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家主衛伉直到天擦黑才回來,一進門還沒說話就歎了口氣,一臉的衰樣。一聽說長公主找他,他無奈的皺了皺眉頭,擠出一絲笑容,急步小趨著來到長公主的門口。在門口停住了腳步,拱著手很恭敬的叫了一聲:「母親,你叫孩兒?」
長公主雖然不是衛伉的親生母親——衛伉弟兄三人的親媽是個妾,生完老三衛登之後不久就死了——但是她和衛青的夫妻關係極好,愛屋及烏,她對衛伉兄弟三人也不錯。衛伉等人都知道長公主不是親媽,可是長公主能這麼對他們,他們還能有什麼想法?故而對長公主也很尊敬,一直當親媽看待——很多人想把長公主當親媽看,還沒這機會呢。
「伉兒啊,你進來。」長公主和聲叫道。
「喏。」衛伉輕手輕腳的進了門,一抬頭,看到衛風笑嘻嘻的端著一杯酒迎了上來:「兄長,你嘗嘗這酒,西域酒坊的新貨。」
衛伉接過酒卻沒有直接喝,而是有些不解看著衛風,這個幼弟和二弟衛不疑、三弟衛登不一樣,他從小就不太跟他親近,平時也很少主動和他套近乎,像今天這樣是破天荒第一回,不由得衛伉不生疑。
「是嗎?」衛伉無意識的應了一聲,低頭看了一眼耳杯中琥珀一般的酒,酒香撲鼻,確實是好酒。四弟和西域酒坊的胡女媚姬關係不一般,喝到西域灑坊的好酒不稀奇,可是像這樣獻慇勤,卻不正常。
「當然,你嘗嘗,你嘗嘗。」衛風熱情的勸道。
衛伉呷了一口,一股綿柔的甜香入口,感覺不錯。
「怎麼樣?」衛風討好的笑著。
「風弟,你不會是……」衛伉看著衛風,疑竇叢生。
「你想什麼呢,兄弟我弄點好酒回來孝敬阿母,也酬勞一下最辛苦的兄長,你這麼一說,倒像是我有求於你似的。」衛風故意板下了臉。
「不敢。」衛伉也笑了:「既然沒有事,那我就無功受祿了。」說著,將杯中的酒全倒入口中,這才滿意的擦了擦嘴,讚了一聲:「好酒!」
「再來一杯。」衛風連忙端起酒罈又斟了一杯。
「風弟,你真的沒事?」衛伉一杯酒下肚,情緒好了不少,半開玩笑的看著衛風。
「當然沒有。」衛風正色說道,衛伉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換了臉色,陪著笑說道:「不過要說事,還真有一件小事要麻煩兄長。」
「就知道你有事。」衛伉白了他一眼,淡淡的笑了一聲:「說吧,有什麼事要我做的。」
衛風有些不好意思,轉過頭求助的看了一眼長公主。長公主愛憐的瞪了一眼這個雖然人高馬大、卻總像個孩子似的兒子,和聲對衛伉說:「伉兒啊,風兒今年十九了,這成天的在外面瞎混也不是個事。我想著,是不是該讓他成親了,成了親,有個女人守著他,他也好收收心不是。」
衛伉明白了,他的臉色有些為難。他放下了酒杯,低下頭皺著眉頭想了想,這才歎了口氣:「母親,我知道是這麼個理。可是這件事確實有些為難,不瞞母親說,上次母親跟我說了這事之後,我已經去了三趟丞相府,可是……可是……」衛伉鬱悶得直咂嘴,欲言又止,看樣子在公孫賀的丞相府吃了不少冷遇。他看了一眼著急上火的衛風,搖著頭說道:「丞相大人說,風兒……不務正業,我衛家又沒有什麼收入,怕女兒嫁了來,反而增加了我們家的困難,所以……所以還是等等再說。」
「這是什麼話?我衛家連一個人都養不起了嗎?等什麼等?」長公主沉下了臉,耷拉下了眼角,十分惱怒,氣得手都抖了起來:「公孫賀真是這麼說的?」
「母親息怒。」衛伉連連安慰:「丞相大人當然不會這麼說,可是他話裡的意思,卻最明白不過。我想著風兒到現在還沒有個正事做,也難怪他們家推脫,就想去找太子殿下安排個事情給風兒,也好領一份俸祿,然後再去提親,也許會好一些。本來太子殿下也答應了的,可是今天去迎駕,又出了點事情,我一時倒不好再提。」
「不能再等了。」衛風急了,「再等,他們家就要把三娘嫁給別人了……」
「風兒!」長公主喝住了衛風,有些緊張的看著衛伉:「迎駕出了什麼事?」
「唉——」衛伉沒說話,先是長歎了一聲,一臉的沮喪。他攥著拳頭恨恨的捶了兩下大腿,這才悶悶不樂的說道:「陛下去年不是去雍城祭祀五帝嗎,他不在京師的時候,一直是太子殿下監國來著。前些天太子殿下接到詔書,說陛下今天要回宮。於是太子殿下就早早的準備好了車駕,準備迎接陛下回宮。今兒個上午一大早就帶著文武官員在西安門外候著,可是等來等去,直等到晌午,也沒接著陛下,這兒正奇怪呢,來了一個小黃門,說是陛下已經去了建章宮了,還說他累了,讓太子殿下就不用去請見了。母親,你說這事……唉,太子殿下心情很不好,他當時雖然沒說什麼,可是回博望苑後卻悶悶的坐了半天,我看他臉上還有些淚痕,也沒好跟他說風弟這事。」
「有這事?!」長公主倒吸一口涼氣,半晌沒回過神來。太子是儲君,是大漢國僅次於陛下的第二號人物,陛下回宮,他去迎接是理所當然的,陛下就算是要回建章宮,而不去未央宮,也應該提前給太子打個招呼,絕對不應該來這麼一出。這麼做等於告訴文武百官,這個太子在陛下眼裡根本沒有地位。
這絕對不是一個隨意而為的舉動,陛下登基至今五十年了,不可能心血來潮和太子開這個玩笑。如果再聯想到兩年前拳夫人因為生了皇子劉弗陵住處被題為堯母門這件事,那麼今天這個舉動就更是大有深意了。長公主眨著老而不昏的眼睛,長久無語。
衛家之所以垂而不死,那些文武官員處處還給衛家留一點面子,並不是看在已經死了十五年的大將軍衛青的面子上,當然也不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長公主雖然尊貴,可是她和上一輩的長公主館陶公主不一樣,她並沒有什麼熱情去介入大漢的朝政,她在朝中也沒有什麼親信和支持的力量。百官大部分看的是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的面子。太子是將來的儲君,陛下已經年過花甲了,這些年身體大不如前。一旦陛下駕崩,太子登基為帝,則衛子夫就成了皇太后,衛家作為外戚,也就很自然的會重新崛起。在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有人來衛家生事,否則太子登基之後,自己豈不是要倒血霉?
也就是說,衛家將來的命運全繫在太子的身上,而現在這個最大的希望卻變得不可靠起來。皇后衛子夫已經是個老太婆,多少年前就失去了陛下的寵愛,先有王夫人奪寵,王夫人命不好,活得不長,接著又是李夫人,李夫人命也不好,病死了,卻很聰明的佔住了陛下的心。陛下為了讓她的兄長李廣利立功封侯,不惜兩次發動遠征大宛的戰爭。李夫人也死了,總算消停了幾年,可是又崩出來一個神奇的趙婕妤,不僅用一隻不能伸直的手勾住了陛下的心,還替陛下生下了一個皇子,一個神奇的皇子,懷孕十四月而生的皇子,一個比普通小孩子要壯大得多的皇子劉弗陵。
十四月而生,這是堯帝才有的異兆,陛下一高興,立刻題趙婕妤所住的鉤弋宮門為堯母門。這個舉動太離譜了,無吝於向天下說,我這個兒子是堯轉生的。堯是帝王,這個皇子呢?如果這個皇子是將來的帝王,那現在的太子呢?
這兩年太子的境遇急轉直下,不能不說,跟這個在娘胎裡呆了十四個月才出生劉弗陵有很大的關係。如果說陛下題了堯母門之後還能給個說不通的解釋來照顧一下太子的面子的話,而今天讓太子吃癟,就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扇了太子一個響亮之極的耳光,原本有些遮遮掩掩的廢立之心已經昭然若揭。
而對於衛家來說,這簡直是個噩耗,一旦太子劉據失去了陛下的寵愛,不能繼承皇位,那衛家就永遠沒有機會再翻身了,甚至可以說,這已經不是能不能翻身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一個無權無勢,跟失寵的廢太子有著無法割裂的關係的衛家,在新皇登基之後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這基本是用腳指頭都想得出來的問題。
簡而言之,這是關係到衛家能否生存下去的問題。與這個問題一比,衛風能不能如願娶到公孫三娘的問題,簡直就不能稱之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