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二節
    阿闍世初次見到提婆達多,是在摩竭陀國邊境的山谷之中。

    那一年,他十五歲,剛剛逃離位於王捨城的王宮,獨自在各國之間遊蕩。

    他出行的時間並不長,不過經過兩次月圓罷了。但即便是如此,他身上穿著的絲綢衣服卻早已經破爛不堪,一條一條地掛著,有風吹過來時,連身體都無法遮蓋。由於長時間沒有洗澡,他身上的臭氣越來越濃烈,但他自己的鼻子對於這種臭氣早已經習慣,據說鼻子是身體上最容易麻木的感官。他並不能確實地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但從旁人皺著眉的神情上,他卻可以猜到一二。

    這是一個崇尚潔淨的民族,據說梵天就是在潔淨中誕生的。

    他對於自己是否能夠潔淨卻並不介意,這世上能夠讓他介意的事情很少。

    他流連於街頭的小乞丐之間,為了爭奪食物而大打出手,他打架並不是特別在行,通常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只有很少的時候才會大獲全勝。

    他卻樂此不疲,經常的失敗使偶爾的勝利變得彌足可貴,也使他對自己有了一絲絲感覺。事實上,過去的十五年之中,他的生命彷彿是處於一種膠著的狀態,好似掉落入極黏稠的瀝青之中,一舉手一抬足都被什麼東西遷絆著,讓他極是不爽快,想要大聲呼喊,喉嚨中似也梗滿瀝青,想要跳躍而出,卻發現天空也似是瀝青所鑄。

    他並非是一個跳脫的少年,也絕不算是憂鬱的少年。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或者有一些不普通之處,就是他是摩竭陀國的王子。

    但這在他的眼中也並沒有什麼特別與眾不同的,因為在王宮之中,至於還有十四個人與他的身份相同,另外還有九個女孩是他父親的女兒。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經二十歲,最小的才五歲而已。他連年紀都是平平無奇的,即非最長也非最幼。或者就是這種平平無奇使他充滿了厭倦,而束手束腳般的感覺,又使他逐漸麻木,似正在變成木頭人。

    離開王宮的那一天,他本是在宮中閒逛,然後他看見正要離宮取水的水車停在那裡無人問津。他異想天開地鑽入水車內的大桶,心裡並不確知他為何要這樣做。

    水車將他帶出宮外,他趁車伕不注意,從大桶裡溜了出來,然後他便看見了王宮外面的天空。

    但這並不讓他感覺到有任何額外的自由,或者王宮內外的天空都是一樣的。

    天還是同樣的藍天,雲還是同樣的白雲,但人卻多了起來。人們並不知道他是本國的王子,沒有人留意過他。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疲於奔命。

    仍然是一樣的,是否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他孑然一身,悲哀地想著,這一生也許都不會有人特別留意他吧?他也並不曾想到回宮,就這樣流浪著,也許深心裡在考驗著父親,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有一個兒子走失。他料到他很難發現這件事情,或者一生都不會發現。

    他還年幼,不知寂寞的人會生出許多事端,無非是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憐愛也罷,厭惡也罷,無論是哪種情緒,只要能夠注意到他,不要將他視做無物。

    世界上活著的人們,永遠都只關心著自己,或者更多的時候是什麼也不曾關心,只是麻木地存活著罷了。

    在流浪到摩竭陀國的邊境時,他聽聞此地正在舉行天童儀式。街上的小乞丐在儀式到來之前都已經逃去無蹤,這便使他獨行的身影顯得離奇地突兀。

    他並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險,就算是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很快被當地的族長請回家中,將他洗漱乾淨,又給他換上了在當地人看起來已經奢華地出奇的衣服,並請他吃了連族長都捨不得吃的美食。吃飽喝足後,族長才故做漫不經心地提到天童儀式,並說明他已經成為當年的天童。

    他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他忽然變成了天童,但他想這個儀式既然要找一個陌生的小乞丐來完成,只怕是要命的。不過他不在乎,要命就要命吧!就算他死在這個地方,他的父王都還懵懂不知吧!

    七年後,驀然回首,阿闍世能看見一個孤獨的少年的身影,青年時代的他終於可以明白少年阿闍世的心理,對於關愛過於急切的渴望,使他成為一個行跡乖僻的孩子。對於死亡,少年阿闍世懷著一種任性的衝動,結束這世上相對孤寂的一切,而進入絕對的孤寂之中。死亡不過是對於自己所不想要的生命的終結。

    族長謙卑地微笑著,眼中卻閃爍著老奸巨滑的目光。他忽然想捉弄他,雖然他不怕死,卻也不想他那麼輕易地如願。他跳起來撒破身上的錦衣,大聲呼喊:「我不參加天童儀式」,向著門外衝去。

    族長卻早便料到他可能會逃走,立刻使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他,如同溺水之人抱著一根救命稻草。「你吃了我的食物,又穿了我的新衣,怎麼還能走?除非你能將這些食物和錦衣還給我。」他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乞丐,又怎會知道被自己捉住的這個少年人居然會是本國的王子。

    阿闍世眨了眨眼睛,卻不點破,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若有朝一日,他的父親終於知道他死在這裡,只怕會傾兵消滅整個族。但他亦知道父親這樣做並非是出於對他的關愛,不過是對於自己權威的一種維護罷了。他的兒子,如同他一樣高高在上,身具婆羅門種的高貴血統,怎可以任由一些低下的平民處置?

    族長為了防止他再逃走,將他送入了族中的牢房。所謂的牢房不過是族長家的地窟罷了。他被推入地窟之中,門從外面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漫不在乎地聳聳肩,關在地窟中也罷,被族長視為上賓也罷,對於他來說,都是一樣的。或者,生命無論起伏貴賤也是一樣的。

    他便忽然有些哀傷起來,人,到底為什麼而存活呢?

    「你是誰?」黑暗之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他嚇了一跳,轉頭去看,便看見一雙極明亮的眼睛。他呆了呆,原來地窟裡還有其他的人。

    他摸索著走過去,險些被絆了一跤,有一隻手及時的伸了過來,扶住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微笑:「小心!」

    他卻甩脫了他的手,並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幫助,他感覺到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他便反問他:「你又是誰?也是天童嗎?」

    眼睛的主人回答:「是的,我想他們會把我送進山谷。」

    他便忽然有些開心起來,原來不只他一個天童。「你也是乞丐嗎?」

    那少年遲疑了一下,「我不是乞丐,我是專程趕在天童儀式以前來到這裡,想要阻止他們進行這個儀式。但他們卻把我抓了起來,並且要我做今年的天童。」

    阻止這個儀式,他未免覺得好笑,不過是一個少年,憑什麼想要阻止大人要做的事情?「你是天童,我也是天童。天童到底是什麼?」

    那少年沉吟道:「其實就是對神的獻祭,每年的天童都是祭品,為了平息神的怒氣。據說進獻了天童以後,神才會保佑一年平安詳泰。」

    阿闍世知道這些國度的人們對於神存在著病態的狂熱,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統治的,由神賜與的,任何人如果對神不敬,就必須被處死。他心裡不免對這男孩產生了一絲敬意:「你明知是獻給神的供品,還敢來阻止他們?」

    男孩似乎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訴他們,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神絕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如此嗜血,如果妄想以鮮血平息神的怒氣,這個神早便已經離棄了他們。」

    阿闍世皺起了眉,他並不曾認真地考慮過類似的問題,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去考慮這些。這種事情通常是那些終日無所是事的祭祀們最關心的,他們因思慮過而早變禿的腦袋之中,除了神邸與種姓之外,便一無所知。

    他不想過多地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擔心自己也會像那些祭祀一樣因之而沒了頭髮。他道:「我叫阿闍世,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孩回答:「我叫提婆達多。」

    提婆達多,他默默地記憶著這個名字,不為別的,就算是患難與共,他們兩人一起死去時,他不至於連同伴的名字都不記得。

    自那時起,這名字便被他深深地刻入腦海之中,一直記憶了一生。

    有人從窄小的窗戶送進來一些食物,提婆達多將食物分成兩半,一半遞給阿闍世,另一半則仔細地收在懷中。

    阿闍世一邊吃著食物一邊好奇地看著提婆達多,「你不吃東西嗎?你不餓嗎?」

    提婆達多微微笑了笑,「先留下來,也許以後用得著。」

    阿闍世好笑地搖了搖頭,他是從不知道食物的珍貴的,就算是做了兩個月的小乞丐也一樣不覺得食物有任何珍貴之處。

    他想提婆達多一定是個窮人吧!只有窮人才這樣小氣的。

    次日,兩人被送往舉行天童儀式的山谷,尊貴的白象成為他們的坐騎。雖然這於他並沒有什麼特別受寵若驚的,但他卻看見眾人俯仆於地的身影。

    他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人們,看見人們臉上千篇一律的虔誠與狂熱的神情。有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作為一個君王的快樂與孤獨,他便也因之明白為何他的兄弟之間關係冷漠,每個人都略帶戒備地疏遠著別人。因為每個人的心底都有慾望,有朝一日,當他的父親死去之時,能夠成為太子,從而君臨這個國度。

    他在白象背上站起身,雙手伸平,身子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樹葉一般搖擺不定。人群發出波浪一樣的歎息聲,今年的天童與眾不同,難道他不怕從象背上摔下來嗎?

    歎息聲使他格格地笑了起來,他回頭去看走在身後的提婆達多,他看見他沉靜的面容。陽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穿著一襲一塵不沾的白衣。

    他如此沉靜與鎮定自若,讓阿闍世對於自己的輕狂忽然產生慚愧之意。他頹然坐了下來,心中莫名地覺得怨恨。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使周圍的人產生奇異的壓力。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一向以來,週遭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漠視,沒有什麼可以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讓他重視。他只是那樣隨遇而安地活著,即忽略別人,也忽略自己。但這一刻,他卻發現,他無法忽略這個叫提婆達多的少年。

    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存在,但即便是沉默,他似也如同北方天空最亮的星辰一樣耀眼。

    這覺悟使他沮喪萬分,深心中的他,其實是驕傲無比的,而提婆達多卻在不停地挑戰著他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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