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駭人的供詞之懸崖勒馬
順治十六年,十一月丙寅,上獵於近畿,戊寅,皇六子奇授生。順治帝率諸王貝勒宮還。
與此同時,皇太后稱病赴皇家南苑獵場養病,幾乎與兒子回京的身影擦肩而過,於冬月低離開了京城。董鄂氏受命同往,近年的精神壓力使然,她的身體狀況已經頻頻告急,可是面對婆婆的召喚,她如何抗拒?!
南苑是皇家的獵場,到了冬季便一片蕭瑟,大雪覆蓋的荒山就像要伺機吞噬人的怪獸一般,環抱著荒涼的平原。
別說是養病,就算沒病,在這個時候闖入南苑,也會讓刺骨的寒冷給惹出毛病來。皇太后實在沒道理於深冬到那兒去養病。除非她是存心想折騰什麼人。
順治帝近年來也有了一些覺察,感到董鄂氏鬱鬱寡歡,神情淒楚,似乎比從前更加憂鬱了。可惜卻苦於她閃爍其辭的態度,始終摸不清結症所在何處。
皇太后的行徑雖然有違常.理,但是六阿哥的出生給紫禁城帶來了一番喜氣。順治帝有所大意,放過了這個細節,沒有深究下去。
這一次南苑養病之行,皇太后興.師動眾的帶了大批的宮女和太監,甚至將首席太醫也一併召了去,歷時整整兩月有餘,連除夕都沒回盛京過,三月初才宮還。
盼著愛妃歸來的順治帝,望眼.欲穿的於宮門外遠迎,等來的卻是面帶焦慮的皇太后,和一病不起的妻。強勢的老娘他當面得罪不起,只能將怒氣發洩在了太醫身上。
曾經的大太醫何克勤,已於官降五品之後,不久便.以疾解任。此次隨行的正是他的徒弟——繼任的首席太醫尚泰和。
尚泰和當即被踢入了宗人府,一路上他大喊冤屈,.惹得隨行的一眾奴才人人自危,唯恐下一個倒霉的人就是自己。
皇太后對此事態度冷淡,不知寥寥。只是故作慎.重的提點兒子,氣頭上做的事,待消了氣兒,撥正便是。僅此而已!
臨了,她聲稱兩.月以來沒少為賢貴妃操心,養病不成倒生新疾,轉即便回慈寧宮休憩了。
葉布舒肩負兩任,被急召進宮,皇上有旨;一責令他即刻傳善繼誠進宮替貴妃診治,二令他連夜審訊尚泰和,不惜一切代價要讓他吐露實情。
善繼誠接到命令,匆匆忙忙進了宮去。他一腳跨入承乾門,一顆心猛的沉了沉,隨即深埋著頭大步走了進去。
在賢貴妃所居的承乾宮內,所有隨行南苑的宮女太監,全部光腚爬在條凳上,氣若游絲的呻吟著。板子抽在腚上發出的「啪啪」聲,時起彼伏,將那些微弱的叫喚,越抽越低。這些奴才們的憂患,看來一點都不嫌多餘,果然是一個都沒跑得掉,都倒霉了。
想必是皇上對賢貴妃的病情生疑,不肯就此了結此事,於此採取了這麼極端的方式,想要從奴僕的口中知道點信息。
可是那一張張紫黑的腚,一聲聲快要嚥氣的呼喊,擺明了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奴才們扛不住屈打成招,二是一命嗚呼,在此喪命。這哪裡像是要個說法,根本是在洩憤。
善繼誠雙腿打顫,背心直冒冷汗。此次奉旨進宮,他這條老命怕是懸在老天爺手裡。醫術怎麼樣,似乎已經不太重要,而賢貴妃的病還有沒得治,才是讓他平安走出皇宮的必要因素。
皇上徹夜未眠,兩眼有些紅腫,善繼誠叩請他暫時迴避後,被特許近距離望、聞、問、切,仔細給賢貴妃查病因。
不料,這位老太醫剛將手搭上賢貴妃的手腕,老朽的身子便狠狠一抖,陷入了驚恐中。這脈絡、這病症,為何與當初彌留之際的五爺如此相像!?他怎麼敢告訴皇上,賢貴妃年紀輕輕便得了「風疾」?!
此時此刻,善繼誠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暖春乍到的三月間,寒風在他耳畔呼嘯。當初攝政王墜馬受傷,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會因這小小的毛病而喪命。
皇室為了平息諸多的謠言,只好責令當時的大太醫何克勤檢屍。其結果雖讓人出乎意料,可細想之下倒也合符邏輯。攝政王死於風疾,這個說法似乎無懈可擊。
縱然攝政王失足落馬的皮外傷不足以引發他的頑疾。但他畢竟有這個病因,加之在攝政晚期流連於聲色犬馬之中,不但嗜色嗜酒,又迷上了煙草。這一切無一例外統統都是風疾病人最大的禁忌。於是乎,何克勤這個結論很快就平息了眾人的疑問。
若不是五爺病情告急,葉布舒差遣他入府救治,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年僅二十七歲的承澤親王也會有這個毛病。其他都不打緊,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承澤親王府遭遇了何克勤。
既然宮裡的首席大太醫在,為什麼他的主子卻一副戒備森嚴的模樣守著五爺的房門,只放自己進去?!
善繼誠越想越害怕,忽然間,腦海裡閃過一絲可怕的念頭,那「太宗」二字還沒念想得完整,單單一個「太」字,便讓他陡然癱軟了下來。渾身乏力的躺倒在椅中半餉緩不過氣。他趕緊驅除了這個念頭,不敢再胡思亂想下去。
如何向焦急如焚的皇上回話呢?!他該怎麼說呢?或者——不管他怎麼說,最後都只有以死卸職,才能讓這解釋不清的事以「太醫瀆職」完滿告終?!
這個「死」字兒從心坎滑過,善繼誠倒頃刻間安然了下來。人最大的恐懼,莫過於一死。醫者父母心,他做了一輩子的太醫,雖然是為皇家服務,卻一直本著這個理念在行事,要論坦蕩,他的內心可謂坦蕩到了極致。少時跟隨太祖,此後盡心侍奉先帝,皇家血脈代代相傳,他也無風無浪的到了葉布舒身邊。
要說活,六十好幾了,他也活夠了。要說愧,這些年來侍奉皇家的主子從沒出過差錯,他無愧於心。
死,不過是結束人生的另一種方式。早年在戰火紛飛中穿行,作為軍醫的他什麼血腥的場面沒見過?!今時今日若是皇上一怒之下,賜他一死,好歹也有個全屍,與早早隕命在戰場上的那些士兵相比,他這一輩子橫豎是值了。
善繼誠念想至此,緊緊合上雙眸沉寂了片刻,心一橫,起身走出了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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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對尚泰和遭難視若無睹的皇太后,在得知順治帝棄宮中太醫不用,而啟用了善繼誠之後,陣腳大亂。她費勁周折的一腳插了進來,妄圖阻止葉布舒夜審尚泰和。為了有效的實施攔截,她動用了諸多勳舊大臣,以及傳教士湯若望,對順治帝進行施壓和勸說,這等疲勞轟炸輪番覲見,利害關係政治壓力,統統蜂湧而至,終於在三更時分,迫使順治收回了成命。
蘇克薩哈作為皇太后派遣來的不速之客,帶著皇上的口諭夜闖了宗人府。聽罷侍從通報,葉布舒面帶陰霾的從審訊室走了出來。剛一和蘇克薩哈打照面,他便開口撂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你以為宗人府是吃素的?天近五更了,你告訴我說皇上要收回成命?!現在只差讓他簽字畫押!還收回得了嗎?!」
「葉布舒,你要知道你說這番話,意味著什麼!!」蘇克薩哈聞言大驚,立刻壓低了嗓子,近乎從牙縫中蹦出了忠告:「你在說話之前得考慮清楚!你的家人還需要仰仗你在朝中步步為營的謹慎,才能得以平安享福!!」
「你在威脅我?!」葉布舒森冷的剜了他一眼:「除了口諭——你不會還帶了先斬後奏的特權來吧?!」
「我是在跟你說真的!!你別瞎攪和!!」蘇克薩哈猛然抬手,將葉布舒的肩頭重重一拍,連推帶拉將他朝庭院的角落逼去。遠處的侍從還以為兩位大人交情不錯,張望了一眼,便紛紛閒散的原地候起命來。
「放手!!你要幹嘛!?」葉布舒大為反感的將蘇克薩哈往後一推,在院落的圍牆處站定了腳跟。
「葉布舒,這件事本來不管你的事!如果你執迷不悟,就會惹禍上身!」蘇克薩哈踉蹌了一步,轉即又陰魂不散的貼近身來,咬牙切齒的低聲告誡著。
「你當年卑鄙無恥的倒戈叛王!現在還大言不慚以救世主自居!!這麼多年來你捫心自問過嗎?!主子、官品、信仰、還有你那邪惡的情思,你都對得起哪樣?那些你虧欠過的亡靈和生者,你都對得起誰?!」
「我不知道你到底審問出了些什麼,但是」聽罷葉布舒凜冽的控訴,蘇克薩哈感到有些氣息不暢,他竭力的平息著內心的波濤,卻無法躲避「叛徒」一名的折磨,一時間語塞,陷入了沉默。
「怎麼?你感到難受嗎?!你感到慚愧嗎?你也會有這些感覺嗎?」葉布舒湊近他的耳際問到,那低如耳語的聲音,竟然像怨靈的哭泣一般淒厲:「你來晚了!審訊已經結束!一旦抖出來,明兒一早,是你死還是我亡,自有定奪!你我都可以賭一把,但倘若你是個明白人,這個時候就別站錯了隊!!」
「你以為我怕死!!」蘇克薩哈終於從沉淪中抬起了頭,眼露讓人膽寒的光芒,說不清是瘋狂還是絕望:「不管你審出了什麼!!知道了什麼!必然都是禍害一樁!你能在宗人府見上我的面兒,一切都很明白了!!你堅信皇上會為此事出頭?可是他連自主的權利都還沒掌握到!!醒醒吧!為了你的家人,你的妻,你的女兒,還有你在宮裡待了一輩子的額娘!!」
蘇克薩哈的低吼將葉布舒陡然喚醒。他睜大了雙眸茫茫然的瞪著不知名的地方,只有出氣忘了進氣。因恐懼和後怕帶來的寒冷,將他渾身激起了雞皮疙瘩。
尚泰和顯然沒有他師父的命好,更沒有他師父沉得住氣。皇太后本是有恃無恐故意對他身陷囹圄的事不管不問。這既是皇太后自保的最好的策略,也不乏為保護他的一種方式。
可是他卻心存恐慌和怨憤,從進宗人府起便眼神遊離,將意志不堅之態展露無疑。葉布舒用「氣斃」之刑嚇唬他,剛剛在他面兒上貼了兩層濕棉紗,他便喘息不已的大喊饒命,將那驚世駭俗的秘聞合盤托出。
尚泰和是皇太后新培養的一個心腹,跟隨在皇太后身邊兒的日子不是很長,各方面的素質都差他師父太多,而且他的疑心病太重,在懷疑主子將他當做廢物拋棄了之後,他深知橫豎都是死,竟替師父和自己大感不平,把知道的事,都吐了個乾淨。
在這駭人的供詞面前,葉布舒所有的冷靜都一炬成灰。他體內的血液,沸騰了,又森寒的冰凍了,再次沸騰了,又再次冰凍了,這麼反反覆覆的在狂暴與怯弱間徘徊,想不到竟等來了讓他懸崖勒馬的——蘇克薩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