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舊事 網友上傳章節 第三十八章 蓮心如焚香成讖
    沉香寺裡的寶殿很多,錯落地掩映在茫茫綠樹間,在青色暮靄裡無限朦朧幽秘。寺內四處引著涓涓溪水,水槽底上鋪著淡白色的卵石,粒粒渾圓,如泠泠的眼睛張望。沿著曲折的小路往寺深處走,一路上竟靜無一人。

    清流方才跟她說,等見到寺內荷塘時就快到了,此時剛轉過一處殿角,果然眼前便是亭亭荷田。時已薄暮,滿池荷花漸漸收攏花瓣,花骨朵在田田蓮葉間半張半合,似要閉目睡去。低頭看喧兒也似困乏了,在懷中頻頻打呵欠,小手握拳,緊緊地揪著她的衣襟。她略略放下心,輕聲道:「喧兒真乖,一會兒千萬不要出聲,咱們在外頭……看一眼爹地,就好回去了……」

    沿著荷田旁的青泥路直直走去,盡頭處的殿堂簷角很低,被鬱鬱松柏拱圍,在暮色荒冥中幾乎隱沒了。幾扇正門對著荷塘大大敞開,殿內卻暗沉沉地如薄夜籠罩,只有佛像前的香燭,幽幽閃著紅芒。

    祖蔭正伏在神龕邊的條案上靜靜寫字。案角置著小小燈盞,青灰色的火光搖搖不定,映著他身影恂恂如竹,眉目極是平靜安穩,除了手腕輕轉,身體幾乎巋然不動。恍然是剛到上海的時候,她抱著畫夾在燈下畫靜物寫生,他日日半夜從廠裡回來,一聲不響地坐到對面,翻開厚厚的賬本,一頁頁察看。水晶檯燈晶澈清明,他的臉在燈下俊美如大理石像,突然皺起眉頭,唉聲長歎……

    她幾乎像做夢一樣,腳下微動。竟身不由己地踏入殿內。地面上鋪著大塊的青磚,暗沉沉地如寒水凝結。腳步嗒嗒輕響,他卻恍然不聞。只是靜靜地埋頭疾書。她心神激盪,張嘴卻不敢說話。眼裡一酸,淚水已簌簌落下。喧兒在懷裡動了動,將衣襟揪得更緊。

    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她終於開口喚他:「祖蔭……」

    他的胳膊僵了一瞬,卻伸手將毛筆往青硯裡一沾。繼續回腕往米黃宣紙上書寫。她再無勇氣出聲,屏息凝神地站在當地,默默地看著他。

    晚風習習,彷彿帶著荷葉荷花的冷香,嗖嗖地從殿門吹入。他又寫了幾個字,似乎有所覺察,緩緩地放下筆,抬起頭來望著她。一瞬間像是難以置信,微微瞇起眼睛。

    她淚凝於睫。努力地從唇邊擠出淺淺微笑,輕聲道:「祖蔭,是我他彷彿癡了般將手按在紙上。良久嘴角勉強抽動,手輕輕一抬。案上黃色宣紙驀然失了約束。被晚風嘩啦啦吹起,如絮地微痕。在滿殿青色煙靄中地軟軟飛舞,又飄飄忽忽地落到地上。

    他驀然回神,急急俯身去撿。案上還有許多寫滿字的紙,亦被風吹得掀掀欲飛,她忙走到案邊,伸手拿起鎮紙壓好,見腳邊一張宣紙盤旋捲動,正蹲下身欲拾起,他卻沉聲道:「你別動。」

    見她含淚看過來,目中神色慘淡,他就算滿心堅冰,此時亦悄然有裂縫,歎口氣搖頭道:「這是替玉鈿祈福的地藏經,還沒有裝訂成冊。你不知道經文地前後順序,莫要弄亂了。還是我來拾吧。」

    他動作甚快,說話間已將地上宣紙拾得乾乾淨淨,拿在手上一頁頁翻檢,唇角微動,輕聲誦讀,半晌已將一疊經文理通順序。抬頭見雪櫻注目凝望,溫然道:「我許願為亡人抄誦四十九部地藏經,借地藏菩薩法力,垂賜慈悲,結佛果善緣,替她消了今生孽障,重入輪迴往生處。一路看中文首發」

    他眉宇間平靜如水,目光空空如出世,言語間竟似有禪意。她悄然落淚,哽咽道:「祖蔭,你怎麼……怎麼成這樣子了……像是參禪一般……」

    祖蔭眉間閃過一絲詫異,默了半晌竟是微微笑了。他的眉宇依舊清秀如初,霎時卻隱隱籠上寒霜,輕聲道:「世間情愛最苦,兩年來身心晝夜煎熬,無時無刻不痛楚。無奈之下,只得往佛經裡尋大自在。若不是日日持經誦讀,漸漸心如止水……恐怕我……早就被逼瘋了……」

    他目光泯然,自失般搖頭一笑,溫語道:「我不該說這個,請齊太太恕我一時心神激盪,口不擇言。」指指殿角地牌位道:「你是來看玉鈿的吧?今日是她斷七,多謝你還有這份心意……她臨去前說對不起你,如今當著她的靈位,請齊太太受我一拜,權當替她賠禮道歉了。」說罷躬身深一揖。

    雪櫻心如刀割,淚水嘩嘩湧出,捂著嘴卻不敢放聲痛哭,亦不敢看他,點點頭哽咽道:「我給姐姐上柱香。」低頭看著懷中喧兒作難。腳下青磚地冷硬,若將她放在地上,萬一站立不穩,恐怕便會磕破手腳。舉目往殿中四顧,除了靈位前的蒲團外,並無軟和之物。只得轉目看向他,低聲道:「能不能……幫我抱會

    祖蔭目光一寒,將臉緩緩側過。她滿胸悲辛無盡,索性將心一橫,伸手將喧兒拍醒,將她放在地上,蹲下微笑道:「喧兒自己乖乖地立著不要動,媽咪去去就來。」正待站起,斜刺裡伸來一雙手,祖蔭俯身將竹喧抱起,低聲道:「你去吧。」

    她癡癡地看著他,淚如泉湧,嘴角微微抽動,終究垂目道:「謝謝你。」轉身朝殿角牌位走去。

    竹喧乍然從夢中醒來,張口打了個呵欠,像是發現已換了個懷抱,好奇地盯著他看。一雙眼睛如滿月之清光皎潔,烏溜溜地極是可愛,忽然朝他甜甜一笑,轉目指著案上毛筆,嘴裡呵呵示意。

    祖蔭從來沒有抱過小孩,只覺得她的小手按在肩膀上溫綿可憐,讓人情不自禁地只想疼愛。從硯台邊拿過毛筆,微笑著遞到她手中,見她舉起來便往嘴裡送。忙伸手奪過,輕聲笑道:「傻孩子,這個不能吃。」看到桌角上擺地一盤水紅菱。挑個圓整的遞給她,微笑道:「來。吃菱角罷。」

    菱角烏沉沉地不甚好看,竹喧拿過看了一眼,很不感興趣,劈手便扔到地上。舉起臉甜甜一笑,看到他的領口布扣凹凸如豆。舉著小手便來解。小孩子地手上頗有幾分蠻勁兒,祖蔭竭力側臉躲閃,卻如何也躲不開,眼看著扣子已被解脫,她咯咯大笑,臂上一使勁,竟要順勢扯開領口。他急忙騰出一隻手與她搶奪,卻又不敢真個用勁,左躲右閃。只是無法可想,心裡一急,側臉便朝殿角喊道:「櫻兒她遙遙地在殿角站起。見他模樣狼狽不堪,撲哧便笑了。疾步走過來。從他懷中接過女兒。佯裝生氣,皺眉笑道:「喧兒又淘氣了?快給……賠個不是。」

    喧兒在她懷中驀然安靜下來。只默默地睜著大眼睛看著祖蔭,良久張了張嘴,極為清晰地喊道:「PA-

    雪櫻腦中轟然混亂,胸中熱血翻騰如沸,轉目看向祖蔭。他嘴邊亦浮起一絲微笑,目光驀然溫柔,伸手摸摸喧兒的小手,輕聲道:「殿裡氣氛陰冷,又供著亡人的靈位,小孩子眼睛最是乾淨,恐怕看見了什麼,怪不得連聲說怕。你既然已上過香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抱著……喧兒快走吧。」

    她地心一分一分的沉下去,滿胸熱血生生化作徹骨陰寒,幾乎瑟瑟地發起抖來。嘴角抽動,朝他強自一笑,抱著喧兒急急便往外走出。門檻甚高,在暮靄裡並不容易瞧見,她走得飛快,腳下稍不留神,重重一磕,幾乎踉蹌摔倒,好容易扶著門框站定,正要舉步邁出,卻聽他在背後沉聲喊道:「櫻

    她地背影清瘦,雙肩如削,只教人頓生憐意。祖蔭目光漸漸柔和,歎口氣輕聲道:「你等等,我送你們出去。」就著案角燈盞點起一隻舊燈籠,提到門邊遞過來,又默默伸手從她懷中接過喧兒,與她並肩走出。

    月亮只是極細極細地一勾,低低地掛在荷塘上。蓮葉田田,如碧玉製成的裙幅,隨著燈籠的昏黃暈影移動,一片一片地在夜色裡緩緩浮現,又緩緩退回黑暗。涼風囁嚅,從蓮葉間簌簌吹過,葉片如顫動般,在荷塘裡捲起一道凝碧地痕。卻有一支荷花令箭驀然跳到光圈裡,花苞粉紅,如孩童緊握地拳,擎在淡墨地夜色裡。

    竹喧立刻伸手抱著祖蔭地脖子,另一手指著花苞,嘴裡呵呵示意。雪櫻皺眉搖頭道:「見什麼要什麼,有完沒完?快走罷。」將燈籠往前一送,那個花苞兒跳出光圈便瞧不見了。

    喧兒急得幾欲哭泣,趴在祖蔭的肩膀上,向虛黑裡努力招手去夠,卻哪裡抓地著?祖蔭微微一笑,停下腳步道:「只是一枝蓮花,孩子既然喜歡,就給她罷。」回身親自摘下令箭,遞到她的小手中,輕聲道:「這次拿著玩吧,不要再往嘴裡送了。」

    喧兒握著花兒朝他甜甜微笑,笑容嬌媚,可愛到了極點。祖蔭忽然淚如雨下,幾乎站立不穩,俯身將她放在地上,背轉身抬袖覆臉,竟然失聲痛哭:「櫻兒……你當初既然走了,今天又為什麼要來?……你當初為什麼要那般對我?」

    放下袖子,青衫已如汪著淚水的積水潭,哽咽道:「你騙我早早回青浦過中秋,等我一走卻立刻轉身去找齊公子……櫻兒,你若真心喜歡他,只要你跟我說,我也會放你走。可為什麼要讓我眼睜睜地看你們在樓下親熱?這兩年……這兩年只要一想到那日……,就如同讓我刻刻赴死……」

    她淚如泉湧,汩汩地順著臉頰淌下,卻拚命咬著嘴唇,只是不出聲。他滿臉淚水縱橫,恨聲道:「你今天既然來了,又為什麼要走?」目光癡亂,伸手狠狠地將她攬到懷中,俯身重重吻上她的唇。

    他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幾乎將她嵌入胸中,只在她唇間輾轉纏綿。月落星沉,良夜乍沒,光陰悄逝,此生如風中地燈火,此世是夢中的逆旅,此刻又與她同在一個蓮花座。此刻明明知道逝水東流,杳然不歸;此刻明明知道花萎死於地,不能返枝重芳;此刻明明知道,她已與他人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兒女成群。此刻無論怎樣清楚明瞭,心中的恩愛卻難以斷念,只深深地在她唇間吮吸。

    這吻在她心中漸漸燃起一把火,這是在夢裡盼了多久地溫存啊……她在醫院裡痛如重生,獨自在夜裡生下喧兒,身側卻無人堪說;喧兒高燒不退,她整夜抱著在屋裡打轉,輕聲唱兒歌……一個個絕望般的暗夜,這樣地溫存盼望,是甘中最苦苦中最甘,是擎在黑夜裡地一星燈火,遙遙溫暖身

    大殿上許是到了做晚課的時候,忽然間鍾罄齊響,隨風送來梵唄地聲音。他如夢初醒,伸手推開她,低聲道:「對不起,我一時忘記你已經嫁人了……夫妻倫常是人世大信,我先前已經錯了,此刻更不能這樣對你……」俯身抱起喧兒,嘴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佛家說,兒女是前生的冤債,可這般可愛的孩子……齊公子真有福氣……」

    她眼中栩栩生輝,如做夢一般抬手去撫他的臉,微笑道:「祖蔭,其實……」

    身後卻有人大聲喊道:「少爺,少***斷七儀式馬上就開始了。法師說,若四十九部地藏經抄好了,請你一起拿去吧。」又冷聲道:「齊太太,齊先生已在寺門口等了半天,你若還不走,恐怕他就預備進來找你了。」語義冷峭,聲音卻並不陌生,正是進寶。

    她聽到少奶奶三個字,渾身一顫,胳膊便僵在了半空。祖蔭亦隨著她僵住了,深深地看著她,目光痛楚,終於後退一步道:「替我問齊先生好。」垂首將喧兒放下,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昊果然站在寺門口的石橋上等待,見她抱著喧兒出來,迎上去微笑道:「雲,你怎麼連一會兒都等不得?哥商議完事情,聽說你卻走了,怕你們誤會難解,趕緊追來找你。」又皺眉道:「祖蔭他怎麼不送你出來?他若還不肯原諒,我親自去跟他道歉。」

    雪櫻看著他只是說不出話,半晌目光閃爍,微笑著低聲道:「少奶奶今日斷七,祖蔭許願替她抄經,還差幾百字才能功德圓滿。他說……等過兩日就回上海找我。咱們先回去吧。」

    雲昊緩緩皺起眉頭,仔仔細細地瞧著她。她的目光如柔波般安詳寧靜,他終於放下心來,點點頭道:「好吧,那我就不進去打擾他了。咱們回去等著他。」挽起她的手笑道:「哥說了要親自開車送你,中午卻沒送成,晚上補上吧。」

    雲昊自開車載著雪櫻當先而去。陸豫岷坐在後面的車裡,聽著馬達轟隆隆作響,只覺得心神不定,隨口問車伕道:「小姐今日是不是先去城西陳家,又去城東沉香寺?」

    車伕詫異地搖搖頭道:「我們先去了城東張太太家。從張家出來,沒多遠就是沉香寺。對了,今日小姐從張家出來時,哭得十分傷心,說要立刻回上海……」

    他心裡一沉,倒吸一口冷氣,將腳狠狠跺下,沉聲喝道:「停車。」車伕忙踩下剎車,車身往前猛地一衝,才慢慢停下。前面的車已緩緩沒入蒼黑夜色,紅色尾燈亦看不見了。他略一思索,心裡已有了決斷,低聲道:「馬上調轉車頭,回沉香寺。」寫這一章時,在深夜哭得五內俱焚……

    如果大家看完本章還是不喜歡祖蔭……

    那偶就找個角落再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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