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胤朝成帝四年。
北陸,瀚州,北都城。
按照蠻族的紀年,這一年是風年,北風來得很早,隨即是狂飆的暴雪,難得看見天空放晴。朔方原周圍的青陽牧民都帶著牲口避進了北都城裡,紮下簡易的帳篷,等待雪晴。兩個月過去,瘦羊差不多殺光了,已經開始宰肥羊了,羔子熬不過嚴冬,幾乎是全部宰了,可是天還是陰沉的鐵灰色,像是盤韃天神震怒的臉色。據說城外的雪更大,南方鐵線河邊的草場也沒有躲過這場暴雪的侵襲,道路差不多封死了,好些日子沒有外面的消息傳回來了。人們不由自主地驚恐起來,十七年前有一場雪,可以和這場相比,像是末日一樣,最後已經開始殺馬了,貴族們紛紛殺了奴隸祭天,女人們紛紛把夏天懷上的孩子給打掉了,因為即便生下來也活不下去。那一年北都城裡生下的不多的幾個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盤韃天神怒了,在懲罰青陽,有人這麼私下傳著。夏天已經有不好的兆頭,一直健康的大君某一天忽然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從此就站不起來了。金帳宮裡的消息說大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政務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裡,又有消息說幾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帳中爭吵,最後幾乎拔刀相對。從此大漢王們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進金帳議事。
周圍已經沒有什麼野物可以捕獵了,偏偏幾個不死心的獵人又被狼咬死了,一時間人心惶惶,怕是暴雪把北方的狼群驅趕到了朔方原周圍。
深夜。
朔風捲著鵝毛大的雪片,一團一團地橫掃而過,像是天裂開了口子。寒風從帳篷的空隙中鑽進來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嗚咽。不知道是什麼人在深夜吹笳,像是低低的嗚咽,又容易和風聲混淆起來,聽著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實並不存在,只是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帶來。
「聽著真淒涼啊。」披著貂裘的青年喃喃自語。
他背著手站在帳篷口,把羊皮簾子撥開一線,雪花衝進來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睜開來默默地看著外面,神色鬱鬱。
站在他身邊的另一個年輕人急了起來:「哥哥!這可不是我們感歎的時候,大汗王們的刀槍就快遞到我們喉嚨口了,你可想想辦法啊!」
「鐵由,你不懂的,有時候聽多了這笳聲,心裡荒得像是長草,動刀動槍的事情就總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們和幾位伯父斗了那麼多年,又把旭達罕貶到了外面,可為的又是什麼呢?都是青陽的子孫,誰也沒得到什麼好處。」
「哥哥你說這樣的話,大漢王們可對我們沒有憐憫!」鐵由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報說,這幾日大汗王們寨子裡都是磨刀的聲音,全部的羊都殺了烤,開了酒窖沒日沒夜地喝酒,這是要動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麼?」比莫干沒有理睬弟弟,扭頭去問伺候在旁邊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現在大概已經睡著了。」
「你去那邊伺候吧,這裡不要別人進來。」
「是。」小女奴應了一聲出去了。
帳篷裡只剩下比莫干和鐵由,比莫干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我那三個伯父什麼時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馬?」
「若是集齊他們手裡的三帳騎兵和所有能上陣的奴隸,一共是七萬人,大概還要五天功夫,但是若是只等三帳騎兵到齊就動手,最多不過三天!九王那邊虎豹騎在過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風雪,帶馬還不如步行快,只怕還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現在沒了外援,死活都在我們自己的手裡,不能等了!」
「三天……」比莫幹點了點頭,「讓我們的人保持戒備,等淳國的人來。」
「哥哥,這時候還等淳國的人?東陸的人都是狐狸,那個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帳篷外面忽然傳來混亂的人聲,剛剛出帳的小女奴又跑了回來。
「外面出了什麼事情?」比莫干皺著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裡伺候麼?」
「有客人,東陸的客人來了!」
小女奴的話音沒落,已經有人一把掀開了簾子。隨著捲進的大雪,一個人影大步而入,黑色的貂皮大氅上滿是綿密的雪花,掉下來落在厚厚的羊毛毯子上,立刻就融化了。為他掀開簾子的是班扎烈,比莫干最心腹的伴當,他跟著進帳,僅剩的一隻手按著腰間的馬刀。
「洛兄弟!」比莫幹上去抓住那個人的小臂。
「為見大王子這次,拼掉了半條命!」洛子鄢甩頭抖去風帽,一張臉透著生青,眉毛上被雪染的透白。幾年過去,他蓄了細細的鬍鬚,因為嘴裡呵出的熱氣融化了雪花,鬍鬚上掛了幾條細冰稜,看起來極其的狼狽。
他摔開比莫干的手,疾步走到火盆邊坐下,從袖子裡探出雙手急切地烤火:「手指凍僵了,這樣下去怕是要壞死。」
「光烤火沒有用!」比莫干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手扭曲著幾乎是畸形了,是嚴寒中一直握著馬韁的結果,「還是得掰開!」
「交給大王子了!」洛子鄢把一雙手遞了過去。
「拿油來!」比莫干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油,拉著洛子鄢的手在火上搓動。洛子鄢的手已經不像是手了,摸起來倒像是塊石頭,冰得讓人哆嗦。油差不多塗滿了,洛子鄢的手才緩過來,只是依舊抽搐扭曲著。比莫干稍微減了幾分力量,慢慢捏住他一個勾曲的指節,忽地一用力。
洛子鄢吸了一口涼氣,臉色漲得血紅,可是沒有呻吟出聲。
「才好了一根指頭,關節不鬆動開,以後就只能一輩子都是握馬韁的姿勢了。」比莫干瞥了他一眼。
洛子鄢張嘴吐出舌頭來:「大王子看看我的舌頭有沒有凍掉?」
「能說話當然沒有。」
「呵呵,」洛子鄢抽著冷氣笑,「殘了也沒事,我不過是個說客,不是握刀劍的角色,留住這條舌頭就可以隨大王子征戰了。」
「洛兄弟真是不怕死的說客。」比莫乾笑,「怎麼弄到這個地步?」
「我從南望峽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還只是細雪,走到半路,大雪已經沒到馬胸口了,沿途連馬草都找不到,也辨不出路來。多虧帶的是夜北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說,帶著上次那匹死了小駒的老馬,靠著老馬識途,才找到了雪蒿河的河道,順著結冰的河面一路摸到北都城,所帶的五十個人,只有十七個活下來。」
比莫幹點頭:「這些日子我們的斥候也探不出道路,完全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原來南邊的雪真有這樣大。」
「那大王子的斥候有沒有看見狼?」
「狼?」比莫干愣了一下,臉色微微有些變。
洛子鄢神情嚴峻:「如果不是狼,我們也不至於五十個人只剩十七個,一路上遭遇狼群竟然有三次之多,少則十幾條,多則近百條。最後一次幾乎沒能從狼吻下逃生,多虧我一個屬下聰明,殺了自己的幾匹馬,留給狼群當食物,這才換回一條命。」
「什麼顏色的狼?」比莫干緊追著問。
「白色!」洛子鄢看著他的眼睛,「我想到的,大王子也想到了。」
「怎麼?」鐵由看著兩個人都沉默起來,卻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白狼團,是朔北的白狼,」比莫干微微地打了一個寒噤,「不會錯!鐵由,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麼?那次我們在沙倫堡忽然遭遇狼群,頭狼是頭白色的大狼,被阿蘇勒一刀殺了的,那是朔北的大狼。」
「朔北部的狗崽子們能馴狼?」鐵由吃了一驚。
「肯定有這種辦法。東陸人有種草,叫做木天廖,葉子磨成粉給老虎聞,老虎就像是貓一樣。馴狼肯定也有馴狼的辦法,朔北部既然能有狼騎兵,自然會有馴狼的法子。朔方原周圍是見不到那種能騎的巨狼的,只有北部的冰原上過來。」
「可是這個時候周圍連一個貂子都凍得不敢出來,白狼團那種大狼群怎麼可能冒著雪過來?」
比莫干擺了擺手:「白狼團不是我們可以想像的。朔北部的狼騎兵就沒有出動過幾次,都是在北方嚴寒的地方遊蕩,據說他們可以和狼共處,一起捕獵牛羊,而沒有食物的時候,他們就會吃狼。樓炎的白狼團是足有幾萬匹惡狼的大狼群,可是其中只有幾千匹是騎乘的白色雪狼,剩下的都是食物。如果無法捕獵,他們就會放任雪狼咬死其他的狼作為食物。」
洛子鄢忍著痛點頭:「我也聽過類似的傳聞,樓炎簡直像是惡鬼了。」
「這個時候朔北部的狼騎過來,難道是……」鐵由試探地看著哥哥和洛子鄢。
「局面越來越亂了。三位大汗王在調兵,九王的重騎來不及趕回來支援,這時候如果真是樓炎的狼騎出現,誰也不能保證是不是三位大汗王和他勾結。」洛子鄢盯著比莫干,「東陸所謂借刀殺人的典故,我跟大王子說過。」
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難道旭達罕也……」
「沒有,」鐵由說,「根據斥候的回報,這些日子旭達罕在外面很老實,沒有什麼動靜。何況我們還派了八百個輕騎看著他,他就算有心也不敢動。」
「難道伯父們會越過旭達罕,去尋求朔北的支持?那麼就算他們得到了北都,他們又怎麼填飽樓炎那條惡狼的胃口呢?」
「大王子疏忽了,」洛子鄢說,「雖然旭達罕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可是朔北部閼氏生的兒子可不只是旭達罕和貴木,雖然隔著千里,大王子忘記了你最小的弟弟麼?」
「朔北的狼崽子想扶阿蘇勒!」鐵由忽地明白了,聲音高了起來,「阿蘇勒若是真的登位,樓炎和大汗王們都有好處!」
「只能說可能,」洛子鄢一隻手剛剛恢復過來,擺了擺手,「以樓炎的實力,想要霸住北都還不可能,不過如果擁護他的外孫成為大君,確實可能令他心動而和大汗王們合作。他的狼群一接近,大汗王們立刻有調兵的動靜,可能不是巧合。所以我路上急趕,即便能快上一刻也是好的。大王子,這是生死關頭,不能猶豫了啊!」
鐵由站了起來:「洛兄弟這話說得沒錯!哥哥!我們帕蘇爾家的命脈不能絕在這裡啊!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阿媽!」
洛子鄢把比莫干手裡的手抽了回去,也站了起來:「大王子早做決斷吧!大君重病不起,大汗王們磨刀在側,樓炎的白狼團又逼近北都,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不死大汗王,就死大王子,別人屠刀架在脖子上了,難道還能像女人一樣婆婆媽媽麼?」
比莫干默默地坐著,盯著炭火盆出神。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帳篷外的笳聲又變得清晰起來,一絲一絲地在風裡面糾纏復又解脫,像是雪落在地面上,壓在下面的雪融化了,帶著寒意慢慢地滲進泥土裡。
「聽著真是淒涼啊!」笳聲斷絕的時候,比莫干又說。
風扯著帳篷前的白纛,呼啦拉地響。呼瑪披著沉重的羊皮襖子,捧著一盆新炭,佝僂著背從纛桿下走過,仰頭去看風中急振的大纛,乾澀的眼睛被風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來。她趕緊擦了擦,生怕被寒風凍在臉上了。這是她在金帳宮當女官的第四十個年頭,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沒有丈夫,也不曾生過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裡,春天來了架一堆草燒掉,也就這麼沒了。雖然早知道在金帳宮裡當女官是這個結果,現在想起來還是擋不住心上泛起來的淒愴,不過金帳宮就是這樣,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閼氏側閼氏,也不過是捧炭盆端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這話是二十多年前一個間插著龍血花的女孩子說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後來變成了青陽部的側閼氏。她和她的姐姐一起被用大車送到北都城來和親,下車的時候,她的姐姐驚恐不安,十七歲的勒摩卻用盡全力那樣死死地盯著大君,臉上繃得緊緊的,卻掩不住那股孩子氣。大君只是笑了笑,讓呼瑪伺候她在白帳裡住下,女孩子被呼瑪牽著手走進帳篷的時候,冷漠地回頭說了這麼一句,大君聽了只是沉默。
呼瑪抓住繩子搖了搖帳篷前的銅鈴。
「是呼瑪麼?」男人低低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是我,給火盆添炭。」
「進來吧。」
呼瑪揭開簾子鑽了進去,聽見磨刀的蒼蒼聲。側閼氏的白帳分成內外兩層,外面是伺候的女奴們住的,此時只有一個披著鐵甲的漢子盤膝坐在地下,手持磨石打磨手裡一柄凶蠻的重刀。那是鐵氏兄弟中的弟弟鐵益·巴夯·積拉多,青陽有名的將軍。巴夯在這裡守了有小半個月了,上次他和哥哥巴赫一起來看望大君,就再沒離開。呼瑪不懂男人的事情,不過在金帳宮時間長了,多半也能嗅出一點味道來,最近城裡傳說大王子和幾位大汗王張弓搭箭,亂得很,金帳宮周圍也多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所以巴夯一個將軍親自在這裡守著,小半個月沒解過鎧甲。
呼瑪從炭盆裡提出一瓶酒,艱難地彎腰放在巴夯的身邊:「古爾沁的烈酒,帶給將軍喝的。」
巴夯沉默著點點頭,表示了謝意。呼瑪知道這個將軍本來是個不長心肝的人,總是咧著嘴大笑的神情,不過這段日子以來巴夯一直不苟言笑,沒事的時候就摸出磨石來磨刀,低頭想著什麼,倒像是他精悍的哥哥。呼瑪覺得心裡越地重了,只盼著這個糟糕的冬天能趕快過去。
掀開了內帳的簾子,呼瑪就看見了床上年老的男人。他身上裹了一件東陸製造的絳紅色軟絲袍子,敞開的領口裡露出依舊結實寬厚的胸膛。他身上蓋著貂皮,靜靜地仰面躺著。他是睜著眼睛的,可是眼睛裡沒有生氣,原本那塊鋒利的白翳像是擴散開了,瞳子灰濛濛的。他握著床邊女人的手,不說話。大君從馬上跌下來之後就一直是這樣,呼瑪知道他其實還能看見,只不過看不見左右兩側的東西,只能直直地看見前方的東西,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從那以後他就徹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床邊的女人卻帶著笑,嘴裡低低地不知哼著什麼歌兒,她一隻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隻手摟著她心愛的娃娃,間或扯著臉頰邊的細辮子。側閼氏生了孩子以後瘋了,就一直是這樣,也不見老,像是忽然恢復成了那個戴著龍血花的十七歲女孩
呼瑪佝僂著去給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麼?」大君低低地問,雖然他就扣著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著阿蘇勒,吃忽黑的松仁糖,聽你講故事給我聽。」側閼氏笑著,「阿蘇勒很乖啊,一點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父親。」
呼瑪把一塊一塊的炭扔進火盆裡,紛紛亂亂的火星飄了出來,在空中一閃而滅。
「夢見我父親握著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個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懷裡,幫我拉開七十斤的硬弓,幫我射死了一頭鹿。」
「他一直是那樣,把別人都看作他手裡的木偶人,那時候他喜歡帶著我凳上北都的城牆,指著下面進進出出的人說,將來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時候,他騎著馬,把我馬鞍前面,帶我去南望峽看海。冬天,那裡很多的鯛魚……」
呼瑪不說話,她也伺候過欽達翰王。她記憶中的欽達翰王卻並非是那樣溫和的人,他可能因為暴怒而殺死從小一起長大的伴當,驅逐自己最心愛的母親,甚至有人說他用鞭子絞死了自己的女兒。她一直以為大君其實是痛恨自己的父親的。
她起身要出去。
「呼瑪,」大君在背後說,「把勒摩帶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瑪上去攙扶側閼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著的手上,大君把手鬆開了,只是兩根指頭還勾著,和側閼氏的手指勾在一起。側閼氏跟著呼瑪站起來,可是也不鬆手,孩子一樣回頭去看大君。
呼瑪的心裡動了一下:「大君,側閼氏午後休息過了,還不急著睡,再說一會兒話吧,新添了炭,這間帳篷裡暖和。」
「是麼?」老人低低地說,「勒摩,你累了麼?」
「我陪你說話,」側閼氏認真地說,「阿蘇勒也陪你。」
短暫的沉默,老人的手又扣緊了。呼瑪覺得一陣心酸和茫然,她還記得側閼氏第一天和大君同睡的時候,大君喝醉了,十七歲的女孩在帳篷裡瘋一樣地哭喊,聽得帳篷外伺候的人心裡都揪了起來。就這麼二十多年過去,被強拉住的手也就扣緊了,像是生來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樣。她想大君也要死了,巫師拆玄明的骨頭向盤韃天神祈福,說是過了冬天大君的病就會好。可是呼瑪不信,青陽部能洞穿神的心意的人只有大合薩,大合薩來看過大君幾次,他有一次對呼瑪說其實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動的,沒有人聽說過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熱啊……」大君喃喃地說著,頭漸漸向一邊歪去,似乎就要睡著了。
呼瑪忽然回過神來,急忙把手探進大君的睡袍中,摸到的胸口的火燙的。
「熱了!」呼瑪吃了一驚,急急忙忙提著裙子往外面跑。
「什麼人?」像是已經睡著的巴夯忽然蹲坐而起,手按刀柄,像是一隻蓄勢的豹子。
呼瑪被他嚇到了:「是我,去給大君拿冰奶來,大君的身上熱了。」
巴夯沒有解除戒備,他完全不看呼瑪,而是死死地盯著帳篷簾子。那張厚實的老羊皮簾子被風振動,拍在木框上啪啪地響。
「是我,」沉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給父親送藥過來。」
「大王子……」巴夯鬆了一口氣。
簾子揭開,比莫干掃視了一眼,對巴夯和呼瑪分別點頭。幾個伴當跟著他進來,手裡都捧著漆木的藥盒子。呼瑪也鬆了一口氣,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過去不一樣,做事沉穩有威嚴,坐在金帳裡為大君處理事情,晚上時不時地帶著藥和東陸的大夫來探望。幾個王子裡面,三王子四王子被驅逐到外面的草場去了,二王子又是個喜歡烈酒和女人的,來探望父親也是匆匆的一眼,只有比莫干認真,每次總要細細地問呼瑪大君最近的飲食。
「大王子來得正好,大君熱了,我得趕快去取點冰過的羊奶來。」
「不急,」比莫干攬住她的手臂,「讓大夫先看看。」
「大夫來了麼?」
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後的伴當們:「他們中有兩個懂一點藥草,讓我先進去看看父親。」
比莫干掀開簾子要進內帳,巴夯卻望帳篷簾子那邊看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安:「大王子,外面……」
比莫干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拉著他一起進了內帳。
「勒摩側閼氏,」比莫干按著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後才緩步地走近床邊,「父親。」
「比莫干我的兒子,是你麼?」大君依然直直地看著帳篷頂。
「是我。最近有幾件事,已經很緊急了,父親生病,本來不應該過來打擾,不過如果不及時決斷,怕是青陽的禍事,所以深夜來這裡。」比莫干看了看床上的老人,低垂眼簾看著地面。
「有什麼事,你處理吧。我困了。」
「父親可以看一眼麼?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麼?」大君努力地轉過頭來。
捧著藥盒子的伴當們揭去了盒蓋,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呼瑪慘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地退後。巴夯要暴跳起來,幾個身手快捷的伴當衝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喉嚨上,逼著他一直退過去貼在了帳篷上,另外一個上前幾步,扯住側閼氏的領子把她從大君的床邊拖開。
「大王子!」巴夯大喊。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這麼做,不過都太遲了,」比莫干還是低著頭,輕輕地歎了口氣,「已經成了定局。」
盒子裡面不是藥材,而是人頭。呼瑪能清楚地認出台戈爾、蘇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樣子,他們還死死地睜大眼睛,彷彿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聚集了奴隸和他們手下的三帳兵馬,意圖作亂推翻父親,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和父親商議,只能立刻帶兵衝進伯父們的寨子。伯父們召集家奴抵抗,兒子沒有辦法,只能下令就地誅殺。兒子僭越了父親的威嚴,請父親原諒,這些都是為了青陽的將來。父親要責怪兒子,兒子甘願領受。」
比莫干看著床上的老人,看著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著那三顆頭顱,像是和他們對視。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可是說不出話,灰濛濛的眼睛裡湧出了一些東西,說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離床邊的側閼氏嗚嗚嗚地喊著,去打那個伴當的手,除此之外,帳篷裡沒有一絲聲音。比莫干看著自己的腳下,不知道是不敢面對父親,或者是在想什麼事。
過了許久,大君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摔回了床上。
「我的……好兒子,你還是下了手。我為你驅逐了旭達罕,因為我以為你的心比旭達罕的寬,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伯父們,雖然他們是你的敵人,」他喘息著,低低的彷彿自語,「可是你還是下手了,我的好兒子……你還想從父親這裡得到什麼呢?」
「父親年紀已經大了,天暖和起來還是去南方休養。北都城的事情兒子可以為父親承擔,旭達罕被驅逐了,阿蘇勒又在遠方,兒子想父親手寫一卷文書,把豹尾和白纛授給兒子。」比莫干抬起頭,盯著老人,「現在跟隨伯父們作亂的叛逆已經被押到外面了,貴族和將軍們也都被兒子傳喚來了,父親當眾宣佈一下,剩下的事情,兒子會處置。保證不讓父親失望。」
「不讓我失望……不讓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來,「我的兒子,你衝進你父親的帳篷,粗暴地對待如你母親的人,拿刀威逼對你忠誠的將軍,你沒有讓我失望。」
他的聲音變得悾惚迷離:「父親,帕蘇爾家的命運,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複著啊……」
「你過來,」靜了一會兒,他低聲說,「讓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動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親責怪我麼?」
「責怪你又能怎麼樣呢?把豹尾拿去吧,在我的手腕上,親自摘了它,當北陸的大君,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麼?」
比莫干回頭看了看伴當們,班扎烈用力對他點了點頭,其他伴當也跟著點頭。比莫幹不再猶豫,他大步上去坐在了床邊,探出身子徑直去抓父親的手。他橫過父親上方的時候,低頭無意中看見了老人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張可笑的臉。」老人低低地說。
比莫干心裡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忽然坐了起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病臥的人忽然回復了獅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領口,一手從旁邊拔出了伴隨他一生的重劍,架在了兒子的脖子上。他扭頭環視周圍,瞳子裡的光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想要掙扎,可是他現自己在父親的手裡像是被卡死脖子的鳥兒一樣。
老人站了起來,沉重地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吼:「放開他們!放開他們!不然我殺了你們的主子!」
伴當們不能對抗他的威嚴,紛紛拋下了佩刀,一齊跪了下去。巴夯趁機拔刀,把幾個伴當踢到了一起,以刀指著他們的後頸:「大君,現在我們怎麼辦?」
大君卻沒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著比莫干:「我的兒子,我愚蠢的兒子!你根本就不明白這片草原的規則!你以為你夠狠,先下手,你就能當草原的大君麼?那你為什麼不殺光所有的人?那樣就再也沒有人可以跟你爭權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崽子一樣的人盯著你的北都城,他們會衝進來剖開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們的人頭放在一起!你以為你準備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這裡來看你的光榮,好!我就讓你看看!」
他回頭看向巴夯:「放開那些人,讓他們帶著帶著人頭,跟我一起來!」
他拖著比莫干大步走了出去,強壯的青年在他手裡根本就是一具無從反抗的屍體。簾子掀開了,朔風暴雪一起捲了進來,重錘一樣打在他**的胸口,他的袍子飛揚,散亂的頭也飛揚,像是一隻憤怒的獅子。呼瑪呆呆地看著那個背影,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
「郭勒爾……郭勒爾……郭勒爾……」側閼氏呆呆地念著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懷裡的娃娃拋下了,大聲地哭喊著,「郭勒爾!!!」
她想要跟著衝出去,呼瑪緊張地抱住了她的腰,她不能掙扎,奮力對著那個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
她滿臉都是淚水。
雪地上點燃了無數的火盆,照得周圍一片通明。
不知道多少人圍在帳篷周圍,他們全部驚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正中站著昂然的老人,他一手扯著兒子,一手提著重劍,高昂了頭去看天空。
巴夯也跟著跪了下去,身後跟著捧了人頭的伴當們。
鴉雀無聲。
比莫幹不再掙扎。他的心裡滿是絕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親還站著,他就擁有整個北都,這片城是父親用一生守衛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當,在這種時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來。可是這個時候比莫干卻不想著失敗,他滿腦子只是想著那個女人,想著她頭上的鈴鐺「叮叮」地響。他很後悔,他現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她去放牧,可是也沒有機會了。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指著背後那些頭顱,大吼的聲音震耳欲聾:「這些人,你們都是認識的!是我的兄長們!他們現在死了,我的兒子比莫干殺了他們……」
他粗重地喘息著,再次深深吸氣:「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亂的人!違背祖先的人!不是我們青陽的人!草原上沒有埋葬他們的土地!」
比莫干驚詫地抬頭去看父親,他已經被不由分說地拖起來站直了。
大君扯斷了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進了比莫干的掌心,握著他的手腕高高舉起:「我的兒子比莫干,是我最心愛的兒子!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我要把位子傳給他,從此以後他就是你們的主人!庫裡格大會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只有風雪聲,人們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現在歡呼吧!歡呼你們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來。
短暫的沉默,而後整片雪地沸騰起來,人們高呼著拜倒,把埋在雪地裡,他們呼喊著比莫干的名字,扑打著雪地,洋洋的雪粉騰了起來,瀰漫得很高。
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裡傳來豹尾的溫暖,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東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麼樣的感覺。他覺得著一切根本就是夢。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為失去了父親的支撐。老人的身體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莫干側身過去抱住他,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愚蠢的兒子,我已經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覺得心口前面杯子大的一塊**了一下,而後劇烈地痛了起來,那種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裡面裂開了。
欽達翰王的兒子呂嵩·郭勒爾·帕蘇爾死於胤朝成帝四年的嚴冬中,在千萬人的歡呼聲中,他靠在兒子的肩膀上,身體緩緩地涼了下去。
對於這位統治草原過三十年的君主,後世的評價並不出眾,從他父親手下繼承了浩瀚的瀚州,他也曾親自揮舞重劍,和最強大的敵人朔北部浴血奮戰,在存亡的關頭保住了北都城。可是他並不曾帶領族人躍馬去拓展疆域,也沒能真正讓貧苦的牧人們過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又在年老的時候因為昏聵誅殺了最支持他的瀾馬部達德裡大汗王,更令虎豹騎徹底掃滅了弱小的真顏部,在夕陽中的鐵線河裡留下了上萬具屍。而最令人非議的是他居然對狐狸般不可信任的東陸人低頭,以蠻族主人的身份向一個東陸諸侯國低頭去結盟,並把自己最年幼的兒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為人質。總之,他的名字在祖宗的赫赫威名下並不閃亮,流浪遠方的牧人們的烈鬃琴歌裡沒有他的故事,人們說不上厭棄他,卻也並不緬懷。
直到若干年後青陽昭武公拄劍站在山巔去眺望他父親的墳墓,他低聲地說我的父親是一位雄鷹般的君王,他深愛著這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