,對方就必然要使盡渾身解數,慇勤的對待。但也正因為他是本國的王子,與良家婦女有染並沒有什麼,卻不能夠不顧身份,光顧一名妓女。

    但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不願意去做罷了。

    他想,或者他喜歡的正是這種欲罷不能的痛苦之感,若是輕易得到,那便與那些宮中的女子沒有任何區別,還會有什麼意思?

    便為了這個原因,他寧可每夜西風滿袖,中宵獨立,也不願真地靠近那名女子。

    折磨自己使他覺得莫名的快意,或者也正是這種折磨,才會使他感覺到他到底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對於女子他還是充滿了渴望的。

    這樣來來去去許久,孤寂之夜,他總是先與提婆達多對飲,然後站在色究竟天的樓下癡癡地凝視那個女子的身影。

    他亦不知自己打算站多久,若是一直不與那女子相識,而那女子也一直都願站在那裡,他會否就這樣癡看一生?

    忽有一日,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從樓內出來,低著頭走到他的面前,悄悄地說:「姑娘說請您上去坐。」

    那小丫頭的聲音很輕,如同蚊蚋,他卻仍然一下子便聽出來她在說什麼。

    他心裡一喜,卻又是一涼。喜的是,到底她還是注意到他了。但他也相信,她既然注意到他,便一定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那麼他將要見到的又會是一個卑顏屈膝的無聊女人。

    他懷著矛盾的心情跟著小丫頭上了小樓。

    夜深了,但色究竟天的生意還很好,許多夜不歸宿的人們仍然在此逗留。

    有一個美艷的少女,幾乎沒有穿什麼衣服,合著音樂在樓中狂扭,腰肢靈動,如同蛇舞。另一名少女則被兩名男子圍著,那兩人爭吵不休,似乎一個是少女的熟客,而另一個則是今夜先找少女的人。還有兩名少女則正在與人玩著賭博的遊戲,輸了的人便要脫掉一件衣服。

    女子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客人則都是沉迷而陶醉的。

    他亦在客人中看到一些修行者的身影,他們對於自己尋歡的行徑全不掩飾。在當時,修行的人們都有理論,誰都可以創出一系列的大道理來自己的行為。

    他含蓄地穿過醉生夢死的人們,努力不使太多的人注意到自己。

    他很快便發現樓上是一個禁區,與樓下的喧囂相比,樓上顯得清冷得出奇。

    那女子仍然依欄而立,便因此是背對著他們。

    他從身後欣賞著那名女子的體態,她身著一件淡紫色的羅裙,身上的裙帶誇張得多,夜風拂過,那些裙帶便爭先恐後地飄起。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使她越看越像是身在雲端。

    小丫頭悄然退了出去。

    他站在女子的身後半晌,心中遲疑不定,是否應該開口叫她,或者索性直接走過去摟住她纖細的腰肢,但那樣做有些過於輕狂,他是不屑為的。

    他怔怔地看她,越看心中便越覺憂慮,一個背影如此美麗的女子,最好還是不要看見她的臉,否則難免失望。

    他幾乎已經想轉身離去,持續這種無望的單戀,總比徹底得失望要好。

    便在此時,那個女子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睜大了雙眼,見到一張略顯蒼白的美麗面容。他一時有些失神,這女子居然比他能夠設想得美麗得多。

    他忽然又有些失望起來,她為何不是一個醜女,哪怕平庸一點,她卻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美麗之中隱含殺機。

    或者他會是一個低俗的女子吧!他絕望地想著,但從那個女子臉上冷漠的神情來看,這種可能性大概也是不存在的。

    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獨自在桌邊坐下。他有些尷尬地站著,主人不請他落座,這還是首次遇見。

    女子也不說話,反而拿出一支薩朗濟來輕輕撥弄著。那是一種八絃樂曲,發出的聲音如同流水般清沏悅耳。

    女子彈奏的是一首陌生的樂曲,技藝也許並非十分高超,但難得的是曲中所散發出的哀傷之意,卻是如此濃烈,讓聽的人都無由地悲傷起來。

    他忍不住打斷了她的彈奏,並非是想失禮於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心情如此被那個女子所牽引。他是摩竭陀國偉大的阿闍世王子,現在卻如同一個毛頭小子完全被初戀般的情結所糾纏。

    「你可知道我是誰?」他努力使自己的語音聽起來平淡如水。

    女子停住手,淡然回答:「摩竭陀國的王子,阿闍世!」

    他鬆了口氣,她到底還是知道他,看來她的清高是故意做作。他索性在女子的對面坐了下來,「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卻還如此傲慢?」

    女子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你是誰又與我有何相干?我這裡是妓院,你是王子也好,僧侶也好,只要你出得起錢,我就會服侍你。」

    阿闍世呆了呆,她居然是這樣回答的,她一點都不掩飾自己身份的低賤。他反而啞口無言,女子所說的是簡單的事實,一個妓女所做無非便是以皮肉換金錢的營生罷了。

    他說話的語氣便不及剛才那麼理直氣壯,「你可知,若是你能夠討我歡心,你便可以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若是你得罪了我,你可能會立刻身首異處。」

    女子似是聽見了最可笑的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但阿闍世卻敏銳地感覺到,雖然她在歡愉的微笑,但眼底卻仍然冰冷如初,全無笑意。

    他便不由暗中揣度,這個女子到底在想些什麼?難道她真地不怕他嗎?

    「我聽說王子是國中最聰明和賢德之人,而我不過是一個遵守法紀的普通女子。王子難道會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名聲而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妓女嗎?」

    阿闍世不由苦笑,女子猜得不錯,他絕不會為了一個妓女便不顧自己數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時至今日,王位已經近在咫尺,再也沒有什麼比繼承王位更加重要。

    他只覺自己的氣焰被女子折損殆盡,也絕望地發現,這女子不僅美麗,而且聰明。一個女子聰明便已經很令人頭痛,更可怕的是這個聰明的女子居然還美若天仙。

    他一時無言以對,索性直截了當,「你為何讓我上樓來見你?我猜並非所有的人都可以見到你。」

    女子笑了笑,「因為你是一個適合做我夫婿的男人。」

    阿闍世一怔,這一次是輪到他笑了起來,「你說什麼?你想做我的妻子?你明知我是王子,而你不過是一名妓女。」

    女子卻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任何可笑之處,她淡淡地道:「你可以考慮一下,但不要考慮得太久,我的耐性並不太好。」

    阿闍世只覺得啼笑皆非,「你剛才也說過我絕不會為了一個妓女而玷污自己的名聲,若是我真地娶你為妻,那豈非是摩竭陀國最大的笑話?」

    女子微微一笑:「或者開始的時候,人們會覺得這是一個笑話,但我可以保證讓你當上國王,讓你的國家前所未有的空前強大。」

    她頓了頓,淡淡地加了一句:「隨著疆土的擴展,你所信仰的大道便可向著四面八方傳播,這不正是你的心願嗎?」

    阿闍世怔住了,她是如何知道他心底最隱秘的願望?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狐疑地看著女子:「你到底是誰?」

    女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回答:「我的名字叫做摩登伽女!」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