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第四卷 三十 悲喜
    周易的表情僵硬著,什麼也沒說,呆了一下,才緩緩轉過身去,慢慢立起身來。白色的被單輕輕從她身上滑落,在地上圍成一圈。她背部的肌膚如凝脂一樣純白,看得人無端的心疼。冷風從天窗漏處輕輕湧入,吹在她赤裸的身上,使她的皮膚上激起點點的細小顆粒突起,長髮如流蘇般輕落到腰,周易站在我面前,就如玉塑的美神。

    她就這樣裸立著,沒有任何的動作。「穿起衣服吧,不要著涼了。」我輕道,說著我從床頭把睡衣遞到了她手邊。周易沒有回頭,只是默然地接過睡衣,輕輕披上。仍然面對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她才轉過身來,淡淡道:「有煙嗎?」我點點頭,把煙遞給了她,又把火機打著了,欲幫她點燃。周易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有些呆滯,只是接過了我的火機,自己點著了吸上。

    青煙在小屋中緩緩流,周易走一窗前,拉開了窗簾,望著窗外的凋落的那株水杉,一動不動。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風吹過,樹枝輕晃,細碎的落葉被風捲起,如冬夜的冷雨般散落。我的心忽然也有些悲涼,知道自己已經深深地傷害了這個女子。

    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血的呢?那個曾經會為了不相干的人或事而仗義任俠的我,不知何時,已經開始在不經意的改變。所謂溫情,似乎已經慢慢遠離我的軀殼。

    周易沉默了片刻,忽然望著窗輕輕道:「我想你告訴我一件事。」

    「你說,你想問什麼我都會實說。」我點頭道。

    周易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眼神中一片孤寂,「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在現在對我說這話?」

    我有些茫然地輕歎一聲,道:「我很想再說聲對不起。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改變的。你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想騙你,我是一個不適合戀愛的人。甚至可以這樣說,我不能接受有人對我太好。」

    「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做!」周易的聲音,忽然撥高了一個聲調,顯得尖銳而淒烈。

    我的頭腦一片空洞,是呀!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曾經無數次跟自己說過,我已經是遊走於世間的靈魂,不能有任何感情的羈袢的。如果說只是洩慾,似乎也不是這麼簡單,否則我完全可以去找個小姐之類的解決。或者我的內心,一樣盼望著有溫情的片刻吧。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的。所謂的愛與不愛,對我永遠只是一個笑談。從我答應施少強那天起,我已經再沒有了愛的權力。現在,就更無須提及了。

    抬頭的瞬間,我忽然看見一滴清淚從周易的眼角緩緩的流出。她的臉在抽搐著,盡力抑制著不讓淚流下,但眼淚,仍然不自控地從她的臉上輕輕滑落,晶瑩剔透。眼淚,原來也是這麼美的。

    我的心忽然有些崩潰。我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女子哭泣。但我知道,這一生,只有兩、個女子是真正為我而哭過的,一個思怡,一個面前的她!思怡於我,只是永遠的一個小妹妹,我除了哥哥對妹妹的喜歡,不會再有任何的感觸。而周易……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的我,內心竟然也有些沉甸甸的感覺,內心如扎針一般疼。

    難道只是短短的幾一廂處時光,一次無心的衝動,我的內心深處,竟也如此深刻地鉻上了她的印痕了嗎?

    「為什麼不回答我?」周易見我沒有回答,淡淡地問道。

    我長長地呼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抓過衣服穿上,低聲道:「或許,是因為我不快樂!」

    周易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冷冷道:「你不快樂,所以找我?當我是什麼,小姐嗎?妓女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搖了搖頭,輕輕道:「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如果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周易眼中盈淚,搖頭自笑著,似乎覺得滑稽無比,緩緩地轉過頭去,喃喃道:「有區別嗎?第一次或者對我很重要,但我在乎的並不是這個,而是你剛才的那句話。」

    我的心中,越來越有種被灼燒的感覺,壓抑得快喘不過氣來。

    我深吸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周易的背後,木立了一會,輕輕張開雙手擁住了她。周易只是微微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有我想像中的掙扎,任由我抱著,這一瞬間,我忽然有些衝動,很想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跟她說過清清楚楚。但話到嘴邊,我還是停住了。只是輕輕地抱著她,不停地吻著她的長髮。

    周易忽然低聲道:「其實我也挺傻,竟然真的有點喜歡上了你。真是件很莫名的事,我喜歡你什麼呢?我甚至連你究竟是什麼人都不清楚。胡丙龍,胡丙龍,這名字真的好難聽。」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我抱著周易,輕聲道。

    周易沒有回答,也沒有搖頭。我長長呼了口氣,緩緩講道:「以前有個很普通的年輕人,除了打架鬧事惹麻煩,什麼也不會,到了最後,連吃飯都成問題。這時候有人跟他說,來吧,來跟我做事,你去收拾一個人,我就給你飯吃。然後這個年輕人就答應了。可惜他很笨,不便沒收拾掉對方,還誤殺了一個對他也很友善的朋友,只能逃跑出來,四處流浪!」

    周易微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冷笑道:「那他可以去坐牢的,怎麼能逃跑!一個人如果做錯了事,哪怕就是誤殺,也該負起責任來的。否則,他算什麼男人。」

    我心中湧起一陣難言的痛,望著窗外,有些慘淡地自笑了一下,道:「他也這樣想過的,他雖然很不爭氣,沒念過什麼書,但從小就敢做敢當。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還是分得很清楚。」

    周易不屑地冷笑:「敢做敢當,負罪潛逃也算是敢做敢當的放在,難怪這世上的好男人都死光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伸手向前,從窗前接過一片隨風而來的落葉,用兩指捏得粉碎,然後輕輕一撒,道:「他不能不逃的,因為他不想連累他的兄弟,更重要的,因為他的事還沒有做完,什麼才是真正的男人,他或者不懂,可是他知道一樣,如果承諾了別人一件事,除非自己死了,否則就一定要完成的!」

    周易冷冷一笑,不屑地道:「男人,永遠就只會找各種不同的借口,為自己來辯解!這種人活在世上只會連累人,傷害人,叫他去死吧。」

    我慘然地緩緩道:「或者是吧。他確實不是個男人,他不但誤殺了一個好朋友,甚至為自己一瞬間的衝動,又傷害了一個對自己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當那個女孩對他說『我替你煮碗麵好嗎?』的時候,你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嗎?因為他根本沒法承當這份愛,他連自己的明天在哪都不知道,一個連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敢見的人,又怎麼能妄想擁有一個女孩對自己的好。」

    不知何時,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竟然已經是在哽咽,一絲淚水竟然無聲地從嘴邊滑落。是鹹的,長久以來的孤獨與茫然,寂寞與壓抑,完全在一瞬間釋放了出來。

    不知何時,屋外某家的音響又傳來那首「你一定要幸福」,清澈純淨的女聲在緩緩地吟唱。

    「還說過一引起撕心裂肺的情話,賭一把幸福的籌碼……」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這種氣氛讓我有種行將傾塌的崩潰感。

    「對不起,忘了我吧!照顧好自己,你一定要幸福!」我深深吻了下周易的脖頸,手從她的腰間徐徐入下,毅然轉過身去,向臥室門外走去。隨手提起了隨身那套簡單的行李,把那只藏在床前用膠紙捆紮著的槍放入腰間,緩緩向門外走去。

    出門的瞬間,我眼角的餘光忍不住朝屋內看了一眼,我看見周易在輕輕地啜泣,白色淺花紋的睡袍一洩落地,她如一個落入凡間的天使。

    樓道是老式木結構的,踩在上面,踢踏的響。到下樓,這只是段很短的距離,我卻感覺走了幾個世紀這麼漫長。

    變天了,天空是壓抑且灰暗的,睡了一覺,讓人有些猜不明現在已經是何時,看天色也許快近黃昏了吧。烏雲比早上更加的低沉,已經完全遮蓋了陽光,北風已經變得額處刺骨,冬天,終於真切地來到了E市。或者,初雪就要來了。一陣北風掠過,水杉落葉從天而降,沾滿了我的全身,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我知道,我更冷的是心。

    周易,也許還在窗前看著我,但我已經沒有再回頭看她的勇氣。哪怕一眼!

    一個人提著簡單的行囊,走在這都市的黃昏,背影應該是很慘淡的吧。我忍不住自笑了一下,竟然有點浮萍的淒涼感。

    邱紹官那裡,是不能再去了。再摸摸身上,就幾十塊錢的零鈔,這附近似乎也沒見什麼便宜的旅店,估計只能睡天橋了。想這麼多幹嘛,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深深吸了口氣,向前毅然而行。

    「來兩個蔥花大餅!」我走到一個路邊攤前,對著擺攤的大娘道。

    正要張口大嚼,身邊忽然伸過一隻纖細的手來,拿著一瓶純淨水朝我晃了晃,一個熟悉無比的聲音傳來:「這麼吃,想噎死呀!」

    我怔了一下,猛然轉過身去,只見周易裹著件厚厚的淡青色羽絨服,戴著頂毛線小帽,正一臉氣嘟嘟地望著我,顯得可愛無比。

    「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沒見過美女呀!」

    我的心一下從極度的冰涼中沸騰起來,心中那種突如其來的喜悅簡直無法形容,這一瞬間,我才知道,面前的這個女子,對我有多重要!

    我幾乎是有點忘形地把大餅和行李一扔,一下把周易給擁抱起來。周易啊的尖叫一聲:「下流胚,你幹嘛呀!」

    我笑了笑,道:「該我來問你,你怎麼會跟上來的。」

    周易哼一聲,冷冷地掃了我一眼,臉終於有點忍不住一下轉紅了,輕聲道:「放開我啦,這有人看著呢!羞不羞!」

    我輕輕搖了搖頭,眼睛柔情無限地看著她,輕聲道:「我不放了,一路上我跟自己說,我如果還能有機會再遇到你,就絕對不再會錯過你!」

    周易掙扎著,終無力地垂落在我懷中,嗔道:「你這傢伙,身份證不在我這呢,想當盲流呀!」我笑笑,道:「你還沒還我嗎?我怎麼不記得了,不會是你故意扣著我的吧!」

    周易在我腰肋間狠狠掐了一下,氣罵道:「你去死吧,良心給狗吃了!早知道我一把火給燒了!」我笑笑,道:「你捨得嗎?」周易恨恨地道:「拿火機來……」

    天色漸漸昏暗了下來,公園的長樹下,傳來幾對不畏寒的年輕戀人喃喃情語。

    周易偎在我的胸前,撫著我的臉,輕輕道:「我不知道你從何而來,也不想知道你要到哪去,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有什麼事一定非做不可,但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會後悔的!」

    我心中有點悵然,道:「不後悔,真的不後悔嗎?」

    周易嘻嘻一笑,道:「你還記得嗎?你問過我,喜歡平淡富足的生活還是一生奔波。」我點了點頭,周易抿了抿嘴唇,道:「我還很年輕,一生坎坷奔波就算了吧,不過趁年輕的時候多體驗一下異樣的生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說著一下從我腿上坐起來,惡聲道:「我可先說好了,你從這一刻起,不許再傷害我,不許再說不愛我,不許再看別的女人一眼。」

    我心中暗暗靠了一聲,自己才剛剛說了一聲喜歡她,就換來這種兇惡的態度對待!

    周易雙狠狠在我腿上掐了一把,怒道:「就知道你又騙我,信不信我去警察局告發你!」

    我吸了口冷氣,無奈道:「我說姐姐,我可什麼話也沒說吧。」說著我哼哼道:「再說了,前兩條還湊合,不許看別的女人一眼,這也太難了吧,我又不是瞎子!」

    周易怒道:「說不許就不許!」

    我嘿嘿一笑,道:「這麼凶幹嘛,我大不了當著你不看,背著你嘛……」

    「你敢!」周易大叫一聲,忽然一下用槍對著我的臉,嘻嘻笑道:「你要是敢對不起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驚了一下,在方纔的耳鬢廝磨下,自己剛才不是一般的迷醉,什麼時候被周易把槍摸了去,竟然沒有一點知覺。這女人身上,確實有種特別的魔力,一嗔一笑,一怒一傷,都是如此的讓我癡迷和感動。

    我想,這次和真的愛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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