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五卷 第八章 往事恍雲煙
    三聖母等人綴在沉香後面,看著這少年一路蹦蹦跳跳,回到村子裡。一些私塾的同窗,在路上遇到,彼此說笑打鬧一番,早已忘了原先的不悅。

    回到家,劉彥昌悶坐在桌前,神色不耐,龍四正輕聲安慰著他,沉香一步闖進去,想起了離家前的追問。反正有人願說出母親之事,他便也不放在心上了,叫了聲四姨母,見桌上難得地排了八碟小菜,居然還有一碗早愛吃的燒雞,伸手便去扯雞腿吃。

    龍四卻拉了他坐下,說道:「沉香,剛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已經十六歲了,很多事不能再瞞你。」沉香咬著雞腿,有些不在乎地道:「隨便啦,四姨母,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

    龍四自不知他與楊戩的約定,只當是小孩兒猶在鬧脾氣,歎了口氣,輕輕地道:「這件事,也不能怨你爹。沉香,你知道嗎?你的母親,是天上的仙子,玉皇大帝的外甥女。」

    「嗯,外甥女……」大嚼著雞,沉香的心事壓根本沒轉回來。重複一聲後,他才驚覺到龍四說的是什麼,跳起身驚叫道,「什……什麼!玉皇大帝?仙子?」

    龍四款款道來。她當時心傷好友遭遇,三聖母被壓華山的經過,又大多是從劉彥昌口裡聽來的。劉彥昌恨楊戩入骨,自然平添了許多不盡不實之辭。竟變成了楊戩不敵寶蓮燈,便諛言巧色,向妹妹討饒。三聖母心念親情,放他離去,他卻突施偷襲,抓了劉彥昌父子,以之為人質相脅,逼得妹妹擲燈救人,束手就擒。

    鏡外的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都是劉彥昌告訴我的。我想寶蓮燈威力無窮,楊戩必然不是對手,若非用了詭計,如何能困得住三妹妹?便也信了。」三聖母卻不禁歎了口氣。她雖怨恨哥哥,但見好姐妹這般吹噓自己,那個險些拋棄了自己另娶的男人,又這般拚命地向臉上貼金,扮出堅貞無比的模樣,心中只覺得荒謬之至。

    但這一通話落在沉香耳中,卻如驚雷也似。那麼一個卑鄙的小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就是那個送了自己金鎖,對著自己一臉寵溺笑意的男子?孩子的心思,總是崇拜強者。在地府見了楊戩時,那種淡定與威嚴,令他無由地願意與之親近。而現在,憧憬破滅了去,原來那個所謂的強者,所謂的真君老爺,竟是個罔顧親情,人格低賤的無恥之輩……

    人人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看著沉香低著頭,強忍著淚,又都同情萬分。就從這一天開始,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劉家村那個立志當員外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了三界裡的神話,孝感天地的傳奇。

    第二天,天未亮,沉香就偷偷去了湖邊。三聖母看他拽了根青草,在口中嚼幾下,扔了,又去拽根來嚼,憐惜之心大起,不禁上前去,摸著他被湖風吹亂了的頭髮,歎道:「你這孩子,真是糊塗膽大。昨天聽你四姨母說了那麼多,就一點也不害怕嗎?楊……二哥他要殺你,當真是易如反掌。」

    一邊的沉香看著那時的自己,搖了搖頭,道:「四姨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可我總想著,求求他或許就可以了。」細想當時的心理,突然明白了娘的處境,一門心思只想著要見見她,偎著她。就像小時候要不到心愛的玩具一樣,恨不得將所有阻礙都一股腦兒掃平,馬上得到手才好。至於有沒有那個能力,會經歷些什麼,卻根本沒有考慮過。

    這時,白光閃過,楊戩現出身來。他自不知一夜工夫,一切都已不再一樣了。臉上仍是寵愛的笑意,道:「沉香!」

    沉香轉過身來,卻是臉色沉鬱,眼泛著淚光。楊戩心中一沉,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沉香跪倒在地,叫道:「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

    鏡外百花哼了一聲,說:「沉香,你跪他有什麼用?劉彥昌混帳,楊戩更不是東西,你越求,他越會變著法兒教你難受。」哪吒瞪著她,怒道:「百花仙子,你的話真是太多了,少說幾句成不成?」百花一哽,想發作又不敢,嫦娥歎了口氣,將目光從楊戩身上移開,輕聲道:「百花姐姐,三太子,都不要說了,好嗎?」百花藉機下台,走到嫦娥身邊坐下。

    看得出來,沉香這一跪,楊戩心中頓時有些亂了,伸手去扶,道:「沉香,你先起來。」沉香只是搖頭,叫道:「我不起來,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楊戩神色黯然了下去,「我和你娘做了幾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直寵她愛她,事情弄成這樣,你以為我願意嗎?」沉香急道:「那你為什麼還那麼對待她?」

    沉香的話,剌得楊戩心中暗痛。他皺起著眉,恨起龍四多事來,「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真是不曉事啊,難道她就不知道,平安地做一世凡人,才是這孩子最好的選擇?」但這番神情落在沉香眼裡,卻只道他理虧,便冷著聲音說道:「不敢說了是吧?舅舅!我娘……我娘……她是你的親妹妹啊……」

    楊戩歎道:「沉香,有很多的事,你是不懂的。這些年,你沒有娘不是一樣過得很好嗎?」自己也知這話沒有任何說服力。果然,沉香叫起來:「以前我沒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還沒有死,在另一個地方受罪,我還能安心地活下去嗎?」

    楊戩低下頭去,半晌,道:「你有這樣的孝心,我很高興。來,起來,沉香。」伸手將他拉起,又道,「舅舅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凡間的生活,不管什麼樣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挑得出來,我就能幫你辦到。」

    沉香決然道:「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要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楊戩苦笑,「這種生活,難道我就不願有麼?難道,我就不願三妹幸福麼?可我的苦衷,又能有誰知道呢?」但這種話又如何能對一個孩子說出來?他只道:「你娘犯了天條,應該接受懲罰,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沉香眼裡噴射出怒火,龍四的話又從他心頭掠過。卑鄙,無情,這種人,竟是自己的舅舅?切齒恨恨地道:「舅舅,你的心真狠吶!」

    楊戩一震,換上了眾人見慣的司法天神的冷漠神情,道:「身為司法天神,我不能徇私枉法!」沉香卻抓了他話柄,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不能徇私枉法?那你在陰間,隨便給我加了二十年陽壽,不算徇私嗎?」

    楊戩又是一震,這麼點大的孩子,也學會用話來擠兌他了?三妹,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心中有些苦澀,伸手制止沉香再說下去,道:「沉香,捫心自問,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做錯。不要再說這個了,好嗎?」

    見硬求無效,沉香念頭一轉,軟語央道:「舅舅,看到我和我娘這樣,您心裡也不好受吧?您就帶我上天,求天廷放了我娘吧!」

    楊戩哼了一聲,道:「讓天廷放了你娘?你這是癡人說夢!」沉香惱了,道:「你是不敢讓天廷知道,你是怕我們會連累你!」楊戩森然道:「我怕你上了天連小命都保不住了!」沉香叫道:「你是不敢面對天廷,你怕丟了你的烏紗帽!」

    楊戩驀地回過身來,直盯著沉香。這句話……太熟悉了,那抿緊了的唇,睜圓了的眼,又是何等地像三妹!十六年來,華山之下,這種指責聽了多少了?現在,連你的兒子,都要用這種語氣來指責我了嗎?心中大痛,喝道:「閉嘴!」沉香卻大叫:「我偏不閉嘴!你和下界的那些貪官污吏一樣,只知道對下面耀武揚威的,卻不敢對上面說半個不字!你明知道他們不對,你卻不敢跟他們對抗!」

    楊戩喝道:「你……」沉香不容他說下去,搶道:「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辦法上天,求他們放了我娘,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

    楊戩的怒氣,一點一點地升起。這個孩子,在說些什麼?劉彥昌,龍四,你們又怎麼教我外甥的?說話一點腦子都不用!仙凡通婚的後代,會有怎樣的遭遇,龍四又不是不知道。搶先說出往事倒也罷了,竟還慫勇這孩子上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三妹已被自己寵壞了,這個外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重蹈覆轍。

    就聽他冷冷地說了一聲:「粉身碎骨?就你?」手中墨扇當頭壓下,怒道,「我現在就能讓你粉身碎骨!」

    沉香呻吟驚叫聲中,被法力壓成寸許長的小人,在地上翻滾呼叫。三聖母含淚驚呼,衝上前就要和楊戩拚命。旁觀的沉香拉住了她,說道:「沒事的,娘,你別擔心。這次楊戩沒有傷我。」

    楊戩也怕真的傷了外甥,片刻之後,便收起了法力,問道:「還有膽子粉身碎骨嗎?」沉香掙起身,心有餘悸,再不敢答話了,楊戩又道:「我給你兩條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可以幫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辦不到的事情,而且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再不看外甥一眼,拂袖而去。

    沉香低垂了頭,一步步走回村子,扁著嘴,要哭出聲的模樣。三聖母心疼著兒子,這些年對二哥漸漸淡下去的怨恨之心,又重新熾烈了起來。百花在鏡外罵著楊戩狠心,她聽在耳裡只覺得解氣。突然又聽沉香一聲驚叫,她惶急地向兒子看去,只當是楊戩轉回來下了什麼毒手。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劉記燈籠店。店裡一遍狼藉,劉彥昌倒在一堆破燈籠上呻吟,龍四公主正手忙腳亂地幫他裹傷。三聖母鬆了一口氣,自己卻又是一愣:這個男人,自從上次目睹他拋妻另娶之後,同樣的言行舉止,便再也牽不動自己的心思。自己,愛上的到底是這個人,還只是自己任性時的幻想呢?

    牛郎和織女彼此捅入對方體內的凶器,突然從思緒裡翻出。她哆嗦了一下,不願深想下去,伸手摟住了不遠處的兒子。只有沉香……天然的血脈相連。丈夫,哥哥都靠不住,幸好,還有這個好兒子在。

    「二郎神剛剛來過,幾乎殺了你爹,又威脅我不准帶你上天面聖。沉香,你是不是見過他了?他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你千萬要小心呀!」

    龍四向剛回到家的沉香千叮萬囑著,三聖母感激地看著她,這個好姐妹,總是這麼熱心。

    沉香心不在焉地允著,顯得心事重重。劉彥昌只是些皮外傷,緩過神來,自然又痛罵了一通楊戩。沉香聽了一會,也不插話,丟下句累了,就躲回了裡屋。

    進了屋,卻是拿起那盞寶蓮燈,就那麼看著,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小玉倚在沉香身上,輕聲道:「那時的你,好可憐。是在想娘嗎?」沉香回想著那時的心情,說:「想娘,還恨著我自己。」歎了口氣,又道,「我是真的害怕,被楊戩的墨扇當頭壓下時。他是天神,我只是凡間的窮小子,我有什麼能耐能和他鬥?可想到別人一家子和和樂樂地,我卻連母親的一面都沒見過,怎麼都不甘心,不服氣。」

    劉彥昌只顧著自己的傷,沒心思來管沉香,龍四進來勸了幾句,也沒多少效。天黑了,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一盞燈,一個帶著淚痕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黑屋中,被月色曳出長長的影子,悲慘而淒切。

    沉香已知道這燈是娘的法器了,雖然不明白法器的含意,但坐得久了,卻下意識地對它說起了自己的心思,聲淚俱下,只聽得人人心酸。小玉抬手去拭淚水,餘光一掃,突然呀了一聲!

    窗外,屋脊的陰影裡,隱約一條人影,正靜靜地看向這邊。白衣,墨扇,仔細看去,不難認出,正是楊戩。

    「他怎麼會在屋外?」最奇怪的應是沉香了。只記得楊戩在湖邊的狠辣,痛打父親時的冷酷,卻不知,這一夜,自己對著燈哭泣時,他居然也在屋外陪著,就那麼站了一夜。

    三聖母卻隱隱有了些了然:「好像就是這幾天,他突然去了我的囚室,不說話,只神色陰鬱地看著我。我求他,要見見沉香,他沒有當場拒絕。又過了些日子,施法攜了我魂魄,讓我入夢去見沉香……原來,他也曾讓沉香打動過,也曾……」想著那時與楊戩的約定,只見沉香,不准見劉彥昌。也不要觸著沉香的身子,怕母子的親情會令這孩子更加痛苦,更不甘於做個凡人。

    如果能做得到,那麼以後,每個月,他都會帶著自己入夢一次,去見見兒子。

    但她那時,除了孩子,更念著的,卻是分離了十六年的丈夫。楊戩封印了她的真元,她便將他凝聚魂魄的法力用了,將劉彥昌攝到孩子的床邊,借了兒子的手,去撫摸著丈夫,哭泣著,感覺著丈夫的音容。約定早被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擁著兒子,又讓兒子抓緊父親的手,一家人,在那一夜,終於是完聚在一起了。

    至於後果,當時的她沒有想過。那時的她,只知道真愛值得付出一切,有了劉彥昌這樣的丈夫,就算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又如何呢?

    而且,還有一絲報復之心:楊戩,你不是要折散我的全家嗎?可我偏不讓你如意。我是你的親妹妹,我非就這麼死在丈夫懷裡,死在兒子的夢裡。讓你這個二哥,口口聲聲最寵我的二哥,成為三界中的笑柄!

    那晚,她並沒有成功,楊戩發現不對時,強拉了她回華山。他幫她重新凝聚魂魄時,氣急敗壞的神情,令她有著十分的快意。

    可是……

    沒過幾天,沉香在夢中驚喜地叫著娘親,莫名其妙的劉彥昌被攝到床邊,在兒子的緊抱哭泣聲裡不知所措。三聖母聽著小玉的追問,和沉香含情回憶第一次見到娘親時的喜悅,心緒,卻早飄得遠了。

    她又想起了劉彥昌拋家別娶的那一幕。

    那段記憶,若沒有被楊戩抹去,她還會拼了命也要見劉彥昌嗎?如果沒有破壞約定,二哥,會不會真的每個月都帶她來見見兒子?

    那麼以後的事,會不會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沉香做一世平安的凡人,重入輪迴。自己被放出來,依舊鎮守華山。而他,楊戩,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

    又想起劉府的那間小屋。三年多裡,她進去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想起的次數,更少得可憐。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呢?他肯送沉香金鎖,肯被孩子感動,鬆口讓母子夢中相見。可為什麼後來,會變得那麼水火不相容?一個舅舅,一個外甥,成了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

    「二哥,這一切,真不知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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