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大宅。
已經是黃昏時分,宅邸上下張燈結綵,廚下烹飪的香氣已經四處飄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個銀毫的賞錢,個個滿臉喜色,奔前跑後地張羅料理。中堂一隻大缸,盛了滿缸的清油,上面只飄了細細一根燈芯,點著火苗。下唐習俗,這是所謂的「天壽燈」,生日時候點燃,派人守護著,能燃十日就是添壽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壽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過壽的,卻並非姬家的主人姬謙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時姬氏夫婦正陪著次子玩著簷下一盞轉燈,燈八面都填寫著詩詞,卻只有一面開口,可以看見。姬昌夜輕輕一撥,燈飛快地旋轉起來,上面一匹跑馬彷彿動了起來,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小詩:
「負劍向黃沙,匹馬走天涯;
渴來飲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皺眉:「這是個什麼兆頭,取得不好!」
那是盞推命燈,男孩十五歲時候用來推命的小玩意兒,而昌夜得的詩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謙正不信這個,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雖然不是富貴之兆,但是負劍黃沙匹馬天涯,渴飲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傑氣概。」
「要豪傑氣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兒子要的是一生無憂,平平安安。昌夜,剛才那個不作數,再轉一個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撥,停下時候已經換了一:
「紫羅朱衣拜宮闕,百岳千山朝宗冕;
海沸山摧驚暮日,借取龍雲入長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這個好。」
姬謙正苦笑:「前言不搭後語,好在何處?」
「拜宮闕,朝宗冕,總是貴氣之兆……」
姬夫人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喜色消退,一張臉漸漸冷了下去。姬氏的長子姬野悄無聲息已經站在了台階下,冷冷地看著父母帶著弟弟一家和睦。姬野並非姬夫人親生,他年紀雖然長於昌夜,卻是一個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過世,姬夫人素來不喜歡這個孩子。連姬謙正也不喜他的冷厲性格。
「你還知道回來?」姬謙正冷冷地一揮衣袖。姬野已經半個月不曾回家,自從他任職武殿都指揮帳下的青纓衛,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祿也不見蹤影。姬謙正並不為幾個小錢上心,不過兒子如此野浪,毫無孝敬之道,他自然不滿。
「我一會兒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這個為父的,也難得你賞臉回來見上一面了,還馬上就走!」姬謙正牽過昌夜和夫人的手,頭也不回地踏進中堂坐在桌邊,也不招呼長子。
「我回來只是有話要說……」姬野踏上台階。
「哎喲!」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隻盛滿菜的瓷碟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麼!」姬夫人大怒,「難道不知道是你弟弟的生日麼?」
下唐風俗,生日時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頭。
「他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姬謙正並不信這種土風,按住夫人的肩膀,對婢女揮了揮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長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謙正心頭火氣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魚貫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閃過,沒有人跟他說話,也無人看他一眼。他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與面前的一切根本無關。
許久,他轉過頭撥弄那只轉燈,燈上的跑馬在他指下飛旋,他雙眼無神地看著那些命詩一一閃過。他已經十八歲,並未玩過這種推命的遊戲。那個瞬間,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知道自己的未來的什麼。轉燈停下,竟然堪堪停在兩詩之間,姬野所見的,只是一匹跑馬。他怔怔地站在那裡。
姬謙正目光一瞥,看見長子呆呆地站在燈前。忽然,一陣火焰騰起,將周圍的燈紗點燃,火燒得極快,命燈很快就化作一團灰燼。而姬野自始至終,都沒有一點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們端著水盆上來的時候,看見長公子猛地轉身,提起沉重的戰槍大步出門而去。
門在他背後緊緊鎖上,姬野默默地對著夕陽。他本想說的只有一句,就是三日後他就要出征,建功立業或是戰死沙場都有可能,可是他現並無人真的在乎這些。
夕陽下,站著一個騎馬挎刀的少年身影,和姬野遙遙相對。
呂歸塵剛剛帶馬出宮趕到這裡,還未來得及請僕役通報。朋友相對,呂歸塵看見姬野的眼睛,察覺到那一縷漸漸凝結起來的蕭煞蒼涼。他不知道說什麼,於是他立馬在那裡,看著,如同看一柄劍緩緩地轉過鋒芒。
「剛才內務府傳令國主令,准我隨軍出征觀戰。」許久,呂歸塵道,「這次,我們兩個還是一道。」
姬野點了點頭:「那你還有錢麼?」
呂歸塵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宮裡支出,賭桌上的兩百金銖已經被息衍罰沒,絕無可能要回來。而縱然是北陸世子,他畢竟是羈留在南淮作為人質,也並非想用錢立時就有。
不過他並未愣多久,笑了笑,對著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錢總是夠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著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飛身躍上呂歸塵的戰馬。
日暮時分街上行人正多,呂歸塵猛扯韁繩,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陸駿馬長嘶一聲,驚開人群,直衝向如血的殘陽。街上的人退避想讓,少年人的笑聲在喧鬧中衝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