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善緣/孽債
葉布舒難得的又發起了小孩子脾氣,他猛然挺直了脊樑,將那襲棗紅色的常服撐出了挺拔的形狀。
東莪傾身而上拿著旗帕將他眼角的濕潤撫去。他尷尬的將頭一偏,別過了:「幹嘛?把爺當成兒子打發了?!」
「噗——」東莪掃了他一眼,擰著眉頭苦笑起來。執拗的再度給他擦起眼角來:「爺!臣妾自從有了女兒才知道,原來一個真正的女人並不是靠那些規矩堆砌起來的,而是靠愛」
「什麼亂七八糟的」葉布舒仍舊別了別頭,悻悻然的拉高下顎瞪著天花板眨了眨眼。
東莪的手被他拉了下來,合在兩掌中摩挲著,復而他調整好了情緒,認真注視起她來:「何來謬論??」
東莪扇了扇睫毛慧黠的說:「.爺在臣妾心目中曾經是半個父親,那感覺真的很好!有愛有包容、也讓人覺得有依靠!臣妾現在有了女兒,希望也能給她這樣的感覺,更想讓爺也能體會到,這樣美好的感覺回歸於出處,豈不是理所應當!!」
「瞎掰!女人做了這麼多年,嫁過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竟就悟出這麼個屁道理!家門不幸!」葉布舒口是心非的彎起了嘴角。
東莪見他露出了笑意,思量著.又開了口:「是呀!臣妾嫁過來這麼久了,也沒能給爺生個兒子襲爵,想起來都有愧!況且女人都該心疼自己的男人不是!?爺這麼喜歡孩子,若是有機會再得——」
「得得得!你兜來兜去想說什麼吶?!爺今日欠了老五.一個大人情。並不是要跟你商量的!」葉布舒臉色一變,笑容「嗖」的一下就沒了蹤影。
「可是,太后不是——」
「本來咱們的境況大不如從前,是不該執拗於一個.娶妻納妾的家務事兒!不過,納妾和娶妻是兩碼子事!若是福晉尚在府中,太后軟硬兼施要讓咱納個小妾進府,倒還罷了,可再娶嫡福晉是斷然不能應承的!否則,這個口一鬆,將來必然後患無窮!」
「怎麼個『後患無窮』?」東莪愣愣的看著他,拿出了學.子對先生的白癡神情。
「若這個口一鬆,你斷然回不來了!!」
「為什麼?何以此見?」
「勒克德渾既然.未受到任何波及,娶他的妹妹總好過和『叛臣』扯上干係。牆倒眾人推的今日,太后當然希望爺能有所覺悟,自動投誠,避免她再行周折。
一旦爺應承了下來,時日一長,『多爾袞』一名無人敢提,『四福晉』又有名有實,那誰還記得曾經的東莪格格,曾經的四福晉?!
多爾博歸宗,本就意為讓阿瑪斷後,如此一來,皇家玉諜要改為『叛臣多爾袞無子嗣』非常容易!!
雖然太后到底想以什麼樣的方式讓你『消失』咱不得而知,是名義上,還是實質上??但她想要的結果,似乎是希望你『從來沒存在過』!!」
「——什,什麼?從沒存在過?」東莪瞪大了美目,一股由心而生的寒氣將她凍結在了葉布舒面前,除了忽閃的眼和不斷抖動的睫毛,她幾乎無法動彈。
想起在鄭親王府差點被人陷害的事,她重重的擰起了眉頭:那個時候父親尚且在世,因納娶了豪格之妻而和太后陷入了絕對的僵持,若把這件事設想為太后的報復,恐怕最為符合邏輯。
太后當時是打算通過「不忠」將自己從葉布舒身邊趕走嗎?是因為她賜了「點金鳳」助自己保胎,卻未能從父親那裡得到她想要的回報?亦或是她感到父親不可控,為此後悔向他示好?!不管這猜測是否屬實,至少今天的太后多少抱著一箭雙鵰的心態,既洩憤又除根!
東莪念想至此,猛然大驚。忽然擔憂起葉布舒的處境來。她抬起眼簾緊抓著他的手:「那那太后不會對爺」
「不會!她不可能借抗婚的名義發難,那還不至於讓皇子坐爵!況且她下任何大的決議,都得有人支持她才行!現在幼帝年少,不拉攏一個宗室裡的親貴能成嗎!!」
「她會拉攏誰?濟爾哈郎?」
「對!鄭親王可謂你父親最大的一個對頭,他偃旗息鼓忍耐了多年,眼下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徹底清除對手身邊所有的親信和部下。但是咱們的叔公蘇爾哈奇沒給他留下什麼財產啊!如今他在外省的行宮別苑悄無聲息的片地開花,那是爺傾其所有投注的籌碼!他不會輕易放棄這條財路的!」
葉布舒撫了撫她的頭,苦笑著深深吁了口氣:「倘若爺坐爵入獄了,誰來給他創造財富啊!現成的總有完結之日,有人賺才會源源不斷!」
東莪瞄了瞄他無奈中夾帶的得瑟之情,不知道該罵還是該贊,這個「市井商販」的銅臭味又來了,不過這次倒是蠻香的:「有了地位還怕沒人送寶嗎?濟爾哈郎不忌諱爺的身份?」
「爺在他心裡,也就是一個錢袋,外加沉迷女色的紈褲子弟,他胃口被養得這麼大,誰送得起這個『寶』!況且阿瑪曾經的打壓也帶來了絕佳的效果,如今竟是沒人忌諱爺什麼,拉攏爺一起詆毀阿瑪的人倒是踏破了將軍府的門檻。」
「那皇上呢?他怎麼看的?」
「皇上不用擔心,阿瑪曾反對爺晉陞『輔國公』一爵,他為此一直耿耿於懷,如今他已親政,且渴望擺脫太后及諸位元老對他的控制,更是巴不得將這些曾受過阿瑪打壓的宗室兄弟籠絡到他身邊兒去。」
「這麼說阿瑪曾經對你的不善之舉,眼下看來竟是不幸中之大幸」東莪黯然的將頭一偏,陷入了複雜而淒涼的心境。
「那是阿瑪為咱們留下的一條生路!爺若是有阿瑪一半的才華和遠見不說也罷,如今保全了福晉便是盡了孝了!」
「什麼意思??」東莪兩目炯炯的凝視起他來:「阿瑪給咱們留了條生路??」
「你只知其然便罷,將來有機會再細說吧!爺只想讓你明白,咱家一直都是擰成了一股繩的,不曾分歧過。至此你可放下曾經的迷惑和鬱結!父輩保護咱們!爺得接替下去,好好保護你!人生中意外的收穫總在耕耘中!父輩播下了善因,爺會為你收成良果!縱然命運再坎坷,希望總是有的!就像你說的,有愛、有包容也有依靠!所以你要勇敢,別絕望!!!」
東莪愣愣的望著他,心間翻覆起了巨大的澎湃和感動。為父親也為丈夫,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從終日壓迫的心底勢如破竹的「砰砰」炸響。他們曾瞞了她很多事,出發點卻無不因為愛和無私的給付!
化為塵土的父親忽然有血有肉的朝她走來,還有她的叔叔,她的伯母,所有愛她卻已隕落的星星,都閃耀了起來,讓她看到了被點點光芒照亮的未來之路。
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透亮,越聚越多的霧氣亮晶晶的堆砌成了千百個鏡子,葉布舒的影像越來越模糊,成千上萬的在她眼前晃,她吸了吸鼻子,兩行熱浪沖出了眼眶:「咱們還有未來嗎?」
「當然!」
「咱們的女兒將來有機會給他的阿瑪承歡膝下?」
「當然!」
「爺為此可能會粉身碎骨!」
「為妻為女,殞身不恤!」
「爺——」
東莪投入了葉布舒的懷中,眼淚沖刷著兩人陰鬱的心境,就像暖春五月的陰雨,在潮濕後,讓人期盼總會迎來艷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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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愛新覺羅.穆丹滿百日
崑崙閣冬暖夏涼,是整個男爵府中男主待得最多的院落。蘇克薩哈因出生武職不善文賦,因而將這碩大的「布庫」房當做了他的大書房。他收藏的兵器就像藏書一般羅列在披屋中,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
東莪作為特殊的家奴被安置於此,從她在東廂生下一女,至此已經三月有餘。她的牴觸情緒絲毫未減,心態卻已由最初的魚死網破,在葉布舒給予的希望中變成了安之若素。
蘇克薩哈此時又以一等男爵加授雲騎尉,並授命護軍統領。進入了清核心議政中心。扶搖直上的他,萬事俱備,只差再上沙場立下新的功績,便能逐漸扭轉皇上不太認可的尷尬,重新為葉赫家帶上榮譽的徽章。
他的父親蘇納是一個爭議頗大的「額駙」,他喜貪財色、行事魯莽,且嗜殺成性。曾妄殺降民俘虜,為此而受到清廷的重罰。
但是他的戰略能力卻不容小視,早年隨太祖初創業,崇德年間又從太宗伐明,其攻破長安諸堡及昌平諸城,五十六戰皆捷這樣成績斐然的戰果,一次次保住了他的官爵,使得他不尷不尬的度過了榮譽和恥辱交替的一生。
蘇克薩哈少言寡語的性格,多半來自較為扭曲的童年。他的母親貴為公主,不過他們葉赫一家,卻未得到皇家更多的關照及重視,六公主的父親不管有多偉大,都已埋入了後金汗王的墓室,她丈夫的作為才是這個家族興衰的源頭。
努爾哈赤兒女眾多,除了對十四子多爾袞、幼子多鐸和大女兒東哥特別寵愛以外,對其他的子女並不上心。蘇克薩哈對他這個外祖父也沒什麼特殊的感情,只是對他充滿了敬畏和崇拜,就像任何一個臣子對最高無上的王一般。
在一種相對清醒的親情關係中,他自幼便窺見到外祖父的心意,並大受影響,認為多爾袞才是天之嬌子!若不是他這位十四舅在朝權的激鬥中不明不白的隕落,他是絕對不會倒戈叛變的,
他願意追隨舅舅,並非因他一朝一夕的得勢,而是將舅舅當做為了未來的王。如今這座巍峨的山巒轟然倒塌,他從童年便一直死咬的真理陡然消散,恐慌讓他無處藏身,舊夢醒來,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王朝沒有永恆的期待!只有當今的膜拜!坐榻上那一位不管有沒有英雄認可,都是拿著他人生死令的「神」!
他曾旁敲側擊希望舅舅能發動兵變,一舉奪取天下,可惜舅舅並沒有理會他的暗示,而是徑直在這條不歸路上走了下去。
面對一具沒有靈魂的軀幹,他選擇了背叛。他的十四舅成了他甦醒之後的第一個犧牲者,亦或該稱之為「救贖者」。他以踐踏父輩的榮譽,換來了平穩的過度,以及輝煌的未來。
他追隨的王已成灰,但背叛之舉必然遺臭萬年,他唯一慶幸的是,避免了誅滅九族之災。可惜人生太多未知數,他絕不會想到,今日所為只是將那滅門慘劇延後了幾十年而已。
「東莪,你在幹什麼?」
「——爵爺?!奴婢叩見——」
「好了好了,別叩見了,今天妞妞滿百日,你不該換身衣裳嗎?還在這裡擺弄些什麼?」
東莪的屈膝禮被止,悻悻然的站起了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淡然說:「回爵爺的話,穆丹不過是奴隸之女,何須大肆渲染百日之慶!爵爺前些日子應奴婢之請,從從罪臣府邸搬回來的書籍需要羅列整列,這些事兒別人也做不好,奴婢感激之餘定當效勞了。」
蘇克薩哈打量了她一番,被她的「感激」二字激發了好心情,他僵硬的面孔為此蕩漾起了波瀾,牽起嘴角說:「感激什麼,都是你的書!我讓人將它們全部搜羅回來了而已。得空的時候再收拾吧!今日都是府上的家人,吃頓慶宴而已,快快換身衣裳帶孩子過來。額娘等得心急了,別讓她老人家操心,畢竟她不曾對不住你,疼愛之心沒變過。」
東莪低頭不語,沉默了半餉剛想了個名目準備以此推脫,蘇克薩哈眼明嘴快立即說到:「你是不是沒有得體的衣裳?我都給你置備好了,就放在西廂,去試試吧!」
東莪尷尬的抬眼看了看他,莫可奈何的福了福身說到:「爵爺有心了,奴婢恭敬不如從命」
不想那一襲旗裝如此隆重,色澤鮮艷繡工精細、立領呈馬蹄、假袖二三副不但如此還有一眾掛於胸前的小配飾,一一俱全。
李嬤嬤剛牽起袍子在鏡前給她量了一量,她便眉頭一皺推開了:「這恐怕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的?!東莪姑娘這姣好的身段兒本不該埋沒的,若不是既然這是爵爺賜的斷然沒什麼不妥!這身衣裳襯你正合適!比劃著也能讓人感到舒心吶!」
李嬤嬤高興的打量著旗裝,不時又比上東莪的背部左看看右瞧瞧,東莪還未開口再言其他,嬤嬤忽然盯著手裡的衣裳說道:「喲!綾波紡的繡品!百字號成衣!這怕不是爵爺親自置辦吧,他哪裡懂得女人家的衣裳得拐這麼幾個彎兒啊?!」
「什麼?綾波紡的?」東莪急忙轉過身來,在嬤嬤眨巴著眼的愕然中,拿起她手裡的旗裝翻轉了過來,正對袍面兒的雲頭處,果然娟娟繡著幾個小字:綾波刺繡
「姑娘怎麼了?」
「沒沒什麼,就它了,幫我穿上吧。」東莪眼神空洞的將旗裝遞給了嬤嬤,那邊廂欣慰的接過手來抖了抖,往手腕子上一搭,利索的抬手解起了她的領扣來:「這不就對了,多好的衣裳啊,東莪姑娘本就是金枝玉葉,在爵爺這兒只要他說了話,便無礙!」
這件淡粉的旗裝竟然出自綾波紡的繡品,那麼是蘇克薩哈輾轉幾處去訂做的咯?東莪眨巴著眼,隱隱痛心。昔日的歡欣和今日的狼狽扭成了一根粗大的籐條,狠狠鞭笞著她的心。蘇克薩哈太奸猾了,他料定這件旗裝跟綾波紡扯上了干係,她便愛不釋手,拒絕不了吧。
她呆滯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在那襲氤氳而生的粉澤中,嬌嫩如蕊的服飾襯出了一個面帶仇恨的嬌人,多扭曲,多疼痛,多傷懷啊!。