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外的四公主只是嚶嚶哭泣,聽到這句話時仰面向天,閉上雙目,心中只有一個聲音一次次重複:「你還在懷疑,你還在懷疑什麼,三妹妹!」
就是在那一天,憑著楊戩深厚的法力,三年多的時間,她終於能夠行動。楊戩不在,她如輕煙般滲出定魂鼎,凝結成形,站在室中茫然四望。
這是她住了三年多的密室,簡單的佈置,她看了三年,閉著眼也不會撞著——當然,撞著也不會有事,她是魂魄,拜楊戩所賜。
走了幾步,坐在楊戩常坐的榻上,靜靜地感受,自己難言的心事。
室中,除了擱物的暗格,就只有一桌、一榻,泛著冷冷的鐵灰色,就像那個人。睡眠對神仙,縱然只是可有可無之事,但人之本性,總要將自己住處弄得舒服些,自在些。神仙,漫長的生命無有盡時,只會比凡人更追求享受。而楊戩,他的床榻,方正,冰冷,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倚也無處倚,靠也無處靠,也像他。
他,在這冰冷下,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
三年多來,雖然不能行動,卻能聽,能看,能想。她一直記著他與老君的對話,慶幸自己的及時甦醒,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不能讓他發現,將來,要揭穿他的陰謀。他布的局呵,天衣無縫,卻是蒼天有眼,讓她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她自己,是不是也墮入了局中?
鼎中憎恨又好奇的眼睛,室中繞室徘徊的顯聖真君,就在這奇異的狀態下共處了三年多的時光。沉香面前冷酷無情的司法天神,老君面前侃侃而談的陰謀家,還有,這密室中為自己運功聚魂,憂鬱寂寞的……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當習慣性地從鼎中窺視這個卸去冷漠與肅殺的男子,習慣性地在心裡咒罵他的絕情與陰狠時,她沒有發覺,在她心底,已失去了最初的痛恨與厭惡。直到哮天犬抓回丁香那一次,那一席話……
密室與後殿,只有一牆之隔,她常聽見楊戩召來部屬們議事,也曾在這裡為沉香如何逃過他的計謀擔心,為哮天犬被趕走越發瞧不起這絕情絕義的天神。然而也是在這裡,她經歷了這一生最大的震驚。
「我若死了,你怎麼辦?」
一聲輕歎,正如密室中聽慣的憂傷,卻在耳邊驚雷般震響,直到今天,仍在耳邊迴盪。
儘管仰起了頭,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湧出。大概是嫦娥為她拭去了,嫦娥仙子,她心裡定然也極其難過,卻還顧著自己,的確是他愛的人呵,只是當年,你為何不多給他些溫柔?
那天,她想不出個結果,不明白他對哮天犬說的,是真是假。問問他吧,她這樣想,可是怎麼問,問什麼?她怎樣才能相信他,他怎樣才能讓她相信?
桌上堆著好厚一摞書卷,是楊戩最近才搬來的,想必都是判案的卷宗。她生性闊朗,最不耐這等瑣碎之事,更兼厭惡天條不公,是以從未起過好奇之心。但此時心念一動,便想看看楊戩如何判案。
翻開第一頁,莫名有些激動,像是想證明些什麼。然而失望了,不是卷宗,是天條,楊戩抄下的天條,一手漂亮的章草,遒勁中帶了些蕭索之意,抄寫的卻是最無情冰冷的天條。歎息一聲,她想證明些什麼,想看些什麼,沒有想到,他真的是對這天條奉若圭臬,抄得這樣認真。
想合上,又忍不住再翻了一頁,又一頁,卻見字裡行間有著硃砂批解註釋,細看去,儘是天條不妥之處。不僅是她所怨恨的男女私情,諸如量刑過重,事權不分,她想到的,想不到的,一一寫得清楚。
手在顫,腦中有什麼在轟鳴,越翻越快,字卻根本沒看進眼中,只是狂亂地翻著書頁,想給自己一件事做。
這麼多,不及細看,終於有些鎮定時,她的目光落在楊戩最近在寫的一疊紙上。忘了自己沒有肉身,深吸一口氣後,拿起一頁,讀出聲來。但隨即,紙從手上飄落,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醒了?」
室中一亮,略帶詫異而又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正在發呆,吃這一嚇,魂魄險些又散了,神智一失,便失去了知覺。
那是楊戩回來了。鏡外龍四用力閉了閉眼,竭力止住淚,向鏡中看去,楊戩正雙臂微合,攏住她的魂魄,讓她甦醒過來。
三聖母等人跟在楊戩後面,個個魂不守舍。龍四突然想起,哭著叫出聲來:「三妹妹,沉香,你們,你們去看看桌上的那些,去看,去看……那是真君的心血,是……是……」
三聖母一顫,遲鈍地看向外面,看不到龍四,又看向桌上,桌上是幾疊零亂的紙稿,有一疊,是二哥精心抄錄的天條,八百年來,時常見他用硃筆圈點,反覆推敲。
另一疊,是近幾年才開始寫的,寫一遍,抄譽一遍,極為認真,似乎也與天條有關。但大家見慣了他算計別人,製造冤獄,曲解天規律法,他在密室伏案疾書時,自己和沉香小玉近在咫尺,卻都不願去看一看具體內容了。
沉香已走了過去,輕輕念出了紙上的字句:
「夤承寶命,嚴恭上宙,奄受敷錫,升中拓宇,亙地稱皇,罄天作主,威藹三光,法曜四宇。聖律則天,膺歷締舉。
道之行也,陰陽而已矣。德之配也,順時取象而已矣。律法之行,與天地為量,承道而載其德,許無闕遺哉。略以言之,在禮樂賓軍嘉。禮者,道之經,德之首,不可不舉而言之。
婚姻之配,倫常之定,禮之重也。萬物一體,物我無別,同類相牽相引,繁延以昌,不可忽也。仙道基於人道,妖修以為人,人修以為仙,同出異名而已。茲此,許通婚配,合於陰陽,順於時象,肅肅明明,燭幽鹹服。
上仙配於凡俗,唯以私而害,重私慾而妨公心者,是為律之必糾必罰。其一,困於情而失其職守,削仙藉以履塵間,積功德千百有二,以抵其過。所失職守,並參相應律條同附罰處……」
只念了幾段,他便再也讀不下去了,眾人,也都震驚得近乎麻木——只因這些字句都是那麼熟悉,人人都知道那是什麼。
三界的希望,眾口稱譽沉香的根源,華山劈開時,飛上天廷的新天條!原來,早在劈開華山之前,就已出現在這密室裡,出現在那個他們一直厭惡鄙夷的司法天神筆下。
三聖母踉蹌著過去,目光只在紙頁上睃巡,果然是天條,二哥整理出的新天條——再沒有懷疑存在的餘地了,二哥就在他們眼前,一字一字地斟酌著三界的將來,而偏見和自以為是的仇恨,竟使得他們從沒留意過二哥在寫些什麼……
唯一的感受就是可笑,那些天條,他們竟以為是女媧娘娘所留!可為什麼從沒有人想一想,女媧縱是大神,又怎知三界中這許多紛繁複雜之事,又怎知神仙凡人妖魔間在這幾千年中的恩怨變化——這樣詳盡的新天條,分明是熟知其中利弊的人才能寫出……
「是不是真的?」
龍四已經醒來,她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楊戩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皺了皺眉,他不想多說什麼,這四公主,只要好好養著,不要和他搗亂就行,這是怎麼了?剛醒來就問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是不是真的?」無淚的眼睛卻盛滿了悲傷,讓他無法忽視不見。
「楊戩,你既然殺了我,又何必救我?」沒有得到回答,她換了一種方式詢問,而那個答案,心中卻已隱約明白。
而在楊戩眼中,四公主有些怪,不,非常怪。看到桌上亂了的書卷紙張,他明白了。
「你看過了?」
「……是,我看過了,是你寫的,是不是?是你想要做的,是不是?你和哮天犬說的,全是真的,是不是!」
楊戩驟然回身,真正吃了一驚:「你知道!」
無語的凝望,無淚的哭泣。
「我早就醒了,一直醒著,只是不能動彈。我想悄悄地一直裝下去,不讓你發現,以後好揭穿你,對付你。」四公主幽幽地訴說一個事實,「我沒有想到,想到……」
一身都是疲憊,很想將四公主驅回鼎中,再去了結沉香的麻煩,但這雙眼睛,又怎能讓他不顧而去。
已經知道的事,不必多說,她也只是要一個確定,楊戩輕輕地點頭,怕驚嚇了她似的攏住她的魂魄,想送她回去。
「不,我要知道全部。」她一向是固執的,固執到只要認為對的,就會拼上一切去做。這樣的事情,她又怎能不弄清楚,就安心休養。
「你要知道什麼?該知道的,你已經知道了。」楊戩怕傷了她,沒有用強,收回手,在她側面坐下,無奈地歎息。
「你要幫沉香,我知道了,知道沉香這孩子不爭氣,你只能這樣。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殺了我,還要和老君說那些話。」側身看著他眉心的陰影,她忽然不忍再問那麼多,只想伸過手去,撫平那濃得化不開的愁緒。
原來那時候她就醒了,老君,一定是老君做的,一時大意,險些叫他暗算了去。暗暗感慨,楊戩盤算一番,老君的事,還是不能告訴她,便輕描淡寫地帶過:「我要老君幫我的忙,而這件事不想讓旁人知道,必須編個理由瞞他過去。至於你……」
雖然重來一次,就算真要取她性命,他也會這麼做,但到底有些歉意,尤其是聽見她臨死還惦著沉香,他更對這龍公主有幾分敬意,幾分內疚。
「沉香陷於兒女情長,於那種關頭還能跑去找小狐狸,有了寶蓮燈就偷懶貪睡。三妹,畢竟離他太遠,母親也只是一個血緣上天然的聯繫,不讓他親眼見著熟悉的人血濺三尺,又怎能讓他恨我入骨,真正明白他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真正用上所有的勇氣和毅力,全心踏上這條危險的道路?」
沉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四姨母的死,也是因為他。
「你的身體,我已經保存在崑崙,魂魄既能行動,過幾日我再助你凝合一次,也就隨時可以還陽。但我不能讓你走,只有等這件事了結,你才能離開這間屋子。」話說完,楊戩恢復了冷漠的表情,向四公主闡明她的處境,「你不能離開定魂鼎太久,無法獨自遠去崑崙。如果你恨我,等你還陽,我若還活著,隨時等你報仇,但是現在,你必須留在這裡,別無選擇。」
實際上,他就是將她關在了這裡,楊戩背過身去,留給四公主一個背影,心裡有幾分惆悵。四公主,我不想害你,但為了三妹,不能不委屈你。這三年多的囚徒生活,不是你應當承受的,魂魄已救回,更不應該強留你在這兒。但為了三妹,抱歉了。
三聖母拖著步子走到哥哥身邊,悵然地半跪著,看著他臉上的神色。以前只當他心思難測,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因為,他背負了太多的苦澀與艱難。
此時的二哥,似乎有些歉意,是為了四公主吧?他口中的話還是這樣冷,可面上卻有著不忍,只是他轉過了頭,不讓四公主見著。對我,你是不是也是一樣?
「四公主,你不要怪他,他是為了我,我……我……」
鏡外的龍四慘然一笑:「他當然是為了你。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又怎麼會怪他!」餘下的話說不出口,她在心裡默默地補充:「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悄悄地喜歡上了他。」
但那時,單純如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疼,為了這個男人。他為了誰,她不管,她只知道,不要看見他再這樣憂傷,寧可看他凶狠,寧可看他冷漠。在這室中再呆三年又如何,再呆上百年又如何,只要有他,只要是為了他……更何況,這樣也是為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她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我不恨你,你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我……都聽你的。」
輕柔的話聲,卻讓他無由地放下一層心事,身後有些遲疑的聲音又響起:「你擔不擔心,萬一有個差錯,你怎麼辦?」
身子沒有動彈,袖下的手卻捏成了拳,也許曾有過一點希望,然而如今已成泡影。
「是我害了三妹,我就要救她出來。這套天條已害了我一家,只要能推出一套能真正造福三界的天條來,就算是粉身碎骨,遺臭萬年,我楊戩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