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 第一品 劈棺驚夢 第十二章 畫像
    我鬆開扣住長劍的十指,此時才覺手心火燒火燎般疼痛,田武驚魂未定,站在原處呆若木雞,夏東海說道:「田武,還不出去。」他揀起地上長劍,擦乾血跡,插回劍鞘,

    田武如夢方醒,顫著聲問我:「姐姐,你的手怎樣?」他眼圈發紅,似是悔不當初。

    我齜牙咧嘴的抽冷氣,「沒事,你先回驍果營,姐姐晚些再來找你。」

    田武愧疚說道:「姐姐,對不起。」看樣子彷彿是要做萬言懺悔。

    聖上皺眉,似是十分不耐,我看得心驚,連忙推著田武往外走,「不要囉唆,趕緊離開這裡。」

    一路把他揪到院子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我低聲對田武說道,「你現在即刻回家,帶著爹媽還有碧桃,離開揚州,走得越遠越好,切記要快,今天夜間一定要出揚州城,遲了就走不了了。」

    田武驚詫問道:「為什麼?」

    我輕聲歎息道:「因為姐姐雖然看過《乾坤移轉要略》這本書,但那書上沒有提到所謂的復原術,那玩意兒是姐姐編出來的,稍後聖上就會識破。」

    田武驚得面無人色,「姐姐你怎麼可以欺君?!」

    我心想這還不是給你逼的,「所以你趕緊帶著家裡人逃走。」

    田武慌亂不已,「那你怎麼辦?」

    我鎮定說道:「你不用擔心我,聖上目前還需要我照顧,就算他有心殺我,也不會急在一時,只要挺過眼前這一關,稍後我自然有途徑逃出去。」

    「你有什麼途徑?」

    我微笑著說謊:「我在丹陽宮生活了十年,對這裡每一處佈局設置都瞭若指掌,我知道明秀殿有一條秘道,直接通到狐尾山頂,到時候我就走那條秘道出奔。」

    「我們在哪裡匯合?」

    「幽州舅父那裡。」

    田武羞愧說道:「姐姐你要當心,都是我的錯。」

    我苦笑,「君心難測,和你沒關係。」

    田武垂淚不已,「我知道了,以後再不敢胡亂亂語。」

    我點點頭,「好了,你趕緊走,」一時心如刀絞,知道自己今次必定凶多吉少,又補充一句,「以後你就是家里長子,要好生照顧爹媽,護著妹妹。」

    田武走後,夏東海也離開九成殿,去灌園拘拿熟知灌園叟的百姓進宮問話,聖上在我書房揀了本書,躺在陰涼的走廊上翻閱,我和翟讓閒著無事,頂著大日頭,清理鳶尾花,盛放在兩隻竹編的籮兜裡邊,準備稍後帶回成象殿。

    我雙手裹著紗布,和翟讓一起作業,「千萬要小心,鳶尾花非常嬌氣,傷到它的根莖,整株都不能存活,我這裡已經沒有多餘的花種子,如果今次移植失敗,明年就再看不到鳶尾花盛開的情景了。」說著說著,自己倒挖斷一株,頓時乾笑不已。

    翟讓忍不住笑出來,「算了,還是我來吧。」

    我樂得清閒,也沒有反對,翟讓一邊幹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和我說話。

    「你手上傷口怎樣?」

    「沒事,沒傷到筋骨。」

    翟讓沒作聲,過了小會兒,低聲問我:「田氏,你真的懂得復原易容者的真面目?」

    我警覺看他一眼,沒有接他的話頭。

    翟讓笑道:「其實你不懂,對不對?」

    我沉吟了陣,說道:「不,我懂。」

    翟讓站起身,直視我,「你說謊,承認吧,你不懂,這世上也根本沒有所謂的介紹易容的書,更加不會有教人復原易容者真面目的章節,你編出這些謊話,不過為了救你弟弟。」

    我笑出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承認上述事實,我現在就去聖上跟前替你求情,讓他免你不死;你如果不承認,稍後東海提人回來,你畫不出人像圖,激怒聖上,屆時沒有人會替你說一句好話,」他冷淡的笑,眼角餘光掃我一眼,「你要知道,欺騙聖上,那是滿門抄斬的死罪。」

    我沒作聲。

    翟讓步步進步,「田碧瑤,你承認吧。」

    我看著翟讓,突然笑出來,「不,翟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確實是懂那門技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需要你幫忙。」

    翟讓沉吟了陣,「田碧瑤,你很倔強。」

    是的,我很倔強。

    一個時辰之後,夏東海提了兩名男子回九成殿。

    其中一人二十歲上下,面色黧黑,指甲縫隙俱是泥土,衫褲也沾染了好些,但身上卻有股淡淡的花蜜香氣,看情形應當是花農的了,另外一人年紀約有三十四五歲樣子,身形頗是魁梧,穿著道袍,國字臉上,一雙長眉斜斜插入鬢角,我記得以前曾經在某本古書上看到,說這種眉形,叫做鳳展眉,是上古以來最少見的眉形,據說女子生了這樣眉形,必定權傾天下,但男子生了這樣眉形,就是個凶兆,多半得不到善終。

    聖上問道:「東海,這兩個人是什麼人?」

    夏東海說道:「回皇上,兩個人當中,一個是灌園叟以前的弟子,跟著灌園叟學習種花技術有八年左右,叫桃樹,另外一個是灌園叟花圃現在的主人王世充,他自稱是灌園叟很要好的朋友。」

    身形魁梧那男子雙膝跪在地上,「草民王世充,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聖上雙眼微微瞇起,「王世充,你好面熟,我以前應該見過你,你是做什麼的?」

    王世充受寵若驚,「皇上真是好記性,草民是揚州瓊花觀的觀主,七年前,瓊花觀的瓊花盛開,皇上乘坐龍舟過揚州觀賞,是草民負責接待的。」

    「王世充,你和灌園叟很有交情?」

    「是的,我們是多年的朋友,我觀裡邊的瓊花,也是他替我培植的,他離開揚州時候,許多人都想盤他的花圃,他都不肯答應,說那是他的心血,一定要交給信得過的人看顧。」暗示他和灌園叟關係匪淺。

    「他為什麼離開揚州?」

    「我不清楚,他沒告訴我,」王世充想了想,對旁邊那二十上下男子說道,「桃樹,你知道箇中的原因麼?如果知道,趕緊說給皇上聽。」

    桃樹怯生生看著聖上,嘴唇翕合,「師父沒告訴我原因。」

    聖上出了會神,突然問桃樹,「你師父到底是男還是女?」

    桃樹嚇了一跳,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老實說道:「是男。」

    「你肯定?」

    「我肯定。」

    「有什麼依據?」

    「有一年冬天,師父受了風寒,高燒不止,是我替他擦身,照顧他幾天幾夜,當時看得很清楚,他身子上有所有男子的特徵。」

    我心中一塊大石至此落地,灌園叟的性別既然完全確認,再用復原術勾勒出他作為女性的基本容貌,已經沒有什麼意義。

    聖上微不可聞的歎息,眼中波光黯淡,「有所有男子的特徵……」

    夏東海在旁邊不聲不響插了一句,「雖然是男子,但他手上有鳶尾花的種子,和她必定還是有些關係在的。」

    聖上略喜,吩咐王世充和桃樹,「你們兩人,仔細回想灌園叟的樣貌,細細描述出來。」

    王世充皺眉苦思了陣,慢慢說道:「四十上下年紀,身量和我齊高,皮膚是深棕色,狹長雙眼,方口,薄嘴唇,正方下頜。」

    眾人都愣住了,各自面面相覷,怎麼王世充和田武形容的灌園叟完全不同?簡直判若兩人。

    我乾笑著問桃樹,「現在輪到你說你師父樣貌了。」

    桃樹說道:「跟王道長說的差不多,師父顴骨很高,面容瘦削,眼眶深陷,左邊額角上有一處破相,雙手骨節粗大,手足都十分寬厚。」

    我越聽越是驚訝,強自按耐住心中好奇和疑惑,按照王世充和桃樹所形容的,大致勾勒出一幅人像,兩人看過之後,又提了些修改意見,我重新修正過,最終畫出的是一位英武之中略顯憔悴的中年男子,眼神憂鬱,表情莫名憂傷,我把畫像遞給聖上,心裡七上八下。

    聖上仔細看了一遍,對夏東海說道:「東海,你覺得這是誰?」

    夏東海看了一眼,「雖然有些出入,不過應該可以確定是他。」

    聖上含笑說道:「我也這麼想,」又轉對我說道,「碧瑤,你做畫的技術著實是不錯,這幅像讓我很滿意。」

    我乾笑不已,趁機追問了句:「聖上認識這畫像上的人?」

    聖上悠然的笑,「認識。」

    「他是誰?」

    聖上笑道:「我的舊相識,年少時候的對手,不,一生的對手,」他輕聲感慨,「二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當年我們在雁門關對決那陣,都還只是二十多歲的人,轉眼之間,大家都老了。」

    我苦笑,講了這麼一堆,最後也沒說出那中年男子到底是誰。

    聖上收起畫像,問桃樹,「灌園裡邊除了你師父,還有沒有別人叫灌園叟?」

    桃樹搖頭,「沒有了。」

    我想了想,問道:「那有沒有一個這樣的老者:四十到五十之間年紀,眉淡眼細,三角臉,少有皺紋,身形瘦小,身量和我差不多,有點駝背,聲音粗啞。」

    這次桃樹點頭了,「有的。」

    我笑出來,「看來灌園叟有兩個。」

    聖上面色微變,躊躇良久,艱難開口:「這老者,一直和你師父在一起?」

    桃樹搖頭,「不的,師父十年前已經在揚州,那老者是六年前才來的,在灌園做了三年短工,師父從來沒見過他。」

    聖上眼中光彩大盛,「你把那老者的事詳細說來我聽。」

    桃樹說道:「六年前,那老者到灌園歇腳,因為身上沒有盤纏,就請求我們收下他做花農,彼時我覺得他年紀雖然已經不輕,但手腳靈活,就答應了,每個月給他三兩銀子,包吃包住,三年後他說盤纏已經攢夠,辭工離開灌園,回家鄉去了,後來就再沒有音信。」

    「你師父是否知道灌園曾經有這麼個人物存在?」

    「不知道,師父一向不過問這些事,都是我在打理。」

    聖上面色潮紅,雙眼熠熠生輝,「她回家鄉去了,我早該知道她會回家鄉的,桃樹,你即刻把那老者詳細形容出來,」跟著對我說道,「碧瑤,你用復原術,把他的女性容貌勾勒出來,我肯定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我背心開始冒汗,乾笑道:「聖上為什麼這麼肯定?」心裡不住叫苦,聖上既然篤定那老者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如果我復原出來的畫像和他設想的不一樣,我就再沒有活路了。

    翟讓冷眼打量我,灰色眼珠波光轉動,頗是有些看熱鬧的味道。

    聖上說道:「我的直覺,一定是她,不會錯的。」

    我沒作聲,臉上豆大汗珠滾落。

    翟讓心懷叵測的笑,「田姑娘,你好像很緊張?」

    我定了定神,笑著說道:「沒有,」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我心下歎息,「桃樹,你說吧。」

    桃樹臉上卻冒汗,怯生生說道:「我忘記他具體長相了。」

    我又驚又喜,忍了又忍才沒露出笑容,自覺像是剛剛拉到刑場準備斬首的犯人,突然得到了特赦令,那種心情,只能用喜極而泣來形容,只是可惜我此刻是萬萬不能表露出來的。

    聖上面沉似水,「什麼叫做你忘記他具體長相了?」

    桃樹小聲辯解道:「灌園是揚州頂有名的花圃,每天都會有人上門打短工,那老者終年帶著斗笠,只能隱約看到他的長相,又已經走了三年有餘,小人實在是不記得他都有什麼特徵了,」他偷眼打量聖上,發現聖上也正凶狠注視他,心中驚懼之極,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皇上饒命。」

    聖上面色鐵青,卻沒有作聲,良久輕歎口氣,「拖出去。」

    我立在旁邊,慶幸自己逃出生天之餘,也有些兔死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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