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些日子,積雷山妖魔聲勢越發浩大,圍山的天兵戰事吃緊,救援的急報一封又一封地呈來神殿。楊戩這才又加調了些兵馬,親自統領,第一次去了這對壘的前線。
到了積雷山,所有兵馬一例駐在山下,楊戩調整佈署,將全軍分成六個大營。四營互為奧援,死死卡住積雷山必經的四條要道,一營稍稍退後,不得主動出戰,卻要統籌全局,哪一地遇險,便由此處增助,另一營隱伏,駐地機動,一旦群妖向下強攻,此營便直襲山上,但又不許一舉攻克,只須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彙集了三山五嶽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強者不乏其人,但若論兵法韜略,又如何與楊戩這般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絕頂人物相提並論?山下陣式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攻,擊尾則首攻,動一發全身相應,群妖拚命強攻,種種手段使將出來,卻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軍馬攻山,卻總是敗多勝少。楊戩身為統帥,一到攻山時便迭用昏招,全無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後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對方制勝法寶,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狽不堪。偏楊戩在軍務上自負之至,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諸部天將稍有異議便被他嚴加駁斥,甚至以軍法治罪貶責,一來二去,諸將無不心灰意懶,只牢牢守住本營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圍,得過且過地廝混起來。
群妖雖突圍不出,但在重兵圍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招朋引伴,壯大實力。一時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憤,或因舊誼,對天廷行事不滿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積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哪吒暗自抹去眼淚。那些日子,他雖被面壁囚禁在牢裡,有關戰事的進展也風聞了不少。見楊戩治軍全如笑話,他解氣之餘快意無比,現在卻是明白了:「哪裡是積雷山強攻不下?分明是楊戩大哥自毀聲名,刻意養虎貽患,好培養出一枚將死他自己的棋子來!」
這番話就算他不說,也是人人看了出來。梅山老三卻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老四:「四哥,二爺既然動的是這番心事,何以我們建議各個突破,他便也照著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沒抓住丁香龍八,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老四盯著鏡裡,並不答話。但當時的事他記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後,楊戩一紙嚴令下去,諸部只准守不准攻,自顧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單純,也沒想得太多,唯有他為開口求調的事憂心忡忡。近日戰事不利,楊戩的性子越發捉摸不定,對眾兄弟更是動輒斥責,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當已觸怒了楊戩,此後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貶下凡更加淒慘。
一心想著如何補救,耳邊聽得老六說道:「二十萬大軍怎麼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四哥,你說現在怎麼辦?」他這才回過神來,記起哮天犬提議借來文殊的定風丹,好對付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覺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辯著。
楊戩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老四暗自一個激寧,忽然想到:「老六雖是無心,但畢竟問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爺便要順勢問罪了。」急道:「二爺,兄弟倒有個主意。」
看著老四游離畏縮的眼神,楊戩心中隱隱作痛。不過這樣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儼然智囊,老大不在時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眾兄弟都要下決心離開了。當下毫不假顏色,冷冷地只道:「你說。」
老四低眉順目,輕聲道:「各個擊破!」
「怎麼個各個擊破?」
老四這句話原是急智,被楊戩這一追問,只得硬著頭皮邊想邊說:「這幾天攻山,敵軍勢大,高手林立,想一舉成擒極是不易。但他們並非鐵板一塊,比如那個丁香,我瞧她雖然神力厲害,但看上去像是剛剛恢復了神志。以她對二爺您的仇恨,不難引她離山獨自來攻……」
楊戩目光一凝,老四看來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鬧。兩軍對壘,丁香這種小角色,就算捉來又有何用?神色不動,森然道:「也好,老四,這差事交給你辦吧。你設法引她來神殿,我們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辭,連聲應了,楊戩再不看他,打發走眾人,入殿處理近日報來的文牘案捲去了。康老大看著楊戩筆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過來,厲聲問道:「老四,你給我說實話,你那時轉的什麼心思?還有二爺,他到底想做什麼?」
老四掰開他手指,慘然道:「我的心思?我那點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錯特錯,再也挽救不得……至於二爺,大哥,你直接問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當時自作聰明,妄加猜測,或許後來,也不會是那個局面……」
康老大臉色鐵青,深深地看著他,許久,咬著牙道:「好,很好,我問小玉——我問小玉就是了!」轉頭看向鏡裡,沉聲道,「小玉,我們與二爺之間是非曲直,能煩你給我們兄弟說個清楚麼?梅山兄弟若真是有過不仁不義之舉,也該到承擔所有後果,償還所有罪過的時候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小玉才從鏡裡回過頭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似沒聽清康老大的話,眸子裡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來,帶著極為明顯的悲怨與惱恨。
「你們是幾千年的兄弟,舅舅說過,他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們這幾個好兄弟!」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口,「就算你們不知情,就算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可你們……你們,又何曾體諒過他的難處了!」
「二爺的難處……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爺的確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對不對……」
康老大的聲音顫得如風中的枯葉。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懷裡微微發著抖,卻是輕笑一聲,說道:「康老大,不用再追問了。舅舅的難處,舅舅的隱忍,時間慢慢過去,你們會一點一點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幾千年的兄弟,你們就是那麼對他……」
龍八是當事人,算算時間,已經明白過來,有些惱怒地掃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積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聲聲見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說自己答應了沉香一件事,不能連累別人,要親自去神殿行剌楊戩。當時他以為是丁香舊病未癒所致,現在看來,必是這老四設局逛了丁香上當。
果然沒兩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稟道已引動丁香上天。楊戩神色不動,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門。不多久,門外一陣喧嘩,丁香和龍八到了。
持槍在手,楊戩靜看著丁香和身撲上。女孩的目光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後,得到的卻是愛人的死訊。又想到密室裡撿回一條命的小玉,楊戩暗歎一聲,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總是教人這麼不省心。
喝退上來圍攻的天將,他隨意側身,避開丁香狠狠剌過來的劍勢,倒轉槍身向上挑起,頓將她擊飛出去。再揚槍作勢,法力透槍而出,倒不想殺她,不過是該給她個教訓,免得下次還莫名其妙地衝上來送死。
一條人影打橫飛過來,代丁香受了這一擊,正是龍八,當即昏迷過去。楊戩微微一楞,掃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槍並不重,這小子想必是使詐。
若無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後勁力襲體,他只佯作不知。就聽得梅山兄弟和眾天將的驚呼聲響起,龍八撲了過來,緊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頸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龍八自沒注意到楊戩有些不耐煩的神情。丁香狂亂的神識陡然一清,衝過來叫了一聲:「八太子!」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楊戩閒散地隨著龍八踉蹌的步伐向外行去,龍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緊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時自認為生死懸於一線,龍八又豈會注意到這些的異常?只一迭聲催道:「走,快走,丁香,他們不敢傷我!」再噴出一口血,連匕首都無力握住。
楊戩再懶得陪著演戲,淡然道:「想不到東海八太子還真有點血性。」漫不經心地摔開了龍八的手臂,續道,「好,我放你們走!」丁香惶急地扶著龍八,早忘了這一趟來的初意,顫聲道:「八太子,你沒事吧?」顧不上去想楊戩的反常,扶了他匆匆離去。
哮天犬不禁追問了一聲:「主人,為什麼呀?」雖知主人不會真傷了這兩人,但這般引來卻故意縱走實在不合常理。楊戩也不答話,目送丁香二人離開後,臉色忽轉陰沉,自顧轉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與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進來,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二爺打的是什麼主意。就見楊戩高踞座上,橫睥著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聲,森然道:「你們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老四和老六對視一眼,都聽出楊戩語義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開了口:「是啊,二爺,封神時相識,兩千餘年了。」
「啪」地一聲,楊戩在座旁案幾上重重拍了一掌,冷聲道:「很好,兩千年了,一個個卻越發地不成器起來,連個重傷了的小龍都看不住,居然還讓他有機會挾持於我!」
老三呆了一呆,說道:「龍八功夫低微,身法緩滯,兄弟們如何料到您全沒覺察……」話未說完便被楊戩打斷:「辦砸了差事,便這般來塞搪於我麼?老三,莫以為跟我的年頭久,就敢如此地恃寵而驕?」
老三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驚,再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著頭,餘光不住打量楊戩神情。此時見事難善了,瞬息間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二爺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處置我們兄弟?硬頂無益,只有軟求一途了?」一咬牙橫下心來,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楊戩微微一楞,老四沉聲道:「二爺,計是兄弟獻的,卻考慮不周,壞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辯解,甘願領受重罰。」轉頭又道,「三哥,六弟,你們也跪下吧,事做錯了,何必還要百般開脫自己?」
老三還在猶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計極深,如此說話必有深意,一言不發,拉著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時,我們兄弟早就該死,是二爺您從鬼門關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親傳道術,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無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們口雖不言,但數千年來,無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現今的成就,全依於楊戩而來,老四這一番話,倒確是出自至誠,話中全是感激之意。楊戩聽了出來,暗自一歎,沉吟不語。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決心,此時卻不禁了有幾分動搖。這幾個兄弟,跟隨自己幾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遠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則不達。
只因當年趕走哮天犬,讓那笨狗多吃了許多苦頭,末了自殺了還是要回來。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臨梅山之情,不免心軟。「看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想到此處,楊戩心中不覺稍稍鬆快些,臉色也和緩幾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臉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無非還記恨我等圖謀前程之舉。罷了,二爺心胸狹隘,我那主意當真害兄弟們不淺。事有緩急,拼了賭一把運氣,先應付過這關再說。」手中兵刃一橫,遙指向自己手臂,大聲道:「二爺,今日兄弟辦事不力,壞了您的名頭,罪該萬死。不勞您下令責備,兄弟我自己來擔當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隨聲向臂上斬落。
喇地一聲,案幾的描金木沿被楊戩掰將下來,疾電般地從他手中飛出,後發先至,老四隻覺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擊得蕩在一邊。他暗自一喜,知道這一賭竟是贏了,臉上絕不顯露,叫道:「二爺,你莫要心軟。大哥離開我不能勸阻,公事繁雜我不能分憂,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這等無用之人,若不自作處罰,何以自安此心?」口氣真摯,說到自安此心四字時,淚水滾滾而下。
老三老六已駭得呆了,老三撲過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語,說到對不起二爺,我也有份,要罰,做哥哥的該先受罰才對!」轉身向楊戩道,「二爺,老四一向多智,最能為您分憂。眾兄弟中最無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罰的話,就讓我一人領罪吧!解了您的怒氣,兄弟們好鞍前馬後地再為您效命……」
一邊的哮天犬猶豫了半晌,也膽怯地勸道:「主人,龍八的事,老三他們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過他們一次……」梅山兄弟平時雖看不起他的時候居多,但見主人將他們逼得退無可退,還是禁不住代為求情起來。
明知老四回刃自傷,一半是為替眾人脫罪,另一半,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意。但見多年兄弟,被逼用這等下策應對,楊戩終有了幾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罷了,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過激越,反倒愛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階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說道:「算了,先出去罷!今天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有下次,我決不寬貸!」
老三大喜,叫道:「謝二爺!」老四老六也暗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才站起身來。楊戩也不理會他們謝罪不絕的套話,只揮手令諸人盡數退去。
都知他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敢違抗。片刻間殿中便安靜了下來。楊戩目光落在階下左側的垂幔邊,臉色轉為緩和,忽道:「小狐狸,你的傷未全好,怎麼就溜出來到處亂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