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九月十日,我父母送我到武漢市Z大學報到。臨上火車之前,女友哭得如同淚人一般,千叮萬囑要我一定等著她,我也含淚答應了。等到火車開動,女友向我招手告別時,她的眼淚又刷刷地流了下來。見此情景,我的鼻子也一陣酸楚。
當時山西太谷到武漢沒有直達火車,必須在太原轉乘太原開往鄭州的二八八次列車,再到鄭州轉乘京廣線南下的列車。我父親從辦事處開出了鐵路免票,從太原到鄭州要到了臥鋪,但到了鄭州就沒有這個關係了,只好擠乘北京開往南寧的五次特快。我在鄭州火車站等車時,買了一份當天的《參考消息》,其中有一篇文章預測:半年之內蘇聯必然分崩離析。看了這篇文章,我心裡非常難受,壓根兒就沒有了上大學報到所應有的那種快樂。
那時京廣線上的火車客運非常緊張,五次特快又不實行全程對號,故而車廂爆滿。我們一家三口擠在衛生間裡,完全動彈不得。當時我身邊站著一個扎小辮的年輕人,身上穿了一個背心,上面寫著:「千萬別愛我」。我看了看,弄不懂他穿這個背心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明白,這就是人們所稱的「文化衫現象」。
按理說,武漢也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特大城市,特別在中國近現代史上佔有重要角色。因此,在我的幻想中,武漢應當是一個很氣派的大城市,至少要比太原市強很多。然而火車走著走著,來到一片破破爛爛的棚戶區,半天也沒走完。當時我還挺納悶,心想這是哪個縣城啊,怎麼這麼大。結果,火車一停父母就招呼我下車,說漢口已經到了。我疑惑地下了火車,看看周圍的破爛棚戶,別說太原,連榆次市都不如,還有些不信,怕他們下錯了地方。當時漢口新火車站尚未啟用,所以漢口站還是一百年前租界遺留下來的東西,好像是比利時人建造的。因為缺乏維修,建築早就破爛不堪,顯示出一片衰敗景象。當看到站牌上的「漢口」兩個字時,頓覺眼前發黑,心想完了,這四年要在這堆破爛裡度過了。
武漢有個東湖,比杭州的西湖要大好幾倍,風景也非常優美,只可惜缺乏人文景觀,比西湖名氣差遠了。東湖邊上有一個佔地面積很大的別墅群,是毛澤東每次到武漢的下榻之處。毛澤東一生對武漢情有獨鍾,總是喜歡到武漢來住住,還暢遊長江。別墅群裡立了一塊牌子,上面說這個別墅群一九六二年竣工。後來一九九七年我去杭州出差,導遊也說西湖也有毛澤東的故居,還有一條地道通到杭州市區。
解放初期,我大伯一家落戶到了武漢,到一九九一年時幾個子女也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堂兄,也就是大伯的長子比我母親還大兩歲,在長江航運管理局當工人。堂兄的妻子是他在新疆建設兵團插隊時認識的,是一個回族阿訇的過繼女兒。我的堂嫂故鄉原本在寧夏,一九六○年大饑荒時期,全家步行逃荒到新疆。走到沙漠裡,堂嫂的親生父親又累又餓病倒了,就對家人說,別管我了,你們要是再帶著我這個累贅,一個也走不出這沙漠。妻兒老小含淚告別了這個無私的父親,繼續逃荒到了新疆,堂嫂從此再沒見到過自己的父親。到了新疆以後,堂嫂的母親改嫁給當地回族的一位阿訇,定居下來。後來我堂兄、堂嫂都到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就這麼認識並結婚了,到七十年代末二人返回武漢落戶。
此時,我堂兄就住在離漢口老火車站不遠的粵漢碼頭。我父母領著我到了堂兄家,一是跟久違的親人見見面,二是把我介紹給堂兄認識一下,以便以後有個照應。堂兄一家三口當時住在一幢屬於部隊的老式樓房的亭子間裡,面積還不到十平方米,房子的高度只有兩米,個子高點的人進去都要低著頭。我的堂兄見到我們來了,也很高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就笑了,說咱們老國家的人長得可真像,個個都是標準的國字臉。
在堂兄家住了一兩日,我們一家就到位於武昌紫陽路的Z大學報到了。一進校門,我就大呼上當:這所大學面積充其量不過二百畝,裡面擠滿了五十年代興建的蘇式簡易樓房。到體育館前的接待站報到時,看到旁邊貼了一張告示,說接到上級通知,學費由每年一百二十元上調為二百二十元。於是,等我父母交足了學費、給我留夠了生活費後,身上已經沒錢了。但他們沒和我說,把我安頓好以後就走了。我本來要送他們去火車站,但走到學校門口母親說,別送了,回去收拾一下,認識認識新同學吧。我站在門口目送自己的父母,母親扭過頭來,又揮了揮手說,去吧,去吧。我這才扭頭回去,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們因為沒錢住旅店,就在武昌火車站的長凳上坐了一夜,幸虧有鐵路免票,第二天才坐上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