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唐]李賀《雁門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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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闊,江入大荒流。
無邊無際的草原,星星都彷彿只在地平線上,橫斜的河溝偶爾劃過曠野,月下閃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細的,被青離縱馬如飛地越過。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聲喊著,手上鞭梢亂舞。
豁勒登是蒙語裡「快」的意思,因為她的馬好像聽不懂「駕」。
她的身後,五六騎快馬利箭一樣跟隨,騎士們伏下身體,與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線。
青離挑的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過蒙古大汗的,發瘋似的跑,距離卻只在不斷拉近。
怎麼就吃飽撐的要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裡大罵,這輩子要是再多管一次這種閒事,就不姓柳!
雖然她本來就不姓柳……-
十丈!五丈!一丈!很快,最前頭的兩名武士已經與青離只差半個馬身,身下兩匹追風駒滾燙的鼻息似乎已經灼到了她的後背,青離用餘光看清,這是達延帳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蘇,一個獵到過黑熊,一個射死過猛虎。
眼看他們越來越近,突然發出「呵呀」一聲大喝,同時伸出一隻巨手向青離頭上壓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被抓住的前一瞬息,青離猛然將身體往一側倒去,雙手跟著拚命拽嚼子,小栗兒馬久經訓練,自然也懂得意思,一個低頭向右急轉,整個人馬劃出一道漂亮的圓弧,幾乎半貼著地面再次飛出。
這是草原上狐狸擺脫獵狗常用的一招,青離的長髮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樣淋漓盡致地甩開,擦過因一時收勢不住而撞到一起的兩個大漢。
可急轉畢竟有損速度,一瞬間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橫亙在她的前頭。
青離急中生智,將兩個手指放在口中尖銳地一吹,發出箭矢破空之聲。對方本能地一閃,就被她流星般滑過去,將距離再度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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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險象環生中,青離硬是又多衝出十多里地,雖然極渺茫,但已經可以望見邊界上村鎮的燈火,如果能跑到那裡,這五六個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過去的,想到這裡,她振奮精神,狠狠多加了兩鞭,小栗馬跑得滿嘴白沫,蹄下拋起未化盡的凍土與踏碎的嫩草碎末,馬蹄都被染綠。
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領受到身後一股巨大的壓迫感。
四蹄雪白的一匹大黑馬不知何時已到了身後數尺之處,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馬鬃整個在風裡飄揚,連同馬上人寬大的黑袍。山嶽般的影子彷彿連月光也能擋住,無疑這是達延。
達延馬快且穩,青離幾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前一點,他就能一把將她從馬上抓下來。
情急之下,青離噌地掏了短刀出來,準備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頸窩。
可,那是什麼!?
一條古銅色的游龍在青離眼前一閃而過,她反應過來,這也是最近見到的新鮮事物之一:套馬桿。白樺木製成的桿子,筆直筆直的,長有兩三丈,頂端繫著腸線擰出來的套繩,比牛皮條還要堅韌,蒙古人專用來套烈馬,甚至可以用來套狼捕殺。
但等她明白這一點,腰間已經猛然一緊,達延手上嫻熟地一絞,同時往後坐去,用馬鞍支撐住身體的力量,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就好像釣魚人拋起上鉤的魚一般,將青離整個人掀飛上天。她手中匕首也劃出一道寒光,悶聲落在草甸裡頭。
青離慘呼一聲,落在地上連打了五六個滾,眼見左臂彎成了奇怪的形狀,硬撐了幾下起不了身,早被那邊幾個武士一擁而上,捆綁起來。
她是縱橫天下的柳鷂子,不錯。
但鷂子也是鷹的一種,碰上這幫彎弓射大雕的主兒,算她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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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殺我?」達延下了馬,拿著手下從草甸裡揀出來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還冰冷地看著她,問道。
青離微弱地點點頭,這份上了,愛怎怎樣吧。
「我對你不好?」,問道。
青離微弱地搖搖頭,平心而論,達延對她不錯。
「你自己要當我的仇人,那我便也當你是仇人。」達延故意用漢話,一字一頓地道,「拖回去。」
於是圖蒙和鄂如蘇上來將青離身上的繩索系到大黑馬身上去,這樣馬跑起來她就會被拖在後頭。
青離倒抽一口涼氣,這一路上溝溝坎坎,又有好大一片沙石地,等拖到營盤,估計也就剩一副骨頭架子。
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只是咬緊牙關,沉默著。
達延上馬,但遲遲沒動。
青離看他在那整袍子弄腰帶,那短短的時間竟然覺得比一百年還要長。
半晌,他終於又開口了。
「怕嗎?」
青離點頭。
「那怎麼不求饒?」一雙狼眼瞇縫著看她。
「我胳膊斷了……腦袋又沒壞。」青離不屑但又吃力地說道,聲音因疼痛有些發抖,「你要想弄死我,難道因為求饒就放了?」
「哈哈哈——」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後突然大笑起來,在空曠的草原格外響亮。
等他安靜下來,又道,「腦子沒壞你去管那幫女人?」
「我們漢人有句話,叫『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青離略一遲疑,答道。
其實這純屬美化自己……剛才她還在問候那些誤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還不如偽裝得壯烈點。
沒想到,達延反覆念叨起那句令他繞口的話來,「知其不可……而……為之。」
「比方說,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離怕他不懂,浪費了她努力營造的慷慨悲壯的形象,還專門解釋了一句。
達延笑笑,突然俯身湊過來,「你說『我們漢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離一怔,這會兒她沒太想起這茬,而且,她也沒想到,就憑一串墜子和一身細傷,達延還真的那麼信她是妹妹。
她還沒想好怎麼應對,達延已經跳下來到她身邊,解開她,並將她左臂的袖子擼起來,露出腫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讓明人養太多年了。」他看著她歎息道。
青離看他邊說著邊拿起那只脫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心裂肺的一痛後,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身上了似的。
然後她被他橫抱起來,上馬緩緩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無垠,半個銀白色的月亮貼在墨藍的天幕,方才寒光凜冽的小河此時都安詳得玉帶一樣。逶迤行進的一行人,鬆弛寬展的皮袍隨風擺動著,人馬的汗氣蒸在冷夜裡,泛起細細一層白霧。
青離也實在折騰不動了,默默任他緊緊裹在懷裡。
此時她看到武士身後都背了弓箭,不由嚇了一跳。剛才那個距離上他們若放箭,以他們的力量和箭法,就不是變成糖葫蘆垛的問題,而是直接可以射成肉塊了……
原來達延壓根沒想要殺她。
青離突然有點難過起來。她不怕別人對她不好,因為可以毫不留情地還擊回去,可一旦對她好,全心地信她,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身上後反勁地火燒火燎起來,隨著馬匹的顛簸她忍不住發出絲絲的抽氣聲。
「知道疼了?看你還跑?」達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攬過來用下巴磨蹭她凍紅的臉蛋,手上卻把她托了托,盡量躺得舒服一點。
青離臉騰地紅了,對他,也許這只是一點不涉猥褻的憐愛和親暱,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麼真正的妹妹。
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見時那般厭惡和抗拒,掙扎幾下沒用之後,便也認命地*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為自己現在滿身也是,她似乎聞不出他身上那很重的牛羊膻氣,只分辨出金頂大帳中的麝香依稀地纏繞在他衣間,隔著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鐵,隨著坐騎起落,輕輕壓迫著她單薄的身軀。
「知道她們為何不跟你走?」達延又突然開口。
青離反應一下,明白他說那些女人,於是答道,「腳小路遙,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錯!」達延輕蔑地一笑,「她們回去,這個!」說著手往脖子上比劃一個「喀嚓」的動作。
青離彷彿給雷劈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一向最負看透人心,這次卻被個韃子旁觀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國,等待她們的可能不只是「有傷風化」,甚至是「有玷國體」,禮法將歌頌她們的自盡,流言會鄙夷她們的偷生,那些將她們推上花車的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棄她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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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離嘴角勾起苦澀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凶蠻,漢人有漢人的卑劣。
誰也別笑話誰……
(五十三章報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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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國這一卷想寫個有點不一樣的故事,不能說是一個案子,還望大大們看了很久的鋪墊,不會覺得太奇怪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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