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卷 乾闥婆城 第十三節
    謝靈運悄悄地走出花園,他想所有的人都瘋了。自從進入這個乾闥婆城後,每個人都變得不再正常,而他自己也與往日大不相同。

    只要一看見劉裕,他就會想起他所做的夢,夢中的痛苦如此真實,只要一想起來,他便忍不住會打冷戰。他清晰地記得自己被腰斬的情形,五臟六腑自他斷開的腹部流了出來,他卻並不能立刻死去,靈魂似乎飛昇到天空,正在冷冷地注視著他抽搐的身體。斷成兩半的身體,居然可以醜陋成這個樣子。

    他覺得自己的胃部正在被一隻手緊緊地抓著,幾乎馬上就要嘔吐,他努力使自己不要再想起那個場景。然而他卻擔心,從此以後,他再也無法熟睡,這個場景已經成為了一個惡夢,無論如何都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當面對劉裕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衝動,也許現在殺死他,那麼以後的一切都不會成為現實。也不知為何,他固執地相信,他夢中所見的一切都會在將來實現,那不止是一個夢,也是他未來人生的預言。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能殺死劉裕,他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因為未發生的事情,而殺死自己的好友。就算他真地有這種心思,他也絕不可能是劉裕的敵手。而劉裕身為北府軍的將軍,他不過是一介書生,就算是要買兇殺人,那人也未必就能進入戒備森嚴的北府軍軍營。

    他依著牆根坐了下來,霧氣翻翻滾滾地從他的身邊流過,他的手足都是冰冷的。這霧似乎可以帶走人們一切的希望,使處身於其中的人,無論身體或者是心境都變得越來越冷。

    他忽然有一種大哭一場的衝動,雖然他外表風光,無論出現在何處都會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麼的寂寞。那種深入骨髓的寂寞,如影附形,從未有一日離開過他的身邊。

    一隻彩蝶悄然飛了過來,彩蝶落在地上,化做一個身著五色綵衣的女子。

    四目相投,蝶衣的心裡也不由地湧起了一絲感傷,這個人,他真像梁處仁。看著他的時候,她總會有一種錯覺,其實他就是梁處仁。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在書院之中簡單而快樂的歲月,他們曾經如此親密無間。

    但他到底是怯懦的,最終他也不敢帶著她出走,無論她如何哀求,他始終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

    「你也是乾闥婆王的下屬嗎?」

    蝶衣垂下頭,「五十年前,我剛剛成精不久,道術也不精通,卻遇到了抱朴子。他是一個道術高強的道士,又以濟世救人為己任,以為一切的妖怪都會禍害人間。他看見了我,就一直追殺我,一定要將我除去。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在最緊急的關頭,是上一代乾闥婆王救了我的命。從那以後,我就成為乾闥婆族的家奴,只要是他們命令我做的事情,我都會盡力去完成。」

    謝靈運淡然一笑:「所以你把我們都誘到這裡來?」

    蝶衣點頭,「可是你本不該來,你和劉裕兩個人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謝靈運道:「我曾經被你擄走,你又將我放了回去,你覺得我與那位梁先生不像嗎?」

    蝶衣露出一絲苦笑:「其實你真地很像他。」

    謝靈運道:「那為何你卻要放我出去?」

    蝶衣輕歎:「雖然你很像他,甚至比他還要更加優秀,但我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他。我見過無數的少年才俊,他們各有千秋,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只有你是最象梁兄的。」

    謝靈運忽然生出一絲怒意:「既然我那麼象梁先生,為何你不願留下我?或者尋找梁處仁,根本就是你的一個借口,你只是喜歡戲弄青年士子。」

    蝶衣也不生氣,無奈地笑笑:「就算你像梁兄,又能如何?你是一個人,而我是妖。我是不會老的,但你卻會生老病死。我仍然要看著你慢慢地老了,然後死去,我仍然要再一次經受失去你的痛苦。而且,你到底是不是梁兄,根本就無人知道,我不想把你當成一個替身,因為我這一生只能愛梁兄一個人,不會再愛他人。」

    謝靈運有些洩氣地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必再來見我?」

    蝶衣默然,為何再來見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在你死以前再見你一面。」

    「我們都會死嗎?」

    「是的。你的朋友不是已經在死去嗎?」

    「為什麼會這樣?」

    「當你們跨入那個花園的時候,心智逐漸被園中的花香所控制,正在慢慢地變瘋狂。」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不怕我告訴他們嗎?」

    蝶衣淡然一笑:「就算你告訴他們也沒用,沒有人可以逃出乾闥婆城,只要進來的人,都不可能走出去。」她頓了一下,「除非是主人要放你出去。」

    兩人相對無語,謝靈運忽道:「若是我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夠答應我一件事情。」

    蝶衣道:「什麼事?」

    謝靈運道:「在我死前,我想與你成親。」

    蝶衣呆了呆,「你說什麼?」

    謝靈運笑笑,「你不是說想與梁處仁一起出走,但他卻不敢接受,這一定是你一生最遺憾的事吧?」

    蝶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是!我一直希望能夠成為梁兄的親娘,可是我死前唯一一次穿新嫁衣卻是為了嫁到馬家去。」

    謝靈運道:「那麼你就把我當成你的梁兄,我想在死前能夠與你成親,讓你不再有遺憾。」

    蝶衣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謝靈運淡然一笑,「你問我為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人們做事情未必要有原因,有時想做就做了。」

    他抓住蝶衣的手:「我是一定會死的,你就當幫幫我,讓我在死以前,與你成親吧!」

    蝶衣默然不語,半晌才道:「好吧!那我們就成親吧!」

    她伸出手,五隻纖纖的手指上發出五彩光芒,光芒穿透了濃霧,似乎正在召喚什麼。過不多久,許多彩蝶從霧中飛了過來,落在地上,幻化成男男女女的各色人等。他們一現出身形,都臉帶微笑,向著兩人賀喜:「恭喜姑娘、姑爺,請姑爺趕快換喜服。」

    蝶衣身形輕轉,身上已經穿著大紅的喜服,周圍的環境也忽然改變了,謝靈運儼然處身在一個喜堂之中。

    兩個小廝手捧大紅的喜服,給謝靈運穿著完畢,有幾個人拿著樂器正在吹吹打打。

    兩名喜氣洋洋的小繯扶著蝶衣走過來,「請姑娘姑爺拜了天地,入洞房吧!」

    蝶衣手中拿著卻扇,遮著半邊面容,似羞似笑,當真是面若芙蓉,腰若流素。謝靈運一眼看見她,便有些呆了。他素知蝶衣是美麗的,但想不到她穿起喜服時竟會美成這個樣子。

    他怔怔地看著蝶衣,一時忘了如何是好。

    一名小繯掩著嘴笑:「姑爺只顧著看姑娘了,怕要誤了吉時。」

    謝靈運忙收斂起心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一個年老的喜娘高聲唱道:「一拜天!」兩人向著天行了一禮。

    「二拜地!」兩人又向著地行了一禮。

    那喜娘正想唱「夫妻對拜。」

    忽見一道黃色的光芒閃過,喜娘大驚,只覺那黃光耀眼,好似一直穿過了她的身體一般。她慘呼了一聲,被那黃光擊中,落在地上,即刻現出了蛺蝶的原形來。

    只聽一人大喝一聲:「妖怪,你果然在這裡。」

    明亮歡樂的喜堂一下子消失不見,謝靈運又自身在陰暗潮濕的濃霧之中。他一驚,回頭看時,見抱朴子正義凜然地站在他的身後,身後還跟著抱樸九子。

    身邊的人們驀然化成無數彩蝶,四散飛了開去。

    蝶衣苦笑道:「看來我真地無緣與你成親。」

    謝靈運心頭一熱,「不,無論如何,我都要娶你為妻。」

    他向著抱朴子一鞠,「請道長手下留情,讓我與蝶衣拜完天地,成為正式的夫妻。」

    抱朴子喝道:「你可知她是妖怪?」

    謝靈運點頭:「在下早就知曉。」

    抱朴子道:「你明知她是妖怪,還要與她成親?人與妖是不可能結合的,你若與她成親,她必會吸你精氣,害你性命。」

    謝靈運淡然一笑:「我只想娶她為妻,就算她與我成親後,立刻便會將我吃掉,我也不會後悔。這是我與她之間的事情,請道長不要多管。」

    抱朴子怒道:「真是冥頑不靈。無論如何,你是一個知書識理的公子,你可曾聽說過人與獸成親?」

    謝靈運呆了呆,「這又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抱朴子道:「如何不能相提並論?她本就是一個蝶妖,雖然生地美麗,到底也不過是一個獸類。你與她成親,和與豬與狗成親有何不同?」

    謝靈運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雖然抱朴子說得不錯,他也根本無法反駁,但他仍然固執地道:「就算她是豬是狗,只要我愛她,我就要與她成親,這又與道長有何相干?」

    抱朴子冷笑道:「世人多愚,耳迷於五聲,眼迷於五色,鼻迷於百味,身迷於慾念,而心則迷於情愛。修道人的責任就是解救世上沉迷的人們。」

    他戟指指向蝶衣:「妖怪,五十年前,我為了降服你,受了重傷,使我不得不龜息五十年。今日不僅是為了人間降妖,也是一雪前仇的時候了。」

    他手中多了一道靈符,叱道: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靈符上黃光閃耀,如同千萬道利箭,向蝶衣襲去。

    蝶衣心驚膽寒,她的週身皆被黃光所罩,連一絲退路都不曾留下。五十年前,她便險些死於這道符之下,恐懼早便深藏在心底,現在又見靈符,只覺得符上的千萬光芒,是無論如何無法逃脫的。

    光芒已經射到眼前,忽見謝靈運橫身在她之前,硬生生地擋住了黃光。

    黃光皆入他的體內,他身子晃了晃,張口吐出一口鮮血。

    抱樸九子大驚,連忙衝上前扶住他,「謝兄,你這是何苦?若不是師祖及時收回了法力,你早就死了。」

    謝靈運笑笑:「眾位道長要降妖除魔,謝某不過是一介書生,如何能夠阻攔得了,只求各位手下留情,讓我先與蝶衣成了親。我並不是求各位放過蝶衣,我只是想先與她成親,了卻了她的心願。」

    抱樸九子呆了呆,「這女妖立即就會死了,成不成親又有何干?」

    謝靈運淡然一笑:「諸位是出家之人,又如何能明白人間情愛?情在你們眼中,也許不過是禍害人類的厭物,但於某些人,卻是活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理由。你們可試過,五十年來,都有一個女子對自己不離不棄的相愛?世上的夫妻很多,但大多在剛剛結婚之時,相親相愛,時日久了,便生出背叛之心。又或者是年老色衰,男子便會戀上其她的女子。而女子雖然多能從一而終,但如果自己的丈夫死了,卻又有幾人能夠耐得住寂寞,不另嫁他人?她雖是一個妖怪,五十年來,卻從未背棄過那位梁先生。這種情操,就算是人類的女子中又可以找到幾個?我只想與她成親,拜完天地後,她便是我妻子,到時要殺要剮任憑道長們處治。不過我也不會獨活,無論生或是死,我都會和她在一起。」

    抱樸九子面面相覷,道前首先忍不住了,跪下道:「請師祖成全他們吧!」

    另八子亦隨著道前跪了下來。

    抱朴子怒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道前道:「雖然我不懂他們說什麼。可是我娘親死了以後,不過三個月的時候,爹爹就娶了二房。二娘容不得我,才把我送到道觀裡。娘生得美麗,生前的時候,很得爹爹寵愛。但才剛剛死,屍骨未寒,爹爹就忙不迭地另娶他人。若是娘地下有知,只怕也會心寒。這個妖怪,五十年都一直思念她的丈夫,真地比人強得多了。」

    抱朴子一怔,「你是個小孩子,懂得什麼。」

    道前還要再說,道臨卻截住他的話,道:「師祖何不讓他們兩個先拜完天地,然後再殺這妖怪不遲。這樣做,不過是彰顯一下我道的慈悲之心,與斬妖除魔全無衝突。」

    抱朴子想了想,道:「既然你這樣說,就依了你。不過拜了天地之後,你們再也不可以阻止我殺她。」

    道前呆了呆,心道師祖為何這樣固執。見道臨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敢再說話。他卻不知道臨心想,等他們拜了天地,已經是夫妻了,若是師祖再要殺蝶衣,謝靈運必然會不要性命地阻攔。修道之人是絕不可以殺害人命,師祖無奈之下,自然只有放了蝶衣。

    謝靈運勉強行了一禮,道:「多謝道長。」他受傷甚重,若沒人扶著,連站也站不住。

    他望向蝶衣,微笑道:「我們終於可以將禮行完。」

    蝶衣的眼中已經滿是淚水,但她卻努力忍耐,不使眼淚流出來,亦笑著說:「我等了五十年,都是在等這一天。」

    兩人剛才已經拜了兩拜,只剩下夫妻對拜了。

    喜娘已經不見,道臨便權充喜官,高喝道:「夫妻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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