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無論從知識分子還是到普通百姓,都對美國這個國家懷有美好的感情。到一九八九年事件以後,雖然中國官方跟美國關係降至冰點,但民間對美國的感情依然如故,甚至還有些強化。很多百姓在私下場合,把美國視為正義的化身。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所接觸的人中,除我之外幾乎沒有人對美國懷有惡意。
然而到了一九九三年,中國民間對美國的看法第一次發生了改變。那年的九月,由於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的阻撓,北京申辦二○○○年奧運會失敗。年輕人一般都有民族情感,當時的大學生們都很希望中國能夠申辦這次奧運會,至今我清楚地記得在最後結果揭曉時,幾乎所有的大學生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當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讀出「Peiking」這個詞時,校園裡立即傳出熱烈的歡呼聲。然而半分鐘後,大學生們意識到自己弄錯了,表情開始凝重起來,漸漸又變成了沮喪。當最後得知是澳大利亞的悉尼勝出後,幾乎所有的人都爆發出憤怒的詛咒。這是中國民間對美國情感疏遠的第一步。
一九九六年,中國大陸鑒於李登輝「台獨」真面目日益暴露,在台灣海峽舉行了威懾性的軍事演習,美國前來干涉。造成了美國與中國武裝力量的嚴重對峙。這次對峙使得一些原本對美國懷有良好感情的人發生疑惑:美國究竟是想幹什麼?再聯想到蘇聯解體前後美國對蘇聯、俄羅斯的步步進逼,以及美國對藏獨、疆獨和台獨等勢力的,很多人開始覺得美國對中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大概也是在這一年前後,一本叫做《中國可以說不》的書暢銷起來,突出地代表了中國民間對美國情緒的逆轉,以及中國民族主義力量的崛起。這本書我沒有買,但我宿舍的一個朋友買了,我們倆人看了,都覺得寫得挺過癮的。
一九八九年以後,美國每年都要向聯合國提交中國人權提案,被中國官方巧妙地歪曲成「反華提案」。隨著一九八九年事件漸漸被人遺忘和官方的蓄意引導,美國的人權報告越來越被中國的老百姓所蔑視,認為美國人就如同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著實不以為然。此後,看到美國人的「反華」提案經常被否決的消息,很多老百姓反而高興起來。
假如說這些事情還是只算量變的話,那麼一九九九年美國對中國駐南斯拉夫聯盟大使館的轟炸,卻如同一個導火索一般,點燃了一大批中國人的反美怒火。當時我從電視裡看到這個消息,先是極度驚愕,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看完幾遍新聞確認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之後,我變得怒不可遏。那天武漢發生了遊行抗議事件,我也做了一個標語牌子,扛著去找遊行隊伍。但上街以後聽人家說遊行隊伍去了位於武漢新世界商場後面的法國領事館,我覺得這就有些胡鬧了,冤有頭、債有主,美國炸的使館,幹嗎要去找人家法國人洩憤。極端民族主義就是這樣盲目,也不分良莠,見到高鼻子、黃頭髮的就覺得是敵人。於是我回到家裡,一遍又一遍地看特別新聞,看著看著,忍不住悲憤起來,寫了一首諷刺打油長詩《老納粹馮·瑞安的自述》:
我就是老牌德國納粹分子馮·瑞安,躺在這片墳地已經有五十五年我曾經在南斯拉夫土地上殺人放火,最後被游擊隊一槍送上了西天唉,可憐我馮瑞安死了也要遭白眼,可憐我馮瑞安挨了不少的濃痰唉,可憐我馮瑞安真是寂寞又孤單,可憐我馮瑞安多想有人來做伴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四日這一天,這片沃土突然響起爆炸冒起硝煙我連忙爬出墳墓探出頭把熱鬧看,發現原來是山姆大叔正在逞兇蠻哦!你看山姆大叔武裝到了牙齒,還要把塑料安全套掛在鋼盔兩邊狂轟濫炸殺無辜和我們當年一樣,不,有些地方甚至比我們還凶殘
如今的山姆大叔可實在是不一般,你看他在世界稱王稱霸頤指萬端無論誰家的閒事他都要管上一管,這種霸氣連元首他都會心生艷羨咦?怎麼打仗還要把哈巴狗兒牽?只見那哈巴狗趾高氣揚風度翩翩我馮瑞安連忙擦擦眼睛定神一看,狗尾巴上還繡著三個字:不列顛那聲嘶力竭的老女人我似曾謀面,彷彿是個捷克猶太人來這裡避難沒想到她現在恩將仇報凶像滿臉,怪不得元首他說猶太人天生下賤
看到這裡我頓時感覺像親人相見,急匆匆跳出墳墓跟山姆大叔言歡今天我馮瑞安算是大大地開了眼,沒想到當今的世界居然又變了天強權就是真理得到了最好的體現,納粹的理論卻由北約來進行實踐只是沒想到殺人放火你還不算完,炸大使館這種事連我當年都不敢
他山姆大叔畢竟也算是老謀深算,說起話來也是一本正經有板有眼NO,這是純粹是次誤炸是個意外,我對此已經表示惋惜和深深遺憾
我聽了頓時感到失望發出了悲歎:難道剛來這裡你就要灰溜溜滾蛋我日思夜想有人和我一起做個伴,一個人躺在這墳墓裡實在太孤單
山姆大叔聽後略微聳了一聳雙肩:NO,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可就難我來這殺人放火是為了維護人權,這個神聖的使命就像是重任在肩
聽了山姆大叔的回答我滿腹狐疑:殺人放火難道會等同於維護人權?
這個高論我理解起來真是太困難,山姆大叔解釋這叫人權高於主權聽了山姆大叔的解釋我連忙又問:既然你們聲稱人權絕對高於主權那前幾年盧旺達種族屠殺叫悲慘,但不知你為啥光說不煉袖手旁觀?
山姆大叔乾咳了兩聲又翻翻白眼:這個嘛……那裡實在離我太遙遠我的力量嘛……現在畢竟還有限,不過我還是發表了聲明表示反感
聽到這裡我馮瑞安忽然大徹大悟,什麼山姆大叔的民主自由和人權其實都是徹頭徹尾的幌子和扯淡,山姆大叔的霸權才是問題的關鍵雖然我馮瑞安過去是個殺人兇犯,但我的罪惡畢竟已經算遭到天譴因此我終歸還是有一些感悟反思,忙說出來把那山姆大叔婉言相勸:
我說我最最親愛的山姆大叔先生,我承認你比我們納粹更狡猾野蠻也承認你有先進武器和大把美元,但我還要現身說法把你婉言相勸塞爾維亞人民可實在是不好惹翻,他們決不會像綿羊一樣任你侵犯這個偉大民族天性就是不屈勇敢,我馮瑞安的下場就是你最好樣板唉,我馮瑞安今天真算是開了眼,看清你這個人權衛士的真實嘴臉炸死三個記者許杏虎朱穎邵雲環,你看你遭到全世界譴責狼狽不堪侵略別人葬身他鄉下場真是悲慘,有壓迫就有反抗是我總結的經驗殘暴的手段壓制不了自由的呼喚,為啥你還這樣執迷不悟以身試探
誰知山姆大叔聽後詭秘狡黠一笑,看看左右無人向前與我低聲交談我這個人向來都是惟恐天下不亂,好讓我能火中取栗尋求世界霸權你看看我身上背的三枚新式導彈,這可真是我的看家法寶、殺手鑭自從發明後就所向披靡異常靈驗,代號叫『民主』『自由』和『人權』我用它們顛覆了東歐分裂了蘇聯,現在這些敵人窮得發瘋一片混亂誰知塞爾維亞死活不肯向我示軟,米洛捨維奇這廝總給我製造麻煩不得已我使用新式武器貧鈾炸彈,這玩意除了殺傷還會造成核污染雖也給己方造成危害是把雙刃劍,但為了稱王稱霸我哪管洪水滔天
寫好以後,我又畫了一幅漫畫,畫面上是一個戴著納粹頭盔的骷髏,在向一個背著寫有「民主」、「自由」、「人權」三枚導彈的美國兵打招呼,美國兵還牽著一條哈巴狗,那條斑點狗高高翹起的尾巴上還繡著一個米字旗。第二天我來到辦公室裡,用計算機重新打印了一遍,然後就向《長江日報》投了稿,不過人家既沒有刊用,也沒有退稿。當時我還不會使用互聯網,就請一位同事代我在網上發了幾封電子郵件。
在看到電視上反覆播放的邵雲環、許杏虎、朱穎三位死難者生前的照片時,我隱隱約約感到朱穎的相貌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當時沒有確定。過了不久我高中同學給我打電話時告訴我:原來朱穎竟然是我上高中時候的師姐。朱穎於一九八六年九月考上太谷中學,我則比她晚一年考上同一所學校。一九八九年朱穎從太谷中學考進天津輕工業學院,畢業後在北京一家企業工作了一段時間,於一九九四年調入《光明日報》工作。一九九七年朱穎與同在光明日報當記者的許杏虎結婚,新婚不久許杏虎受報社派駐南斯拉夫,朱穎也隨丈夫到了貝爾格萊德,在「五八」事件中,二人不幸遇難。
一九九九年的「五八」事件是中國民間反美情緒達到質變的一個轉折點,也是中國極端民族主義猛然抬頭的宣言書。而二○○一年發生的中美撞機事件,則進一步強化了反美情緒。從此,多數中國老百姓對美國的態度變得相當不友好。對美國的不友好錯誤地影響到一些老百姓對待民主的態度,開始搞「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美國人宣揚民主,那中國人就要堅決不民主。這真是中國民主主義者和中國老百姓的悲哀。二○○一年美國發生「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以後,面對幾千名無辜平民的死亡,我卻聽到了一片幸災樂禍的殘忍歡呼。這是中國人的恥辱,除了證明自己缺乏人性以外,什麼作用都起不到。
民族主義當然是需要的,可凡事都要講究個「度」。歷史已經不止一次證明,極端而非理性的民族主義反而禍國殃民。因此,在一九九九年民族主義情緒爆發一次後,我漸漸地轉向溫和的民族主義,主張發展中美關係。因為,對苦難深重的中國老百姓來說,如何利用一切可能條件,改善他們的生存狀態才是最實實在在的問題。因此,當二○○一年北京申辦奧運會獲得成功時,我沒有一絲快樂的感覺。此時的我已經沒有心思搞民族主義了,而是憂心沖沖地關注著腐敗、侵吞國有資產、道德淪喪、教育和醫療產業化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