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還是老樣子,不過知道了三聖母的事,替他們兄妹擔心,見面就問個不休,楊戩無奈,便將這幾年的情形大概複述了一遍。最後說到沉香藝成下山,在靈霄殿上大鬧了一場,臉色便沉了下來。木公也嚇了一大跳,失聲道:「你這個外甥可真是,可真是……」真是什麼,竟一時形容不出,半天才發出感歎:「要說也有些像你,行事肆無忌憚。不過你一向算無遺策,又狠又準。他這個,唉,真是沒腦子的血氣之勇啊。」楊戩哼了一聲,瞪了劉彥昌的屍身一眼,顯然是又怪上了他。
木公沒有形體,老習慣卻一直不改,幻出霧氣繞著楊戩轉圈,幫著想主意。想了一會,他咳嗽一聲,作清嗓狀,好心提醒道:「指望你外甥,看來是懸了,你還不如順水推舟,任他救出人去。仗著猴子和佛門的關係,保個平安還不容易?餘下的事,你自己再慢慢設法。王母不好對付呀,你當心將妹妹外甥全賠了進去。」三聖母上前一步,提起了心,看他如何回答,他難道真的忍心拿妹妹的生死去賭一場?雖然是為了母親,但……
沒有想下去,楊戩已經開口:「王母是什麼人,你更瞭解。蓮兒是我的親妹妹,她當真就那麼放心我?」歎息了一聲,「我又何嘗不想順勢赦了三妹?但前段日子,沉香仗著得到那猴子的真傳,不自量力地闖去華山胡鬧,我給他佈置了一道關,逼著他背下五千本書後……」話未說完,木公突然笑出聲:「你那個外甥,專仗著匹夫之勇,豈是讀得下書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難怪他要跳腳,在大殿上公然捉弄你。一報還一報,這報應來得快呀!」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但習慣了山神的老沒正經,也不生氣。心中的惱怒卻被勾了起來,不知不覺地便偏了話題:「匹夫之勇能有何用?那猴子原本便是毛躁的性子,他教出來的徒弟,我若不逼上一逼,來日又如何成得了大器?」木公奇道:「成大器,哈,就你那外甥?」楊戩不欲詳說,只道,「那些書,現在只是強背,沒多少用。但隨著這孩子的閱歷漸長,總能領悟出些的。」想到外甥剛被逼著背完書,就做出那等不用腦子的事來,恨恨地道,「早知如此,我真該困住他不讓出來,免得四處闖禍,白白送掉自己一條小命!」
沉香腦中不期然地浮起那些書中的內容,一本本,當年背得辛苦,事後偶爾想起,卻總能有所增益,私下裡常自嘲笑楊戩失算,賠了個大本。現在看來,楊戩費那樣的功夫,耗費真元,佈置那樣的一個空間,要困住自己真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若真的心存惡意,為什麼只讓自己用三個時辰,去讀別人三十年都讀不完的書?
木公笑了一陣,突然咦了一聲,叫道:「喂,差點岔開話忘了正題兒。外甥背書,和王母不放心你有何關係?總不成這些書,是你從王母的瑤池偷來的吧,哈。」
楊戩生了會兒悶氣,不想多說,卻架不住木公軟磨,歎道:「那孩子過關後,便要去劈開光柱。那光柱是我設的法咒,他用法力強破,按理我必有感應。可是,任我如何細察,竟是全無所知。」木公一驚,道:「王母?」楊戩點頭道:「不錯。我終還是失算了一著,王母不知何時,已在光柱上動了手腳,偷換了我的咒語。如此一來,出離光柱之日,便是三妹魂飛魄散之時!」
沉香一驚,看向母親,從母親臉上看到的,也全是驚駭。如果……如果這一次假扮玉帝成功,豈不是反害死了母親?他自己也沒察覺,不知不覺中,他對楊戩的話,已經沒有半分懷疑。
木公喃喃道:「那該如何是好?真是個狠辣的女人呀,竟會做出這種事來。」突然想起,喜道,「你不是天生神目麼?試一試,或許能看出些端的,也好對症下藥。」楊戩冷哼道:「哪有那麼簡單?我查看過了——王母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木公呆住了,失聲道:「那女人多的就是法器,成百上千件,你上哪兒找去?這……這……」
楊戩歎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見機行事了。若有時間容我佈署,我先架空中樞,改了天條永絕後患……」木公驚道:「改天條?」楊戩也不解釋,只道:「遲早有一天,我能獨攬天廷大權,令王母除我之外,再無可用之人。那個時候,便是騙她放出三妹的契機了。」
他心念著沉香回了下界,知道劉彥昌死訊後,不知會鬧出什麼麻煩來。當下施法攝過劉彥昌屍身,不理木公喋喋不休的追問,道聲別後,便駕雲離開了崑崙。
卻不回神殿,逕自來到劉家村,將屍體扔進一條小河裡解凍。龍八嚥了口唾液,道:「沉香,你父親的身體,便是在這兒發現的。原來也是楊……是真君……啊,他這是去了黃泉路,莫非想讓你爹還陽?」沉香跟在金鎖後面,一句話也說不出。地府他去過幾趟,路是走熟了的,知道再行一陣就到幽冥入口。
梅山老六恍然道:「難怪,他斥走哮天犬後就失了蹤,王母突然急召他,我們一通好找,最後是在地獄門前截他回來的。當時還直納悶,他好端端地去那裡做什麼。」
王母召他,自然是為了玉帝赦免三聖母之事,問道:「三聖母畢竟是你的親妹妹,陛下有意赦免,本宮想聽聽你的意見。」
楊戩見她口氣鬆動,心中一陣凜然。沉香雖然跡近胡鬧,但君無戲言,王母已決定不再公然與抗?也是,她留了後手,赦免原本形同更重的處罰。難道……難道就這麼看著三妹一步步走向死路?
他神色不動,盤算一番後便有了對策,低下頭稟道:「娘娘,天規尊嚴不容侵犯,舍妹若是得赦,於私,小神感激天恩,但是於公,卻委實於心不安。」
王母說道,「三界之主,赦免一個罪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何必於心不安?」楊戩道:「小神身為司法天神,執法嚴厲,舍妹卻無功而得大赦,此不安一。天廷基石全在天規,思凡之風屢禁不止,各路神仙不安於位,若赦了舍妹,更是火上澆油,人人懷了僥倖之心,此不安二。而且……」壓低聲音道,「陛下當時舉止唐突,只怕是有人在背後蒙蔽聖明,借陛下酒醉之機,教唆挑撥,損害娘娘威嚴。」
王母的目光投向三十三重天,臉色頓有些陰沉。楊戩心知說動了她,鬆了口氣,又稟道:「誠然陛下金口御言,不便更改,但赦免之事,小神倒有一個變通的辦法。」王母道:「陛下的酒已經醒了,正將大赦之事交與群仙討論,那個人有此良機,豈會不加利用?壞我天規威嚴,他處心積慮,你又有什麼辦法能予以變通?」
楊戩稟道:「大赦也不妨,娘娘,舍妹能逃國法,難逃家規。我自會以家法辦她,赦人不赦身,永囚於華山之下,以正三界視聽。小神此意,今日正式呈奏天廷,還請娘娘恩准。」退了一步,躬身施禮,靜等王母答覆。
王母直視著他,輕笑道:「果然,本宮就知召來司法天神,必有意外的驚喜。」慵散地歎了口氣,說道,「朝會也該開始了,司法天神,你且隨侍本宮,去看看陛下與眾仙商量的結果,至於你的呈奏,本宮先代陛下准了。」
鳳輦備好,一聲令下,仙樂聲中,瑤池起駕直赴凌霄。
三聖母在眾仙中人緣極好,赦免她也是玉帝親口說出的,眾仙揣摩上意,大多附和贊成,只氣得王母臉色鐵青,想到楊戩事先的安排,才強自按捺下去,一番廷議之後,去華山赦人的差使,落到了楊戩身上。楊戩剛轉身欲行,突然之間,蓬蓬蓬九聲大響,竟是有人敲響了南天門的震天鼓,聲徹九天,震動天地。
朝會上人人色變,這震天鼓高懸天門之外,是下界仙靈有影響三界的大事發生,需要越階直謁御前的通報法器。連擊九響,自有震天鼓來,尚未出現過此例!
看守天門的天將匆匆而來,一個黑袍王者急步隨在後面,似乎十分惶急,入殿時絆到自己黑袍下擺,險些摔了個跟頭。他卻恍如未覺,衝到御前拜伏在地,大哭著叫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地府的十八層地獄被強行掀翻,除了正在地藏王處聽經的少數冤魂外,地獄三十萬惡鬼,全部衝入人間界去了!」
「什……什麼?」玉帝騰地一聲,從御座上站起身來,厲聲道,「誰做的?如此膽大?」
眾仙從未見過他如此疾顏厲色,一霎間殿上靜寂如死。玉帝自己也發覺不對,緩緩坐下身來,恢復了平素的語氣:「閻王,你將詳情稟來,朕與娘娘自會為你做主。」
那次在劉家村發現屍體,為了救回劉彥昌的魂魄,沉香一人獨闖地府,看到父親受刑的慘狀,一怒之下,掀翻地獄,燒去劉家村的生死簿,臨去時還差一點毀去了整個陰司。他當時只覺洋洋得意,事後也未自我反省過,便是在被困滅神陣前不久,天廷舊事重提,他由著母親上奏表將責任推給早已傷重癱瘓的前司法天神,也從沒有覺得心中不安。但此時,在大殿之上,耳聽著閻王稟報人間界的慘狀,複述自己的飛揚跋扈,沉香突然便意識到,自己做過的,究竟是些什麼。
人間是三界的基石,生活的是無數平凡的生命。那樣的生命有多脆弱,他也曾是凡人,瞭解得非常清楚。一隻惡鬼,往往就能讓人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何況,是三十萬?父親的痛苦是真實的,但那些平凡的人間百姓,又會因他的輕率受到多少傷害?
楊戩多年來覆雨翻雲,確實有著不少的惡行,但三十萬惡鬼為禍人間,卻完全是他劉沉香一手造成的,和楊戩並無太大關係。可之前眾人都將這筆帳算到了楊戩身上,連他這個當事人,都認定是理當如此,心安理得,就算是現在,明知楊戩的苦心和安排,卻也沒有人,想到該去指責沉香,怪他闖下如此的大禍。
「是不是,成見太深的話,便是事實擺在眼前,也都很難看清?楊……楊……二郎神他……也是如此?」
看著楊戩氣得臉色鐵青,沉香心頭一片茫然。一直以來,他心中直呼著這個人的名字,斥罵無休,但短短一日,彷彿什麼都顛倒了過來。那個人,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他,為他假冒玉帝憂心急怒,還有以前的種種,徒勞無功的追捕,詭異的三關,困死峨眉不容下山的失策……
那個人敗得莫名其妙時,自己只當是他失道寡助,才處處落到下風;那個人夜夜憂心忡忡,徘徊歎息時,自己也只當他心機深沉,無法揣摩;但這一切換個理由,換個角度去看時……
「舅……舅舅……」
閻王仍在驚慌失措地稟報著經過,楊戩強忍著心中的怒火,面無表情地站在朝班之中。怕什麼,來什麼,三十萬惡鬼放到人間,沉香,你是想徹底毀了凡人的世界!白讀了那五千本書,膽大胡鬧也就罷了,竟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來!
倦意湧上心頭,這孩子何時才能真正的成熟?算了,總是自己一時衝動,打死了劉彥昌,又未能及時帶回他魂魄還陽。耳邊聽到玉帝森然的聲音:「三聖母赦免之事暫緩下去,司法天神,朕令你即刻率兵去緝拿妖孽沉香,以振天威!」他移步出列,便要領旨。
嫦娥卻搶先了一步出來,奏道:「陛下,由二郎神去捉拿極是不妥,且不說他之前的數番失手,就算他廉潔公正不避嫌,但舅舅拿外甥畢竟說出去不好聽,有損司法天神在天界的威望!」
「蛾子……」萬語千言,梗成暗地裡的一聲歎息,楊戩抬目看向那個極美的身影,紫裘拽在一塵不染的玉階上,越發襯得月宮仙子嬌柔生姿,但她絕不會正色看向他,只會縱容著心中的小獸,嘲笑著他的多情,將他噬咬得鮮血淋漓。
王母不悅,玉帝卻點了點頭,道:「嫦娥既出聲反對,那麼,是不是有更合適的人選?」
嫦娥道:「小仙保薦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這兩位久經陣仗,定能馬到功成。」哪吒是被沉香假扮赦了的,玉帝也不否認,只看向靜立一邊的李靖,說道:「也好,哪吒既被赦免,讓他戴罪立功吧。李天王,你可願意前去征討沉香?」李靖忙不迭地出列謝恩。
舉薦李靖?楊戩心中一凜,她怎麼想起來的?出聲反對道:「眾所周知,哪吒面壁是為了包庇沉香,讓他去拿人,豈有成功之理。」嫦娥卻是冷笑,說道:「如此說來,司法天神祇怕也是在包庇沉香?你三番兩次讓他逃出生天,那時的沉香還是個一點法術都不會的半大孩子呢。」
那時的她,只想著讓楊戩越難堪越好,為百花的事背後謁見太上老君時,老君也暗示過她廟堂之上大有可為。如此有了這個機會,豈肯放過?句句犀利,連她都為自己的好口才而暗自驚訝。
爭論的結果,是楊戩與李靖共同率兵圍剿沉香,如果在之前不久,眾人只會為這個結果高興,但現在人人沉默不言,只有龍四的抽泣在鏡外幽幽地響著。
「四公主,對不起。」嫦娥摟緊了龍四,龍四的傷感讓她更覺難受,「我那時不知道。好在哪吒也是幫著沉香的,不會壞了他的事……」龍四流著淚,沒氣力多說什麼。言語的表述,原是那麼蒼白無力,鏡中那個人一身的疲憊傷懷,面對著的那些冷漠傷害,又哪裡是幾句話就能說得盡呢?
散朝時,閻羅畏縮地跟在楊戩後面,想解釋劉彥昌之事,這件事,他沒敢上報給天廷,惹翻了這司法天神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楊戩心緒不寧,不想聽他多說,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為什麼事先不通報給我?」便拂袖而去。沉香落在後面,見李靖目光不住向閻羅這邊看來,想起後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向鏡外問道:「三太子,那日你假扮哮天犬向我通風報信時,你的父王知不知道?」
哪吒坐在地上,沉香問了兩遍他才聽見,沒好氣地答道:「他當然知道,連變成哮天犬去劉家村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說是同情你這小子的處境遭遇!」驀地明白過來,盯著鏡裡李靖向閻羅走去的身影,叫道,「我懂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利用我算計楊戩大哥……」一口血嗆出,掩胸大咳不止。
沉香心亂如麻,不願再想來日的種種事情。綴在楊戩後面回到真君神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母親,想從母親這裡尋求些安慰,但三聖母神色惘然,只更加的魂不守舍。沉香心中一顫,這才想起,父親的別娶已傷透了母親的心,令她所有的愛,都化作了鏡花水月。如今,連她的仇恨都成了徹底的錯誤,母親一時之間,又如何接受?
他勉強冷靜下來,想了一會,快走幾步,扶住母親,苦澀地道:「娘,您想開一些,不論怎樣,事情已經發生。縱然是我們錯了,也是楊……他……也是舅舅瞞得太緊。他求仁得仁,一定……一定不會怪我們的。」
三聖母倚在兒子身上,淚水終於盈盈而下,輕聲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如果他沒有騙哮天犬,沒有騙崑崙神,那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辦!」沉香澀聲道:「這一切,或許都是真的……但他不會怪你,娘,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否則,他做過的那些事,就再沒了任何意義!」三聖母似是聽進去了,輕輕地點了點頭,不確定地問道:「他不會怪我?沉香,你確定他做的那些,真的都是……都是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