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脆響,碧玉杯從指尖滑落,碎了一地,淡淡的桂花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嫦娥姐姐,」楊蓮有些慌亂了。因為,嫦娥的淚,正順了白玉般的臉頰,滑落下來。
「原來如此,終究是我,害了天蓬元帥。」她幽幽地道。
「天蓬元帥,他怎麼啦?」楊蓮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憨憨的天神形象,常在廣寒宮門外,藏頭探腦地張望。
「天蓬元帥私闖廣寒宮,觸犯天規,被重罰貶下凡間。」
嫦娥的記憶又被拉回了那一晚。當時,喝得爛醉的天蓬闖進宮裡,醉眼忒斜,握著自己的手,喚了一夜的好妹妹。其實,天蓬只是酒醉誤事而已,縱然莽撞無理,卻也夠不上被貶下凡的重懲。
「天規?就算神仙也割不斷七情六慾,是誰訂出這等苛刻的天規來?男歡女愛是人之本性,沒有愛心,何來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人世?」楊蓮不滿的說。嫦娥忙掩住她的嘴,「好蓮兒,你這話,只能在姐姐處說說。在別處千萬別提,尤其是楊戩面前。」
「為什麼?二哥,二哥也不喜歡天條。在灌江口,他曾經說過,為了姐姐你,不惜豎旗為妖,反下天庭,也在所不惜。」
「他,他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嫦娥忽然笑了,笑聲中,目光充滿了鄙夷,「蓮兒,你二哥斷然不會為了誰,豎旗為妖的。他倒是將天蓬元帥整治成了豬妖!仙佛兩界的笑談,豬八戒,那全是拜他所賜。這等卑鄙小人,我原以為只是對嚴刑酷法甘之如飴,卻不料他心底裡藏著如此的齷齪。」聽到此等慘事,楊蓮也白了臉,不作一聲。
卑鄙小人?嫦娥,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嗎?楊戩的心中,怒意漸漸翻滾。我懲辦天蓬,是因為他居然敢侵犯仙子你,至於這個蠢貨錯投豬胎,又關我何事?況且,他被西去的佛子收為徒弟,將來自然另有一番成就。仙子,你視我如敝帚,卻是為了這蠢豬嗎?想到此處,楊戩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嫦娥姐姐,那耳環之事?」
「天蓬之事後,王母舉辦筵席。席上王母令我獻舞三曲,可能那個時間,被他揀到的…….」
拳頭抵上玉樹,楊戩的目光,卻忽然變得迷濛起來,似乎在留戀一個淒美殘影。那場筵席……那是怎樣的一場絢爛繾綣……
嫦娥卻不再說了,只低著頭,看著一地的桂花,長長的睫毛垂著,微微顫動。楊蓮不敢追問,半晌,才艾艾地道:「嫦娥姐姐,要不,我讓二哥將耳環還給你?」
「不必了。」嫦娥霍然站起,一撫袖,將一地的碎瓷,全散成了碧粉,撒在了風中。「他碰過的東西,我寧可扔了。」抬眼望向虛空,目光竟然帶著幾分兇惡。
「卡,」有極細的聲音,脆裂了上來。這就是心碎的聲音嗎?楊戩無意識的想著,他此刻的心緒紊亂至極,渾沒有發現自己的拳,正抵在玉樹之上,而那上古的神物,正在慢慢傾斜……待到嫦娥和楊蓮的驚叫聲,重新驚回楊戩的意識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玉樹毀了,楊戩自知闖下了滔天的巨禍。顧不上嫦娥和三妹如何看他,楊戩現出真身,縱身而下,直追那玉樹的斷枝殘葉。
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可挽回。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難擁有。楊戩站在明淨的湖畔,看著雙手。玉樹已經化為了一汪清水,從他指縫間無情地滴落,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戩看著空空的雙手,這雙手,曾經也想要抓住幸福嗎?可笑啊,原來自己心中,真的還藏著私心。他慢慢的,慢慢的,握緊了拳頭,似乎這樣,就能夠掌控住什麼。是自己的心嗎?他也不知道,目光裡全是迷茫。
不經意間,有桂香襲來,人間正是八月好時節。楊戩的眉峰,微微聳動了一下,神目中銀芒閃現,桂花雨落,散了一天一地。
百花仙子心疼這湖畔的幾千株桂花樹,她恨恨道,「楊戩毀了玉樹,還要在此作孽。」嫦娥的神情,卻很奇怪,她看著楊戩,心中有個聲音在說,「也許,真的是我,傷了他。」
嫦娥不忍心再看一身落寞的楊戩,她閉上眼,眼前卻出現了那日王母筵席上的景象。
那時,天蓬之事一出,廣寒宮便成了別人腹誹之地。王母又在此時召開筵席。她在席間提及天蓬被貶,冷冷的逼問自己,「仙子,如此的處置,可否滿意?」
滿意?在王母和一眾仙人眈眈的逼視下,自己還能夠說什麼?於是,王母又賜御酒三杯,說是為自己壓驚。還逼著自己,獻舞三曲以報。
平素滴酒不沾的自己,第一杯便不行了。舞步零亂,頭暈目眩。王母又賜了第二杯,那酒如火炭般燒灼著自己的心。心底好痛,一個無辜的人因了自己受罰,自己卻還要強裝笑顏,趨炎附勢。心越亂,舞越急,舞越急,意越迷。
為什麼要上天庭,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地方。又為什麼要幽居在廣寒宮,將心永遠地鎖死?只因為自己已經死了,在羿中箭倒地的那刻,自己也隨他去了。
曾經那樣的熱烈地愛過一個人,將他的生命,融進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他,也就永遠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便下定了決心,尋一個沒有愛,沒有感情的安靜所在,讓時間融化在追憶中,像銀河那般,無休止地流淌了去……
周圍的人的笑臉,漸漸模糊,旋轉。她飄飛的衣袂,似醉了的蝴蝶般。那翻起的眼白,全是嘲笑和鄙夷,嗡嗡的私語中,夾雜著竊笑,「蕩婦……禍水…….」嫦娥的心,冰涼徹骨,她的人還在旋轉飛舞,神已經散了,與其如此被人作踐,倒不如自己……
「蛾子。」輕輕的,似乎有一聲歎惜,就在自己的身旁。「羿,是羿?.」嫦娥眼中,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她忘了羿的死,心鎖在剎那中崩壞了。「羿就在那裡,溫柔的看著自己……羿在擔心自己嗎?我,我是蛾子啊,永遠為你舞蹈的蛾子啊。不要那樣,我沒有醉,讓我再看清楚一些。你的眼睛,為何這般地憂慮啊…….」
當時,自己的手臂僵直著伸著,伸向了席間的那個人。在辨出那人的容貌前,軟軟地倒下。依稀感到是他扶起了自己,向王母求情,「嫦娥仙子不勝酒力,請娘娘恕罪。」王母便免了自己第三杯酒,送回了廣寒宮。
酒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無法確認,是否真的看到了羿。現在明白了,也已經晚了。
嫦娥聽著百花仙子的怒罵,斥責他毀花的惡行,心卻疲倦極了。「如果那時,我認出了羿就是戩,一切或許會不同了。但是,他當真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反下天去嗎?」
嫦娥睜開眼睛,楊戩已經回到了廣寒宮。她聽見自己大義凜然的聲音,「楊戩,我已經答應三聖母,毀壞玉樹之事,絕不會外洩的。不過,我送司法天神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楊戩聽到這句話,嘴角微微一牽,「楊戩不勞仙子費心,請仙子記住對三聖母的承諾就好。楊戩就此告辭了。」說完,逕自離開,不再朝嫦娥看上半眼。
嫦娥心中酸楚,他這一去,廣寒宮就永遠是他傷心之地。而自己,也成為了他的心頭之刺。玉樹被毀之日開始,兩人之間,就是無休無止的威脅和猜忌,再無二話。
楊戩重回真君神殿,哮天犬驚訝地發現,主人有些變了。雖然依舊喜歡賞月,卻再也不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任那皎潔的月光,鋪撒一身一地。
純白的月華與純黑的神殿,光與影如此的壁壘分明,銀輝依舊坦蕩無私,卻再也無法映入那暗黑的眸子裡。司法天神立於廊柱後,將自己的身軀,深深地隱進巨大的陰影之中,那裡屬於了無希望的暗和悲傷。
嫦娥看著那淒美而絕決的背影,苦澀已經將心浸染,「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