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子,李如荼才知道自己的計劃有多幼稚。
公主下嫁,皇帝必定會為愛女蓋一間公主府,賜予千戶封邑,有時恩寵高的公主還可封到一千四百戶。所謂封邑,實際上就是將戶數的賦稅作為公主的薪俸。公主府裡面有邑臣以及皇帝賜給的奴僕歸她使喚。
新城是唐太宗最幼女,也是長孫皇后留下的最後一滴血脈。長樂公主、晉陽公主相繼逝去之後,太宗集萬千寵愛於新城一身,為留新城在京中隨時召見,選的夫婿長孫詮是長孫皇后的堂弟。新城下嫁之日,由於婚禮程序太過複雜,直到太宗死了,婚禮未完成,加上喪期,新城在三年後才進入精心為她建造的公主府邸。
當時氏族階層的文人學士,往往將其思想情調寄托於「詩情畫意」中,所以竭力在家園後部或宅旁掘池造山,建造山池院或較大的園林。公主府也不例外,宅廣二十多畝,整體佈局嚴謹又開朗,色調簡潔明快,屋頂舒展平遠,給人以天子皇女所具備的莊重大方。
府中正路有五進院落,是公主府內院,主要房屋之間用有直欞窗的迴廊連接為四合院,給新城日常起居使用。西路是四進院落,給邑臣議事辦公之用。
府內房屋約占面積四分之一,其餘是私家園林,以山池為主,池湖占面積五分之一,竹林、梨花林占面積七分之一,園中以島、樹、橋、道相間。池中有島,島中建亭,以橋相通。書樓、台、琴亭、澗亭等數不勝數,並引水至小院臥室階下。
李如荼根本對公主府到底多大還沒有概念,莫道是走出公主府,向人跡稀少的角落摸索,只道找到外牆,就可以沿著牆壁找到後門了。
只是此刻,她不但沒有找到任何一個貌似外牆的事物,還在一片竹林內來來回回地晃了幾遍。
「唉……這些死竹子,什麼時候我回來燒光你!」李如荼累極半掛在的金鑲玉竹上,利用韌性十足的竹身,搖得好不舒服。
「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竹林中,幽幽響起女聲。
李如荼像驚極的貓一樣,全身毛孔豎立,旋身落地,瞇著眼,好不容易看到立於身後的女子身影。
「你是?」她顫聲問。
「我?我亦分不清自己何許人也。你便當我是天地間一縷孤魂罷了。」女子輕歎一聲。相隔十多步。看不清她地樣貌。只是語帶清麗。定是如玉佳人。
乍一聽。李如荼並沒有被她地鬼魂論嚇破膽。這種情況之下。無論是人還是鬼。喚一聲就可以至她於死地。李如荼心念千百轉。如何瞞天過海呢?如果此女子為我指引。即可離開此處。
「小姐可是前方搖月苑地人?這片竹林甚是妙!」李如荼想起剛才路經地偏僻院落。瞄了一眼。古樸地牌匾上隱約有「搖月」二字。
「哦?如何妙法?」那女子語氣雖無不屑。但是分明看出了李如荼在打哈哈。
「此處人煙罕及。小姐深夜獨倚竹林。正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說話間。李如荼模仿古人吟詩。背手舉頭望向天上一輪玉輪冰盤。一吟三詠之間。把面前一幅清幽澄靜地竹林明月圖徐徐展開來。
這兩句詩借自王維的《竹裡館》,本是詩人對竹彈琴,對月抒懷,靜靜的享受無人所知的孤獨和由孤獨帶來的恬靜潔,沉醉在獨立自足的世界裡,擁有不為人知、不為人奪的光明和高雅。
女子雖只說過兩句話,已透露出她過人的才情,自稱孤魂時的傲然語氣,便是對現狀的不甘,陰冷孤清當中透露出她的高潔不俗。
聽到女子微細的抽氣聲,李如荼心中暗笑,緩緩轉身背對她,再加重幾分力度,「若非心靈澄淨之人,如何得這清幽澄靜之景?塵世喧囂與我何干?眾生紛紜與我何擾?小姐一縷孤魂,卻是何其熾熱耀眼。」
「你是?」女子身動走將過來,反問李如荼。
忍不住了吧?李如荼聽見身邊衣衫窸窣聲漸近,按下心頭狂喜,緩緩扭頭看那女子。
一看之下,李如荼心中撲通一聲,如跌落萬丈懸崖,她也不曉得,那一瞬間,自己面部就此僵硬起來。
在朦朧的月光下,還差幾步距離,李如荼就已經把女子樣貌看得真切。
此女出塵脫俗、朱粉不沾,一身嬌貴羅衣,盈盈立於竹旁,相映成雅。眉宇間,熟悉得讓李如荼心驚。因為,她本與新城長公主有七八分相似,此間有一女子與她不遑多讓,甚至風姿更盛,只怕,便是新城長公主本人了。
「奴婢眼拙,不知公主在此,實在該死!」李如荼一個激靈,立馬跪在地上,把頭低得不能再低,手臂已不受控制顫抖著。
庾夕說新城已經啟程去巂州了,為什麼她還在這裡?他們竭力培養一個替身,難道不是為了讓新城成功與駙馬天涯任逍遙?但是,為何新城會躲在這裡,還一番不問世事的模樣。難道……一開始,本來就不是新城自己的意思?庾夕想的是,把公主調包,來個霸王硬上弓然後金屋藏嬌?庾夕啊庾夕,你簡直就是陰間裡面出來的人,陰招得很。
李如荼胡思亂想之際,女子沒有作聲,只感到她投射在自己頭顱上的視線。唉,死定了,她在考慮怎麼砍自己的腦袋。
「抬起頭來。」新城婉聲道。
「是。」死就死吧,李如荼縮縮冷颼颼的背脊,抬頭看向新城。
新城本來從容自如的玉顏,像投入染缸的白絹,驚詫、啞然、遲疑、失神、恍惚、悵然、盈眶,最後交集在嘴角的笑容,如白花開在慘白的臉,隨後肆意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尖銳而虛弱,如撕破了絹布塞著汩汩淌血的傷口,堵不住掩不住,新城笑得花枝亂顫,扶住身旁一支金鑲玉竹。月光下,她全身的血液如被抽光,蒼白無力地立於夜色中。李如荼想起了之前她說自己是一縷孤魂的語氣,背上一寒,只得跪在地上呆呆地看她。
她瘋了?
新城抬起纖纖玉指,指著李如荼的臉,笑不可仰,聲音卻冷得不能再冷,「汝以為汝是誰,吾又是誰?」
李如荼腦中轟然,復又低頭,伏在地上,一種寒意像被地底伸上來的鬼手抓住腳跟,慢慢地蔓布全身。
「庾夕啊庾夕,你為何如此對我……」新城口中喃喃,李如荼聽得並不真切,卻能感受那份撕心裂肺之痛。
「公主。」李如荼口中乾涸,舔舔嘴唇,一陣無力感隨聲而降,再也說不出話來。
「如今,叫我如何安心安命?」新城悲慼道。
李如荼再次抬頭,新城已經失坐地上,素手如溺水之人緊緊抓住幾根青草。李如荼無助地搖搖頭,僵跪在地。
「將心來,吾與汝安。爾等相遇於此,便是天賜的緣份。
李如荼抬眼望向竹林那方,眼前翠影曳曳,月色下,黑袍男子身影煙靄溟溟,帶笑卻冷,眼眸間深不能測。
是那魔魅一般的男子。
庾夕今夜與前不同,可能是風帶寒意,從他身上透出蕭殺之氣。
新城眼中水意盈盈,癡看庾夕越行越近,恨意才慢慢湧至眼角,「你是想我死?」
李如荼茫無頭緒,腦中打了結一般。上次鏡中一瞥,驚覺庾夕喜歡新城的猜測難道是錯的?此般看來,庾夕對面前的新城全無憐意,就像對待自己一樣。反而新城卻因為看到與自己一般模樣的替身之後,心傷失儀。剛想到這裡,李如荼被庾夕掃了一眼,打了個寒顫。
「不,我想的是她死。」
李如荼頓時嚇得汗不敢出,她非常清楚,在這種時代,即使庾夕在公主府殺一百個人,也不會有官府過問。此刻她命就拿捏在庾夕手上,即使生在二十一世紀時任達不拘的她也明白,任性傲氣在這個時代是只能讓她死得更快。
好,姑奶奶就先忍了你這口惡氣。
隨即,李如荼馬上哭哭啼啼道:「庾大人不是與我簽下契約麼?金銀財寶還沒進如荼口袋,就要取我性命,如荼不依。公主如今在此,請公主定奪。」
李如荼心下思量著之前偶遇幾句對話誤打誤撞到新城心坎上,即使新城在庾夕心中不如她猜測中這麼重要,但是這裡始終是公主府,如果新城願扶她一把,還是能緩住形勢的。如果新城蒙在鼓裡,捅出庾夕自作主張的事,對自己更有利。
庾夕提了提嘴角,似笑非笑,還是那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李如荼眼帶淚水,心中卻暗暗誓一定找機會用丙烯在庾夕臉上畫只烏龜。
新城轉臉瞧著李如荼,嫣然一笑,一字一句慢慢道出真相,「你以為我是新城長公主?錯矣,我與你皆是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