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元旦除夕舞會上,我在和舞伴小丁跳舞時無意中注意到了站在舞池旁的一個身著綠色套裝、穿著高筒靴的女孩。那女孩留著短髮,長得稜角分明,前額被一縷頭髮遮住。她站在那裡,注視著我,微笑著,笑得很複雜,讓我想起蘇聯電影《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中的美麗的蘇聯女兵。不過,當時俱樂部裡的人多,一晃就過去了,也沒有多想什麼。
一九九四年的四月十六日是個星期六,我跟往常一樣來到一食堂樓上的學生俱樂部。那天很不巧,我的舞伴小丁因為已經是大四下半學期,正忙著找工作,那天不知道辦什麼事情去了沒來,就讓她的一個室友通知我一聲。我一向不喜歡和陌生人跳舞,一聽說她來不了就覺得無趣,正準備打道回府。剛一扭過身子,就看到身邊站著一個很秀氣和俊俏的女孩。模模糊糊地我覺得好像在哪裡見到過她,但又吃不準,於是就破例請她跳了一曲。此時的我,已經不再擔心被女生拒絕了,因為一是歷練了幾年,臉皮大大地厚了;二是在大城市焐了幾年,早就脫了土氣,對自己的形象和水平也有了充分的信心。果然,那女孩高興地爽快地答應了。
跳交誼舞一般需要男方帶著女方跳,男方的作用如同旗幟的旗桿,一定要挺拔、靈活但不能做作;女方則類似旗幟,可以千姿百態、迎風招展。因此,男方與女方配合跳舞,是需要默契的。有些女孩有一定素養,身輕如燕,就比較好帶;而有些人沒有受過正規訓練,身重如山,帶這樣的女孩跳舞就如同干體力活一樣覺得累。這個女孩步履比較輕盈,很快適應了我的步法,感覺很不錯。跳完一曲以後,我跟她說了聲「謝謝」,就又回到我平時在舞廳時站著的老位子去了。等到下一曲開始,我發現那個女孩居然還站在我身邊,於是就又請她跳了一曲。
學生俱樂部的燈光很昏暗,我按著現代舞的標準姿勢注視著遠方,一言不發地跳舞,腦海裡卻下意識地搜索著到底在哪裡見到過她。這時她開口說話了,一口標準的北方普通話,聲音十分清脆:「你還沒問我是哪個系的呢!」聽了這句話我覺得莫名其妙,於是反問道:「我幹嗎要問?」「請我跳舞的男生都問這個問題呀。」「我跳舞從來不問這些廢話。」「是嗎?那……你可真的與眾不同。」對話進行到這裡,我猛然想起,對,就是那個長得像蘇聯女兵的女孩,只是幾個月不見,頭髮長長了。於是那天整個晚上,她就成了我的舞伴。
第二天晚上,在學生俱樂部我又遇到了她,還是在我通常站的那個位置。一見我,那女孩就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等你半天了!」我詫異地說,昨天並沒有說好今天要來啊。那女孩莞爾一笑,說道:那真對不起,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接著就是跳舞,雙方的話比昨天多了起來。通過對話我知道了她是貿易經濟系的,跟我同年級,祖籍哈爾濱,後來跟著父母移民到深圳。舞會結束後,我向她道了聲再見,正準備回宿舍;她卻說,不想一起走走嗎。
那是一個春風拂面的夜晚,空氣中到處瀰漫著鮮花的芳香,我陪著這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孩一起在校園中漫步。她說她早就知道我,並問我是不是叫「郭耀」。我一聽就知道這肯定是學生們以訛傳訛了,就開玩笑說,我要什麼要呀,我姓中國的國,叫亞洲的亞。女孩一聽,瞪大了雙眼:啊,還有這個姓,這個名字可真氣派呀!我則說,我在元旦舞會上就注意到了你,覺得你很像《這裡的黎明靜悄悄》裡的一個蘇聯女兵。她笑著問道,像誰,像娜塔莎嗎?那你叫什麼?我說我叫雅科夫。其實,《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中,並沒有叫娜塔莎的女兵,那個像她的女兵叫麗莎。只是我覺得娜塔莎這個名字比麗莎要好聽,也就沒有點破。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那片四個籃球場大的「思園」。還好,那天「思園」裡並不十分擁擠。於是我們找了一個花壇坐了下來,談到了《這裡的黎明靜悄悄》這部電影,她讓我猜她最喜歡的是哪一個角色,我連猜了幾個也沒猜對。
「是熱妮亞,」她輕輕地、略帶些傷感地說道,「我喜歡熱妮亞那種不羈的性格,和她複雜的內心世界。」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我看過好幾遍了,對熱妮亞這個角色也熟悉。但我思想比較守舊,並不是太喜歡她那種瘋狂出格的個性。因此我答道:「沒想到,你竟然會喜歡熱妮亞!」說到這裡,我點燃一枝香煙,在夜色中燃燒的煙頭就像一隻螢火蟲。我注視著這只螢火蟲,緩緩說道:「我覺得熱妮亞似乎不能算做討人喜歡的人物,在我看來,她的經歷無論如何談不上光彩,甚至還有些作踐自己。」
「給我一枝煙。」她輕聲說道。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秀氣的女孩子竟然會抽煙。我遲疑地掏出香煙遞給她,然後劃亮了一枝火柴。火柴的光照亮了她那秀麗的臉龐,她以驚人的熟練動作點燃了香煙,又熟練地吐出了煙圈。
「很吃驚是嗎?哈哈。」看著我瞠目結舌的樣子,她笑了,「我很早就抽煙,煙齡一定比你長。你抽了多久?」由於出乎意料,我說話都有些結巴了,「不到……一年。」
「和我比起來,你還是個小兒科,親愛的雅科夫·伊萬諾維奇同志,你承認嗎?」她又熟練地吐出了一個煙圈,而當時剛剛學會抽煙的我,還不會吐煙圈。不等我回答,就自我解嘲道,「我還能喝酒,一頓最多喝過八兩,還沒醉,你不信?改天咱倆喝一次,比比看。不會抽煙,不會喝酒的姑娘,是不能稱之為俄羅斯少女的,對不對?」
「也許吧……」這個女孩子越發讓我好奇了。從元旦舞會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有點與眾不同,而跟她的第一次接觸,也讓我感覺很特別。
她繼續緩緩地說道:「我喜歡熱妮亞,雖然你可以叫我娜塔莎,但實際上,有時候我常幻想,我就是熱妮亞,在經歷了那麼多以後,一切都無所謂了,最後再壯烈地犧牲。熱妮亞就像是一顆蠟燭,在燃燒自己的青春。《這裡的黎明靜悄悄》我看了四次,每一次都讓我淚流滿面,都是為了熱妮亞。」這時我發現,這個微笑著憂鬱的女孩確實有點像熱妮亞。
自從走進這所大學的門以來,我都是一個孤獨的蘇維埃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與我有共同的語言,也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對蘇維埃的情感,更沒有人與我談論有關蘇聯的問題。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孩,談起這一切竟然如此駕輕就熟,也沒有對我被視做「不合群」的蘇維埃人的情感有任何大驚小怪,這就使我感覺頗好了。於是我也對她發生了濃厚興趣,越談越投機,真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後來在談話中我得知,原來她就是當年在軍訓時,唱《昔日再來》的那個俊俏的短頭髮女孩。
就這樣,我開始了第二次感情的經歷。這一次感覺很特別,完全不是現實中的感情,而是純粹的理想中的感情,柏拉圖式的感情。她叫我「雅科夫同志」,我叫她「娜塔莎同志」,我們談論我的理想、我的悲傷、我的經歷,談論蘇聯的歷史和現實,談論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談論俄蘇文學和俄羅斯音樂,發洩著對這所媚俗的大學和那些「庸俗經濟學家」(「注」這是財大學生們私下裡對「知識混子」類型的教師們的一種蔑稱)的蔑視和厭惡。儘管她在很多地方並不贊同我,但是在每一處都能理解我,這就是我最需要的。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們就不約而同地到圖書館門前等著對方,然後一起在校園裡散步,或者到「思園」中小坐。就這樣,我度過了我青年時代最幸福、最理想、最浪漫和最真摯的八個月。
那年五月九日我過生日時,娜塔莎送給我一本《呼嘯山莊》,還有一盤當時剛剛流行的《校園民謠》磁帶。我與娜塔莎的相識,就像一九九四年風行全國的《青春》那首歌中所唱到的那樣:在那遙遠的春色裡,我遇到了盛開的她;洋溢著眩目的光華,像一個美麗童話;允許我為你高歌吧,從此我夜夜不能入睡;允許我為你哭泣吧,在眼淚裡我能自由的飛。
第二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樣到女生樓門口等待娜塔莎。那天天氣特別的好,紅彤彤的夕陽,金黃色的晚霞,高空中鳥兒在自由自在的飛翔……這個情景,永遠地留在了我記憶的深處。許多年以後,只要我見到夕陽西下,總是忍不住會想起那首歌:每當你回頭看夕陽紅,每當你又聽到晚鐘,從前的點點滴滴會湧起,在你來不及難過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