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所盼望的和平如同曇花一現,沒能持續多久。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國共內戰爆發,國民黨軍隊佔著美式裝備和美國的,在正面戰場上一開始佔了上風。談起國共內戰爆發的責任,我認為以往的歷史書把責任完全推到某一方面的描述不夠客觀。其實,國共雙方均無和平誠意,都在擴充實力、搶佔地盤,從抗戰結束到一九四六年內戰爆發,雙方因搶地盤發生的衝突延綿不絕。因此,公正地講,參戰雙方對內戰的爆發都有責任。
然而實話實說,國民黨的部隊秉承了軍閥作風,實在太黑暗、太腐敗了。當時,國民政府實行的是義務兵制,徵兵對像主要是農民。農民一般不願意當炮灰,國民黨也不做什麼宣傳鼓動、思想政治工作,只好採取「抓鬮」方式決定誰家的兒子去當兵。窮人兒子一抽上,立刻就用麻繩套著,生拉硬拽地拖走。萬一有錢人家兒子抽中了,則可以通過行賄讓窮人家孩子頂替。此外,有些地方乾脆連這個程序都省掉了,直接抓人當兵。有很多外出趕集、甚至在地裡幹活的農民,碰上抓壯丁的,連給家人報信的機會都沒有。一九四七年,我的外公就曾經險些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幸虧外公跑得快才得以脫身。解放後我父親參軍,所在的師參謀長就是被國民黨拉夫拉出來的。紅軍長征時期,他在湖北老河口當腳夫,碰上國民黨拉夫運輜重。後來他所在部隊調到川西草地附近跟紅軍打仗,部隊被打散。紅軍優待俘虜,願意回家的回家,願意留下的留下。他看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一個人走也活不了,乾脆參加了紅軍,最後成長為解放軍高級幹部。他算運氣好的,過個十幾年還能衣錦還鄉;而運氣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也沒人通知家裡人一聲。
此外,國民黨軍隊裡的官吏有很多貪污軍餉,「吃空額」。所謂吃空額,就是假造花名冊領空餉中飽私囊,有餉無兵。到了上級來抽查時,就臨時找街上的地痞流氓假充士兵,每個人記住自己所扮演的假張三、假李四的名字,上級點名時答一聲「有」就行了。還有狗急跳牆的,乾脆自己人策反自己人。一九四八年,我父親就親眼在開封火車站看見這種情況。我父親當時正在火車站內玩耍,看到從別處駛來一列裝滿士兵的悶罐子車停在月台上。此時,一個國民黨軍官跑到車廂前策反,離父親大概只有二三米遠的距離,因此說話聽得清清楚楚,大意是我的部隊待遇好,你們來我們這裡好了。正在說時,軍列上的隨行軍官下來了,二話不說,拔出手槍就照那傢伙頭上打了一槍托,把他打倒在地,連帽子也掉了。那個搞策反的軍官撿起帽子,兔子一樣撒腿就跑。
國民黨普通士兵的命運是很悲慘的,他們大多是窮苦人出身,抓到軍隊裡不但受軍痞的奴役和欺侮,而且往往吃不飽,飢寒交迫。其實每人都有軍餉軍糧軍裝,但多被長官貪污掉了。國民黨的軍官多數很壞,動不動就體罰士兵,在開封大街上,父親也多次親眼看見士兵被打得哭爹喊娘。在豫東戰役不久之後的淮海戰役當中,據說國民黨軍逃竄時,遇到有河流阻擋道路,就把傷兵、死屍向裡填,硬是填出一條堤壩,汽車和坦克就從上面駛過。解放軍趕到現場組織了挖掘搜救,裡面居然還有不少活人。如此的黑暗與壓迫,軍隊怎麼可能會有戰鬥力呢?
到了一九四八年,開封城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起來,於是陸陸續續地開進很多軍隊。當時國民黨軍隊擾民甚重,特別是徵用民房。經常是一個小軍官領幾個當兵的,見到誰家房子好就用粉筆畫個圈,然後讓老百姓馬上騰房子,也不管老百姓住到哪裡。有一天,幾個號房子的國民黨兵來到我們家裡,看上了我們家的幾間房子,於是畫了個圈,對祖母說:「三天之內騰出來」就走了。當時雖然祖父已經去世,家裡沒了*山,但祖母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根本就不理他們。三天以後一個小軍官帶著幾個當兵的來了,一看房子沒有騰出來,頓時勃然大怒,就罵罵咧咧地要進屋扔東西。祖母一見,也發怒了,指著那個小軍官破口大罵道:「你們瞎了狗眼,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家,敢在這裡撒潑,還想不想要腦袋了?今天你要住進這間房子,除非我死在你們面前!」幾個國民黨士兵一聽,又看看這家房子的氣派,也頓時猶豫起來。祖母一見他們猶豫,繼續嚇唬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敢扔我的東西,明天劉主席就會讓你們幾個腦袋搬家!」(「注」劉主席指河南省主席劉茂恩)聞聽此言,幾個國民黨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進屋。那小官一看,也軟了下來,灰溜溜地說:「好,好,你厲害,我們先走。」
第二天,家裡又來了一個軍官,還帶著老婆抱著個孩子,跟著一個勤務兵拎著行李。那軍官名字叫孫少漢,領子上有個「×」,是個中校。孫中校找到祖母,說話比那幾個小兵客氣多了,大意是昨天來的那幾個不會辦事,我狠狠訓了他們一頓;我們來打仗,還帶著老婆孩子,也沒地方住,挺不容易的,您就通融通融,給兩間房子行個方便吧。祖母只愛聽順氣話,經他這麼一說,也就同意他們住下了。漸漸地混熟了,也覺得那家人並不壞。
孫少漢的那個勤務兵姓張,也是個河南人。當時要打仗了,國民黨為了促使當兵的賣命,就把美國援助的給養拿出來給前線陣地上當兵的用,輪不到這個勤務兵。勤務兵吃不到美國罐頭,每天心裡都挺煩躁,長官不在時就常發牢騷,抱怨伺候人的活太累。當時我叔叔也才五六歲,挺淘氣,有一天,那個勤務兵正在院子裡燒地鍋做飯,我叔叔就弄了一個鞭炮在他背後放。「啪」的一聲,把勤務兵嚇了一跳。勤務兵轉過臉來,一臉的不快:「弄啥呢這是?一邊去!」
當時父親上學的學校在相國寺附近,在開封算是比較繁華的地段。有一天突然來了一隊傷兵,偏偏要徵用學校的房子。學校不願意,找教育廳去頂。可當時要打仗了,當兵的厲害起來教育廳也頂不住,於是學校就被傷兵佔了。學生沒地方上課,學校就在龍亭後面*近開封城西北角的城牆根下面找到一處院子,在那裡上課。其實那裡挺幽靜,正適合傷兵養傷,但那幫傷兵偏偏要在鬧市住,為的就是上街白吃白喝方便。臨時的校舍離家太遠,每天學校老師就在老學校集合學生,再排著隊到臨時校舍去。每天上學下學都要走很遠的路,中午就不可能回家吃飯了。於是每人都帶點乾糧鹹菜,學校燒一點開水;中午的時候,學生們就趴在草地上吃飯。從老師到學生到家長,沒有不罵國民黨的。
那幫國民黨的傷兵非常的壞,每天成群結隊上街遊逛,吃飯、拿東西、看戲都不給錢。不但如此,稍微有些怠慢就砸戲園、踢貨攤、掀桌子,還常常打老百姓。這幫傷兵喜歡擺譜,張口就是:「老子抗戰八年…….」其實,當時小日本已經投降三年了,而且老百姓並不服,總是在背後暗暗罵道:「呸!抗戰八年,誰知道那八年你在哪裡藏著哪?有本事跟八路一樣打鬼子!」在當時開封城老百姓眼裡,八路軍是一支神奇的軍隊,他們是打心眼裡看不起國民黨軍隊的。老百姓這麼說不是空穴來風,抗戰結束後一些投降的日本兵就說:「跟八路的打仗,一個打一個,快快地;跟國民黨打仗,一個打十個,慢慢地。」小鬼子比較傲慢,他們不會承認打不過八路軍,但是他們承認:跟八路軍一對一地打仗,還要非常警覺,行動迅速;而跟國民黨打仗,就是一個打十個,還是有條不紊,慢條斯理。因此,開封城的老百姓們總是說:「國民黨打日本人是狗熊,打老百姓是英雄。」
共產黨的部隊如何好,解放後宣傳得不少了。但實際上,內戰激烈時共產黨也迫切需要兵員,農民也並不是和電影裡描寫的那樣個個踴躍參軍的。父親在部隊時,有一個一九四七年冬天參軍的老兵就曾向父親說起自己參軍的經歷:幹部們把青壯年農民集中到一間屋子裡,讓大家坐在炕上進行參軍鼓動,把火炕燒得特熱。也有一兩個願意去的,但人數不多;多數人不言語,於是就繼續鼓動。炕越來越熱,燒得人實在坐不住了,想挪挪屁股,一挪,幹部立即說:「好,好,×××願意去!」馬上連拉帶拽到前台來,戴上大紅花,就算光榮參軍了。不過,共產黨講政策,對於只有一個兒子的家庭一般不動員參軍;到了部隊以後官兵平等,講階級友愛,更不存在剋扣士兵的現象。這樣一來,也就留住了士兵。而那些原來在國民黨中服役,後來被共產黨俘虜參加解放軍的「解放戰士」,對比雙方軍隊天壤之別,就變得更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