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左目,縷縷的血水,不住從他指縫間湧落出來。方才水鏡炸開時,他離得最近,一點冰稜正中左眼,頓時巨痛錐心。所幸碧熒畢竟是寶蓮燈所化,不忍傷他,沒有分出一點跟蹤而至,否則他的傷勢,只怕會是更為沉重。
三聖母過來抱住兒子,心中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小玉想看看他的傷處,卻又不敢,顫聲問道:「怎麼樣了?沉香,你不要嚇我!」沉香卻強忍著巨痛,用僅存的獨目向四下望去,觸目處全是殷紅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頂,唯余森森亂石,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地上。
他心頭突然一片冰涼,嘶啞著聲音問道:「我們出陣了,寶蓮燈與水鏡同歸與盡……可舅舅呢,舅舅在哪裡?」
三聖母臉色頓時蒼白,呆了片刻,發足狂奔向山洞的一側。便是在那裡,她在水鏡中親見二哥傾出本命真元,渡入寶蓮燈中破陣。
除了百花和劉彥昌,哪吒,梅山兄弟,龍八姐弟,早憑印象去了那邊,竭力用法力移開大石。塊塊大石被震飛開來,龍四淚流滿面,卻咬緊了唇,喃喃地只道:「不會有事,真君修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無恙……」
沉香在小玉的攙扶下,也搶了過來。他一眼到處,身子突然顫抖不止,猛撲上前,險些被飛開的一塊大石撞了個正著。他卻不管不顧,探手將一塊金燦燦的物件從泥灰裡扒出,叫道:「是金鎖,這便是原來陣法開門所在!可舅舅人呢,我們出鏡之時,他明明便是在此處的啊!」
地上亂石已被移得淨了,卻哪有楊戩絲毫的蹤跡?小玉燃起一縷希望,低聲道:「石上沒有一點血跡,山洞炸塌之時,舅舅應是不在此處了!」
哪吒攝回火尖槍握緊,喝道:「不要多說了,我們先分頭去華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鬧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為楊戩大哥討還個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聲不吭,第一個帶頭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緊隨其後。四公主選的是另一個方向,龍八擔心姐姐,也跟著去了。嫦娥在搬完亂石後,便一直站在一邊,神經質地絞著手指發愣。此時見龍四離開,她才似有些知覺,拖著腳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風火輪正欲動身,一抬眼,卻見百花正忙著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臉色不禁為之一沉,厲聲喝道:「百花仙子,不論過去的恩怨,今日破陣,總是楊戩大哥盡的力。你若敢不聞不問,我第一個饒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劉彥昌卻是身子一縮,轉身便向山巔而去。一則人走得盡了,他實在不知如何再與妻兒單獨面對,二則,看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覺一些,肯定是沒由來地找一場沒趣。
洞中人散得盡了,三聖母看著沉香手裡的金鎖,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金鎖上的光澤直剌她眼,竟慢慢變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銀芒時的那一幕。要到何處找,找到的,會是什麼結果?她顫抖著,只欲時間停住,永遠不要讓她看見那最壞的可能!
沉香掙扎著,忍痛道:「我沒什麼,娘,你對華山最熟,帶我和小玉,也選個方向去尋吧!也許……也許是路過的山民好奇,進洞來亂逛,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聖母自知此事斷無可能,兒子不過是在安慰自己。慘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裡,仍是鏡中的那一幕。人憑著記憶,在華山熟悉的小徑上穿行,心卻早不知飄到了何處。一會兒,想到童年時的飄泊,一會兒,想到當年亮出寶蓮燈時,二哥神色間那掩飾不住的悲涼。但終於,眼前的銀芒散作銀屑,一點點地變成粉色。
三聖母一個激靈,猛地停住了腳步。二哥受傷了?定神再看,哪有楊戩的蹤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飄落。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開始,是她鑄成大錯的開始……於是,嗚咽聲從喉裡掙出,她驀然變得近乎瘋狂。
「沉香,我們走,不要留在這,不要……」
沉香不知母親怎麼了,連一直按著傷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來,好安撫住母親的狂亂。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猶在流血的左眼,一邊幫他攙起幾乎癱在地上的三聖母,一邊遲疑地道:「要不,沉香,我們換個地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裡,流血的眼裡,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於是,他整個人都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著聲音說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許……也許舅舅會在這兒。這兒,畢竟曾是娘的舊居……」
沉香說的並沒有錯,楊戩,也的確正在這片桃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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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深處,亂紅飄舞,隱隱約約地,竟有嗚咽之聲。
楊戩便安詳地倚在樹上,落了一身花瓣,頭仰靠樹身,雙目閉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邊,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人。
顫抖的手舉起,想觸向主人的臉,又不敢,哮天犬終是掉下淚來:「主人,你……你……他們到底怎麼待你的!他們不是說,不是說會照顧你麼,主人,你怎麼比那時更……」
再說不下去了,他一頭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額角。血流了在臉上,他卻恍如未覺,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該離開,我不該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動用本命真元時,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聽見了哮天犬的聲音,楊戩半撐開眼簾,看清了哮天犬一臉的鮮血。破陣時的巨震,彷彿還在耳邊,他只模糊地想著,這狗兒,怎麼來了?看這狗兒還在拚命地叩著頭,楊戩想阻止,卻無能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嗆出,將身邊落花染得鮮艷,雜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灑上點點艷紅。
身子向一邊滑倒,哮天犬大驚,趨前抱住,楊戩有些心疼地看著他,想說話,終究是無能為力,只溫和地笑了一笑。
昏沉的神識漸漸清明,在滅神陣外苦撐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後來,見到寶蓮燈強行突入陣裡,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陣在即,心神一鬆的後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那時,大震聲中,似乎也聽到了哮天犬的叫聲。應是這狗兒及時趕來,搶在山石崩壓下來前,將自己帶離了險地罷。只是,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再多撐上一時半刻而已。
這一生走過的路,慢慢從思緒裡滑過,魂飛魄散,應是近在眼前了。親不容,敵不再,所做過的事,是非對錯,也都無復重要,就讓這一生的悲喜都化為輕煙,飄於三川五嶽,散於碧落黃泉,再不被憶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無憂草麼,為什麼會在這時趕來,居然還記起過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著手,扶著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麼。
忘記……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個主人,我又怎麼能忘了你?幾千年跟隨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動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楊戩背後凌亂的散發,主人總看不順眼他修成人形後的亂髮,可是主人的長髮,何時也變得如此凌亂枯黃?
將一根枯枝變為木梳,哮天犬扶著楊戩,強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從髮根處輕輕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頭髮落在他掌中。他就看著那幾縷斷髮發呆,夾著的那一絲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斷髮,哮天犬腦中一片空白,低下頭,伏在主人的胸口,就像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主人那樣。
那時,他是個剛踏上修煉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傷,主人救了他,將他抱回救治。當時,他貼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裡散發的溫度,找到了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這一生唯一的主人。
後來,不管在眾人眼裡主人是多麼無情,不管主人將自己裝扮得如何冷酷,他總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遠是溫暖的。但後來,除了主人扶他尋食那一次,他再也沒有這樣靠近過主人。主人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喜與人親近……
淚落在楊戩衣上,連手上都有了濕濕的感覺。是自己的淚?不對,哮天犬警覺地抬起頭,主人腰間滲出的,是不斷擴大的血跡。
主人,主人還受了什麼傷!哮天犬哆嗦著手,忍淚解開楊戩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楊戩與獨臂人那一戰,為了爭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設餌。那一杖的傷口,在破陣的劇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湧出血來。
楊戩低歎了一聲,由著哮天犬給自己止血包紮,雖然,明知這已沒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雙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許是風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飄落。有幾片拂過他臉龐,有幾片還粘在了他發上。那一年,他將三妹壓在華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開得這麼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綻開溫暖的笑意,也許上天還是待他不薄,還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後一程。真想再摸摸這笨狗的腦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處理完傷口,忍住淚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頭,放在自己發上。
亂髮和以前一樣雜亂,這只笨狗,該拿他怎麼辦呢?自己死後,只怕他不死也要瘋狂……
殘餘的法力勉強聚在掌心,輕輕注入哮天犬體內。無憂草的藥效,應是還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楊戩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連你都不復存在,我縱然已灰飛煙滅,再無知覺,那一份寂寥,也太過寒冷不堪了……
寧願你忘記,但卻活著,替我看著三妹一家,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還有著一些意義……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溫和的光芒,鼻子發酸,他寧可主人嚴厲地瞪他。
心中空蕩蕩的,哮天犬不自覺地抓緊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地遠去?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記憶如潮水一般地向後退去,破舊的板車,崑崙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著大骨頭的熟悉樹林,還有,白雪皚皚的高聳山峰……
雜亂的影像,漸漸變成一片慘白,他只看見眼前那張溫和卻又陌生的臉,和那淡然得讓他心碎的微笑。
鬆開手,站起身來,眼前只剩下那微笑,還有那片片的桃花飛舞。但不應該是桃林,而且,還應該聽得見流水聲,灌江口的水聲,晝夜不休,滾滾東流。
灌江口……
這是哪兒,華山?該在灌江口才對啊。灌江口在哪兒?不管了……只記得,那兒還有一根骨頭,主人賞下的大骨頭沒有找出來……
主人又是誰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淚和著血,模糊了視線,但他終於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蒼鬱的亂山之中。
好像曾有過一個很美的夢?他記不住了,只知道那個夢很美很美,很溫暖,不願醒來,卻又無由地痛到極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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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當他成為一隻真正的流浪犬時,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這時的它,無家可歸,卻唯獨還留著一個奇怪的愛好。
它變成了一隻愛做夢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負痛打之後,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夢鄉。
夢裡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細想,因為有一個溫和的眼神,在它的夢裡凸現,讓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夢中的那一切。
但它還是愛作夢,因為在夢的尾聲,它總能見到一根骨頭。
碩大的、香噴噴的大骨頭……
伴隨著水聲和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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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風很大,桃花本是開到盛極,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顛亂的花瓣,被風捲上半空,顏色未殘,嬌艷如昨。
亂紅零落,如雨,仍留戀地在空中飛舞著,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頭作最後的道別,又似在追憶,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過往。
沉香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三聖母只坐在林邊的空地上,茫然地看著花瓣發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腦中不住地重演著。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語,卻也死活不肯讓小玉扶著自己離開。
腳步聲突然響起。
漫天的花雨裡,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來,眉宇間,全是凝重與憂傷。
但他的雙臂之間,卻小心地環抱著一個人。
瘦弱的身體,低微的呼吸。這個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憊,但嘴角邊,卻分明有著一絲淺笑,安詳寧靜。
三聖母猛然睜大了眼,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偏又哽咽著,綻出了帶著淚的喜悅笑意。
沉香微側過頭去,小玉的喜悅直剌在他心中,給他帶來著幾近窒息的傷懷。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這般全是喜悅地微笑過。那時,自己在他的懷中醒轉,舅舅那未來得及收起的憐愛,讓自己的驚訝和自慚,變成了不自覺的親近與依戀。
如果可以選擇,只願那時的微笑能夠長駐,只願那時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懷中,永不復醒。
但臂上那輕弱的重量,卻在無情地提醒著,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一切,還可以再回到從前嗎?
深吸了一口氣,沉香低頭看向懷裡,彷彿要從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後,他抬起眼,迎著母親和妻子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嘶啞著聲音,他很輕很輕,夢遊般地喃喃說道:「是的,找到了……我終於在林中,找到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