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十一卷 第二章 玄機各衡量
    沉香猛地咬緊了牙,身軀與元神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也讓他心底的悔與痛,熾熱得要沸騰了一般。但他卻在強迫著自己冷靜,去觀察眼前的種種。出陣便在不久之後了,此時領悟到的任何內幕,都會在將來變成他的資本。那個時候,他將接過舅舅手裡的棋子,在這三界之間,從容應對這永無終結之日的弈局。

    楊戩淡然道:「老君你這一番話,倒頗有幾分惜才之意,義憤之心,楊戩在此先行謝過。但就行跡而言,你此次行徑失遠大於得,於你於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開口,又道,「察見淵魚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輪到自己時,卻偏要步步詳察,生恐有纖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萬全,遇事思慮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劇。」

    老君多疑多慮的性子,是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竅,以武力先聲奪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凶險,卻是最好的應對之法。從老君現身的霎間起,該如何應對,他已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而這個應對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時會如何接話了。

    老君明顯一愣,冷著臉道:「你既肯現出元神相見,就不必再互猜啞謎了罷。但話說回來,這趟黑水獄之災,只能怪你無端動用神目,生生地驚動了天廷。否則就憑李靖這豎子,公報私仇也好,想追回舊案文牘也罷,怎麼也鬧不出這般的動靜。」

    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鬆,知道這老道的性子一點未變,當下順他的話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這番動靜,道祖你豈不也厥功甚偉?」老君也不否認,只道:「不錯,若無我的默許,你確實來不了地府,也不會多受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將你羈絆獄中,再順勢查清一些事情……」

    楊戩語帶譏諷地道:「有你的道門密術在,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聲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絲獰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楊戩,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討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對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斃!」

    楊戩一震,打斷他的話,沉聲問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眾人也齊齊吃了一驚,一直以為獄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許下的任意妄為,誰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聽老君冷哼道:「兜率宮雖然不才,但勝在耳目眾多。只可惜我知道得遲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聲稱是承我密意。哼,李靖這廢物,牆頭草,兩邊討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處!」

    楊戩不語,凝神細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當著地府人等,宣揚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蹺。此後處處留心,分派人手加緊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隱情。楊戩,玉帝不放心於你,想求個一勞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為將來挑唆你母瑤姬仙子與老道我對立,留下一著可用之棋……」

    楊戩的元神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隨即被強行穩定下來,點頭淡淡地道:「這話倒也有理,我雖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卻難免讓家母與你略生芥怨。」忽問道,「新天條出世後家母被釋之快,當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剛受傷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馬上就動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錯,她才下凡,便被我徹底封印。待玉帝發覺,將她帶回瑤池時,已成為一介無知無識的真正死物。」

    楊戩又問道:「王母這般下場,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處的?王母出事之後,他第一步,便是馬上開釋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說道:「不錯,他刻意討好你母,以致於兄友妹恭,幾乎成了三界親情友愛的典範。不過,那死物慣於隱身幕後,此舉並不足奇,無非想重扶植一個信得過的台前人物罷了。」

    楊戩突然輕歎道:「玉帝如何待家母並非重點,要點在於匆匆封印王母,並不是你沒有耐心等候,只不過想趁著新天條出世餘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隱情,正懷疑我這前司法天神之時,有意地將玉帝的懷疑坐實,讓他以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傷前的安排。否則我的傷勢並非作偽,天廷何以會關注至今,凡此種種,看來全是拜你此舉所賜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頓時大變,道喝:「你……」退後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備,見楊戩並無動手之意,才又說道,「老道確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戲,各方留神細察,直到你動用神目前,竟是誰也未曾發現你的實情……」

    他當時確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驚過後,冷哼一聲,心中卻突然有了幾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勸道:「唯因如此,楊戩,你該知道,玉帝既羈你入獄,就決不會再放過你,而老道這趟來,也全是好意。須知縱然元神已成,身體生機一旦斷絕,短時間內無法塑形奪舍,仍是只有魂飛魄散而已……」

    楊戩搖了搖頭,說道,「你現在的打算,無非兩點。一則你以為我尚有隱密未向人言,攜我魂魄歸去,便不難暗動手腳探清一切。而此後,縱會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蟲那樣的妙物,卻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當然,自封神初見時,道祖你便對我楊戩有著幾分愛惜之心,這一層用心中,多少也有著藉機行險,好招攬我投效兜率之意,對也不對?」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說,老道是惜才之人,為了讓你全心投效於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來也不算是什麼卑鄙手段罷?」

    楊戩又道:「二則,玉帝利用密法預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條命,不也等於留了一張極有用的底牌?真正萬不得已時,便正好捅開一切,將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們成為你對抗玉帝的利器。鷸蚌相爭,無論鹿死誰手,道祖你都正好來個漁翁得利。這一層意思,又對也不對?」

    老君乾笑道:「連老道這點私心也猜了出來?楊戩,老道終還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飲鳩止渴,也算你最後的一線生機。何以竟當面點破,而不是與我虛與委蛇?難不成,你竟存了幾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對你起了殺心?」

    楊戩目光深沉,只盯著老君不語,老君被他看得頗有幾分不自在,皺眉道:「老道線報周詳,斷不會有出錯之理。而老道的推斷,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異議不成?」楊戩淡然道:「周詳自然是周詳,但若所有線報,俱是刻意讓你知道的,那又該如何推斷呢?」

    老君臉色突然大變,楊戩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雖得重鑄,三界中卻無人知曉。玉帝存心殺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費周章,唯恐殺我之心不夠明昭於人。至於離間你與家母一說,看似有理,實則更是荒誕絕倫。玉帝果真為了離間,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來與我不和,便無密旨,也斷然不會饒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聲道:「難怪無論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條命在!」

    楊戩冷冷地道:「無論道術如何高明,魂魄被抽離的軀體,與真正生機斷絕的死亡,總會有些微的不同。所以,這黑水獄對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殺機的魚餌,唯有從此不聞不問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層,當可知我先前說你行徑不智之至,算來絕非危言聳聽了吧?」

    這一層層剝繭抽絲秀的分析,和兩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對話,只聽得鏡裡鏡外一片死寂,壓抑得眾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鏡外的龍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脫口道:「但真君要說破這些做什麼?老君又沒安什麼好心,讓他中計,和玉帝公然破臉,兩敗俱傷豈不是好?總不成……總不成真君還對老君有著幾分不忍?」

    哪吒慘然道:「公然破臉又如何?楊戩大哥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將生殺權柄全交到老君手裡?魂魄被吸入定魂鼎裡,便意味著他辛苦練回的元神,再無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動手腳,與獨臂人的那一戰……我猜楊戩大哥,定是打了約戰之期前,便用元神遁離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這節骨眼上行險,將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邊的龍四,突然痛哭出聲,叫道:「此時不肯行險,可那一戰……那一戰又何嘗不是行險!為什麼他不去求老君幫忙……我不要他再做什麼了,出陣之時,我寧願……寧願他只是一縷魂魄,在鼎中安然無恙,也不願……也不願……也不願……」

    也不願什麼,沒有說出,也不忍說出。她只茫然地抬起頭,去看向滅神陣的頂部。寶蓮燈正逆轉著陣法,光華透過層層黑幕,依然清晰可見。但除了這燈之外,什麼也見不到,就像有的事情一樣,自得知之時起,便讓人什麼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鏡內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滅神陣的事,他甚至也如龍四一般,想哭著請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時點頭應允,入了定魂鼎中隨老君離去。這樣的話,哪怕這眾人出陣之後,要付出無比的代價,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對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碼,還會有一絲希望,微弱卻不會熄滅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還要寒冰,只因他明知,這一條路,是舅舅決不會走的。舅舅說老君策求萬全是自鑄心鎖,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計,又何嘗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為己,而舅舅卻是為了傷自己至深的這一群人。

    滅神陣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與那獨臂人生死相搏嗎?但對舅舅來說,唯有這一步險著,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態發展,也最有把握確保這眾人安全的一條路。只因這滅神陣若讓老君得知,只不過讓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籌碼,從中漁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卻只能是癡人說夢。而且,老君既已擔心外婆與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這樣的一枚籌碼,會派上什麼用場,會增什麼未知的變數,根本是不堪設想。

    但鏡中的楊戩,不會知道身邊的這一切,他只沉聲向老君續道:「從來枰棋對弈,勝負各佔其半,玉帝在為你備下囚籠的同時,實際也是送你一個洗脫自己的良機。只須做到毫無異動,事態便自會漸漸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壓的決心。他不同於王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破壞平衡,更不願在台前去應對一切……」

    老君目光閃爍,大袖拂處,將懸在空中的定魂鼎攝回,說道:「老道承你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說破玄機,你不可能全無其他的打算。楊戩,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楊戩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楊戩其實一無所知,所以交易是談不上了,姓楊的有心無力。不過,你已勢成騎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綻,卻難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風險終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蕭規曹隨一番,學一學玉帝多年來的自處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當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設法引沉香上天供職?而且,不消說,你為他選定的,便是你的故職,權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楊戩坦然點頭,道:「此事的確是我一片私心,畢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後的一點傳承。但以他和三妹對老君你的言聽計從,卻也是你幕後聯手操縱的最好人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許多?」

    老君皺起眉,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仔細推敲。楊戩的神情卻極安然,似已篤定這建議必然會被接受。三聖母不自主地去看兒子,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著幾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麼用意,竟要將外甥推進這複雜的權力爭鬥中去。

    沉香微垂下頭,不讓鏡外眾人看到自己情緒上的一霎間波動。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卻決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進退之間,往往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因小失大,所以舅舅當年,才會費盡心思與他結成同盟,更於現在,坦然說出這個利人也利己的建議。

    玉帝選中的既是瑤姬仙子,他劉沉香的親外婆,只需老君選擇扶植他劉沉香,再洗清與舅舅的關係,兜率短時間內,便不會再與靈霄衝突,甚至將來,有望化敵為友,共同成為三界平衡的重要樞紐。

    心中百味交陳,沉香已沒有氣力去聽餘下的對話。如果沒有這一趟水鏡之行,將來天廷相召時,他會很高興地應召任職,陶醉在純孝傳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環裡,在那個複雜的圈子裡平安單純地生存下去。

    但是,現在呢?

    平安仍會是平安,因為不知不覺中,他劉沉香這一家,已經成了三界平衡的準星,一枚各方都不會動手毀去、只會想著善加利用的準星。而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讓各方遺忘,那麼,便索性讓他關愛的人重要起來,重要得讓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毀損。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舅舅,不惜以毀去他自己作為代價……

    「我可以如你所願,引薦沉香上天接任你的舊職。」老君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沉香雜亂的思緒,「不過,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蹤的那些舊案文牘,到底是要派上什麼用場?本以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這些天的表現,沉香等人卻又的確全不知情。」

    疊疊註釋詳細的冤案牘書,浮現在了沉香的記憶之中,那也是舅舅給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禮。但如果沒有水鏡,這份大禮,便會隨木公的死長埋於地下,再無人知曉。舅舅自不會知道水鏡的事,但是此時,他也決不會告訴老君什麼,如果獲益者不能是他關愛的那些人,舅舅,是寧願這些冤情永不見天日的。

    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徑,狠與堅忍,不擇手段,對自己,對外人,都是如此。

    劉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著舅舅微帶笑意,三言兩句將話題岔開,一字不提與文牘相關的內情。他的心中,說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於成長起來了,三千年的旁觀,已造就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許,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縷眷戀,對單純,也是對快樂。

    元神沉回了身體,老君收起結界,如來時一般,三清回歸一氣,走得悄無聲息。看門的小鬼夢醒般地過來查看,地上的絲囊,也如每日行刑完畢後那樣,自動地向外飛了出去。

    一切都隨著注回獄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軌跡上去,彷彿剛才那些驚心動魄的權謀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夢境而已。

    此後的日子照舊,但幻相被召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李靖親審時的態度,也一次比一次惡劣焦躁。老君對他猜疑自不待說,黑水獄的全無進展,想來也會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連起碼的冷靜,都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楊戩身上的新傷疊著舊傷,每天被小鬼從刑架上取下,從傷口中拉出麻繩,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審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繩綁牢。麻繩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體內,臂上、腿上傷口更是血水漓淋,沒有一刻閉合的時候。

    憑著受刑估計日子,楊戩冷靜如舊,微合了眼對外界一切動靜不理不睬。對他而言,老君是極意外的收穫,安排妥當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對將來少了許多的擔憂。現在,只要應對完那一戰,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從容地離開了。

    這一生從未真正敗過,這一次,他也決不會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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